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到了我待在伏爾泰旅館,對不對?穿著白色的睡袍?從我的房間可以眺望塞納河,我學到了創造性想象力第一個原則:藝術家從來不能看風景。它太具有欺騙性了。所以我不管這河景了,專心寫我的第二部戲《帕多瓦公爵夫人》,一部奇幻的詹姆斯一世時期風格的作品。寫這部戲的時候,我感覺到偉大人物的英魂在我的心裏迅速死去,遺憾的是,他們大部分是遭遇第二次死亡。這部戲並不成功,現在還為人稱道的是戲服變化的次數之多,這是我首開先河的。在這些日子裏,我在情節劇上的嚴肅是無可比擬的。它是我一切商業性活動的基礎,但我現在才意識到它在文學上並無一席之地。不過這部戲的失敗讓我明白了一個更重要的道理:一旦我認真地對待自己的作品,我就成了笑柄,我說的話也就遭到人們嘲笑。要想成為一個成功的藝術家,為自己的藝術找到知音,我就得玩點手腕:要把自己裝扮在藝術創作者的表麵之下,別人傷心落淚,我笑;別人發笑,我則傷心落淚。


    我是作為門徒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形象來到巴黎的。我一直認為,我們隻有和他人聯係在一起的時候才能認識自己。作為一個藝術家,和其他藝術家的接觸對自己的個性成長是絕對必要的。我開始四處拜訪。我帶著自己的詩集作為見麵禮,其實我也不需要別的引見方式。要是有所失禮,也是開心的失禮。洗去了英國的風塵,我的腳步輕快無比。


    在咖啡館中,在那些杏色的日子裏,我們可以碰到所有的年輕詩人—至少是那些自以為年輕的詩人。法國作家好像走到了我的前頭,我覺得我處在一場偉大的文藝運動之中,我開始投身於其中。我和巴比·德·奧厄維利[96]最接近。他有一間很讓人討厭的房子,就在盧塞萊特路,靠近莫裏斯現在住的地方。我第一次去拜訪他的時候,他穿著一件可疑的絲綢睡袍到門口接我。進屋後,我發現裏麵又空又髒,他揮著手,宣稱“我把我的家居效果傳播到了鄉下”。隻有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才能這樣大手一揮就把現實揮開。


    在群賢咖啡館[97],我經常遇到魏爾蘭,他就像是用黃油雕刻出來的西勒諾斯[98]。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天,他正好獲準離院一天。他當時還在醫院接受治療,我想他是為維納斯的罪接受治療吧。他給我看他腿上的潰瘍,然後格格地笑起來。我感覺到一陣暈厥。身體上的醜陋處我總是反感,此後我盡量對他避而不見。可是他總笑嘻嘻地和我擺出親熱的樣子,好像有什麽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把我們拴在一起。


    有時候我在羅馬大街的馬拉美家中遇到他。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和馬拉美初次見麵的情景—當時就好像在參加降神會一樣。惠斯勒聽說我到巴黎來了,就千方百計拉攏馬拉美來反對我。他真是太荒謬了。但是後來馬拉美這位詩人和語言大師卻對我表示歡迎,情況明朗之後,惠斯勒給他發了一封電報:“王爾德將來貴府,請好生準備接待。”我曾以惠斯勒為原型,創造了一個小說形象。有天晚上我把這情況告訴他,他立刻以為我是指亨利·沃頓勳爵。事實上,我是指那位了不起的羅克特。


    我和馬拉美第一次見麵是在晚上,這次會麵比較成功。人們說我的法語比較華麗,比較文學化,但是法國同行們都能完全聽懂。說到底,我想我就是一言不發,別人也會明白我的意思。馬拉美非常客氣,態度和藹,和其他詩人一樣,說話緩慢,不過措辭異常純正精當。《悲慘故事集》剛剛出版—現在他正在讀—我記得馬拉美向我誇獎過這本集子中“悲傷,孤獨,煩躁”這樣的句子。他的聲音就如同遠方傳來的鍾聲。


    流暢的談話,陰暗而華麗的家具,使得我們的所有知覺都蟄伏下來,重要的隻有藝術以及和藝術相關的一切。福樓拜當時也在場,臉頰發紅,留著胡子,十足的海盜樣子。他露出熱愛醜陋凶殘的凱列班[99]的樣子—這絲毫不奇怪。這些偉大的藝術家貌不驚人,有時候真讓我深有感觸。我覺得他們似乎缺乏自知。福樓拜的作品陰冷沉鬱,內裏卻熾烈如火—就像中世紀魔巫著作裏寫的魔鬼的擁抱,這種擁抱冷入骨髓,作家卻用熾烈來形容。但是聽福樓拜講話—那簡直就像是聽屠夫在講。不過這都不妨礙他的藝術成就。其實拿我自己來說,要是我愛藝術多一點,愛名望和欲望少一點,我應該有更大建樹。我感覺我像是布朗寧一首精致的詩歌中所述的安德烈·德爾—薩托[100]:


    我若一分為二


    必建驚世功業


    誠然,我的個性敗壞了我的作品:這乃是我一生中不可寬恕之罪。就在剛到巴黎的前幾個月,我就開始熱衷奢華和名望,故而沒去接近那些讓我高山仰止的大藝術家。我浪蕩於小型出租馬車之上,寄情於酒肆飯館之中,今天出席代斯蘭德斯男爵的沙龍,明天參加摩納哥公主的沙龍。摩納哥公主是個奇怪的海妖,隻是沒有海妖的歌喉,事實上,連國籍也沒有。我陪著薩拉·伯恩哈特[101],從她的化妝室到舞台邊—總是感到那令人暈眩而甜蜜的成功,感受那披金戴紫的宏大場麵,在此氣氛之下,我不顧前方的萬丈深淵而勇往直前。而和詩人,和藝術家在一起,我覺得我隻能調動部分的性情:我鬼使神差地和他們保持著距離,仿佛我那時就已知道我命中注定要超過他們所有人。和薩拉在一起,我覺得我和她一樣,立於世界之巔:群星璀璨的招待會、熱鬧的晚宴、名人的生活,這都是我無比向往的。


    在開始這些日子,我和羅伯特·謝拉德一起揮灑我們的熱情。羅伯特是一個年輕的英國人,是我在一次晚宴上認識的,他有墮落天使的外貌:當然,現在他不但自己的墮落過程功德圓滿,還堅持要把自己的朋友拉下水。不過在當時,他滿腦子都是些荒唐的夢想;另外,他身上也煥發著荒唐的青春氣息,因此我對他喜愛有加。


    有一次,我告訴他說我最喜歡的三個小說人物是於連·索萊爾[102]、呂西安·德·呂邦潑雷和本人。我模仿著德·呂邦潑雷的口吻告訴他:我要“名聲和愛”。我還模仿索萊爾的口吻說,我有時候會在痛苦中呐喊:“我為什麽是我?”我現在還清楚記得,有天晚上,我和羅伯特一起在塞納河邊散步,我們回顧了索萊爾在獄中最後幾小時的每個細微的細節—他是如何在詞語的迷霧中迷失;在臨終前的危急時刻,他從內心聽到的都是他鍾愛的書中的隻言片語,他就是按這些書塑造了自己的性格。呂西安懸梁自盡,而索萊爾則死於絞刑架上。“但是,羅伯特,”我警告說,“他們的一生是聖徒的一生。”


    這些日子裏,我酷愛查特頓[103]、愛倫·坡和波德萊爾,同樣也驚異於其命運之悲—少年之時,可以玩火而不自知。時至今日,每當我想到查特頓之死,仍不免潸然淚下—他落到了沒有麵包果腹的境地,卻完全知道身後定會名聲鵲起。一個奇特而虛弱的孩子,他的天才這麽早就嶄露了,甚至要借他人之名來承載橫溢之才。這是18世紀的沉痛悲劇,18世紀可謂文學的悲劇世紀,或許隻有蒲柏[104]的詩歌是例外。


    不過,如果說我從查特頓身上看到了人類希望的哀曲,那麽從蒲柏的一生之中,我聽到了諸神奇怪的笑聲—諸神把折磨的工具交給了人類,人類用這些工具把自己撕成了碎片。凝視著命運之深淵,俯視著被毀滅、被扭曲的眾人,我感到了一種奇怪的欣喜。我還和謝拉德一起走在老燈籠街上—德·內瓦爾[105]就是在這條街上懸梁自盡的。這條街上每塊卵石似乎都帶有魔力。我們似乎來到了一個古老的地方,這裏曾經濺過獻祭的鮮血。謝拉德不能理解這些東西—他太過浪漫,無法合理地感悟命運。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來到莫裏斯·羅利納[106]家中,羅利納開始給我們吟誦他寫的托普曼的獨白,那是一段古怪而陰暗的文字。羅利納高聲叫著,罵著,還用腳跺地。謝拉德吃驚地看著我,而我卻覺得這吟誦很好—那是一個受傷的藝術家的瘋狂的舞蹈,是憤怒和挑戰的高呼,我希望把這些特征也添加到我自己的聲音之中。


    很奇怪,我發現至今還沒有人寫過一先令[107]的論文,談談詩歌對行為的影響—我想馬修·阿諾德在這方麵有最終的發言權。當然,讀阿諾德的文字,你會覺得每個字都仿佛是他最後的字。我想我也可以寫這樣的論文。我似乎覺得我隻有在讀法國詩歌的時候,才主動尋找那種情感,這些情感能激起我內心的絕望,一種在他人的作品中探索出來,並讓我倍加珍惜的絕望。在於斯曼的一本著作中,德絲·艾森蒂在玻璃板下壓了波德萊爾的三首詩—《情人之死》、《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和《敵人》。這三首詩歌中包含了現代情感的全部曆史。波德萊爾發出的痛苦之音聲如洪鍾,深深影響了我,我開始探索世界的陰暗角落。


    和謝拉德以及一些法國詩人一起,我開始光顧那些名聲不好的酒館,開始和街上的普通人交往。在倫敦,在美國,我都對這樣的世界一無所知,而在巴黎的經曆喚醒了我的渴望,驅使我探求更多、更狂野的這種樂趣。我就像帕西法厄[108],看到了怪物,然後又哭著喊著要再次去見。在我的想象之中,這個城市既是巴比倫,又是帕那索斯[109];它也是一個大海—或許會有某個神仙從這海裏升起來向我索命,不過,我願意被淹沒在這海水裏,淹沒一陣子。


    所以我們會到薩福[110]們出沒的地方,這裏可以花錢和男孩和女孩玩。當然,那時候我還沒有幹過什麽事。我想我是太害怕了。我對這些事有一種可怕的癡迷,這讓我害怕,讓我逃離潛入我心室的這些怪異情感。我決定離開巴黎。我見過太多嚐過落拓棗[111]的人,到頭來卻失去了生氣,陷入了絕望。我有熱血青年固有的自信,我認為我能夠把持住自己,但我也知道,既然我了解到了違禁之物,我就可以回到倫敦,成就一番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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