婚後頭幾年,最讓我擔憂的問題乃是貧窮。康絲坦絲有點小收入,不過連勉強補貼日常家用都難。金錢就如同夥伴關係—有它的時候,你很少為它操心;沒它的時候,你就一門心思想著它。萬般無奈之下,我開始轉向新聞業—我想不出我有任何其他動機入這一行。我開始為《貝爾美爾街公報》等報紙寫評論文章:我下筆總是很快,一個沒什麽話可說的藝術家寫起東西來才這樣倚馬可待。當然,我本不把這些評論文章當一回事,但我相信其他人還頗鄭重其事。不知最新麵世的小說或詩集何以激起如此大的爭議,真可謂咄咄怪事,而我隻會把這些作品用作幽默的素材。現代英語作品乏善可陳:拙劣作品總是被過分追捧,真正的優秀作品卻總難覓知音。僅此而已。不過和公眾談論這些事總不失荒謬:對一個愚笨之人,除了他的愚笨,你說什麽他都相信。


    生活是複雜的。有些人就像美杜莎那樣,明明渴求一死,卻得到了永生;也有人像恩底彌翁[129],渴求生命,卻淪入永久的睡眠。這也正是我本人的真實寫照:我想創作出不朽的作品,結果卻被授以《婦女世界》的編輯一職。妻子鼓勵我接受這一工作,朋友們卻嗤之以鼻。最後,在四麵夾擊之下,我作出了自我犧牲,當上了編輯,讓整個倫敦大跌眼鏡。


    不過說實在的,此職給了我社會地位,而我的社會地位正在喪失。我不再是唯美時期那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而且我也沒有寫出讓同時代人大為震驚的巨著。編輯一職讓我再一次有了一種優勢感。我向有權勢有名望的女士約稿,讓她們寫一些諸如道德對服裝的影響,或者服裝對道德的影響之類的文章—我現在也記不清到底是什麽影響什麽了。我令人信服地證明,除了閱讀雷德·哈格德[130],讀《利平克特雜誌》之外,生活依然是豐富多彩的。我還證明,女性也能以事關文明的重大話題—比如服裝、食物和家具—為題材,寫出有趣的文字,甚至比男性的文字更有趣。


    不過,是在加入雜誌之後,我才真正過上謹嚴的日常生活。每天一早我就爬起床,親吻黎明的粉紅手指—這黎明在瑪麗·科萊利[131]的筆下成為永恒的經典。然後,我美美地吃一頓豐盛的早餐,和孩子們談論前日的新聞,接著我就昂首闊步地走上國王大道。這是一條單調乏味的大道,有牛津街道之壯觀,卻無牛津街道之實—但總而言之,它也分毫不差地通往斯隆廣場,然後再進入色彩斑斕的地鐵世界。從斯隆廣場到查寧路口這段路對我來說總是那麽趣味無窮:在這裏我和中產階級無比接近,我對他們加以刻意的觀察,想從他們身上找到生命的蛛絲馬跡。可惜我每次都以失望告終。


    辦公室的生活是奇怪加有趣:我好像成了某個家庭的一員,這家庭裏有發瘋的嬸嬸阿姨,也有不知如何拚寫的侄甥。受編輯職責之驅使,我對某些事情必須加以注意,別人也會注意—比如清樣的校對,這些玩意真是糟得不能再糟,最好什麽也不管,由它自生自滅,這樣反倒更好。由於工作嚴謹,我變得疲倦不堪。工作中的事務一成不變。


    我一進門,辦公室的秘書就會說:“王爾德先生到了。”即便辦公室隻有我和他兩個人,他也照例宣布一番。


    “是的,卡丟先生,我到了。”


    “我想今天天氣溫和一些了,王爾德先生。”


    “是的,我覺得溫和得很明顯,卡丟先生。”


    “你身體還好嗎,王爾德先生?”


    “我好得不能再好,卡丟先生。我妻子很好,我孩子也很好。”


    “很高興聽您這樣說。”


    “有沒有什麽要處理的緊急函件,卡丟先生?”


    他會給我遞過來幾封信。我會立刻打開,人依然站在他的桌子邊—我想他一定很討厭我這個習慣,不過我無法抵擋拆信的誘惑,我必須立刻下手。


    “似乎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卡丟先生。”


    “要不要我照老樣子答複?”


    “那再好不過了,卡丟先生。”不知這位卡丟先生現在怎樣了?


    那時,我對生活感到十分膩味,不過辦公室的生存使得我本來雜亂無章的生活有了規範。我覺得作為藝術家的自己已經死去了:本來每個人都覺得我前途不可限量,現在,這不可限量的前途已經被我拋在身後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挨下去,我的豐富想象力全收斂了起來,隻有在通信中才稍有展露。婚後三年,我沒有寫出任何嚴肅的作品,隻有一些童話問世—寫這些童話所需的想象力還是拜孩子所賜。托兒所是情節劇的溫床,我經常在這裏給維維安和西裏爾講述愛爾蘭神話故事—比如家鄉牟圖拉附近山穀中的老婦人:老婦人和仙人共同生活了七年時間。回到家的時候,她的腳趾都沒有了:因為一直在小個子仙人中間遊逛,腳趾都磨沒有了。我還講過做鞋的小妖精的故事,在仙人們結束熱情奔放的舞蹈後,小妖精就給他們補鞋子。說故事的時候,西裏爾坐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


    有時候,我也和他們講我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說的是愛,比死亡還要有震撼力的愛。這愛也會死亡,但是它是完美的,沒有憂傷,隻有熾烈的喜樂。不過故事中也夾雜著痛苦,不過我把痛苦放在大家都不會去注意的地方。當然,孩子們還小,這些事情還弄不明白—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有一年,威廉·葉芝到我們家來過聖誕。葉芝長著一張清瘦、笨拙的臉,可一旦他說起神仙故事,整個臉就完完全全變了。他和孩子說恐懼之神,說水妖,說喝新鮮牛奶的小人,說手臂皮膚白皙的高個子女人—她們從天而降,一個個頭上都戴著玫瑰和百合花冠,這些故事聽得孩子們如癡如醉。接著,他還會站起身,模仿她們慢悠悠的、夢境般的漫步,把西裏爾逗得樂不可支。


    到了這裏,葉芝的興致上來了,等康絲坦絲和孩子們走開之後,他和我繪聲繪色地說起一個大秘密:愛爾蘭一直被迫生活在眾目睽睽之下,所以我們對秘密感興趣。我從艾裏菲斯·利未的作品中讀過此類“秘密”,但我不想戳穿葉芝,由他去說。他說當太陽進入白羊座後和到達獅子座之前,會有一個美妙時刻,這一刻永生之神的歌聲會響起—記得說這話時,葉芝還側過身來觸摸我。他說誰要是聽到了這永生之神的歌聲,自己就會成為永生之神。不過,我不覺得永生之神會向我歌唱。我必須就此打住:抽了太多煙,我的頭都發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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