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出身貧苦農民,做過遊方和尚,到處要飯叫化。從軍以後有了權力、地位,做了韓林兒號令下的右副元帥直到丞相。紅軍起義的目的是為了推翻蒙漢封建地主的聯合統治,但是所建立的官僚機構卻是繼承他們所反對的敵人的,是封建製度的。朱元璋做了封建製度的官僚,又大量地收用了地主階級的儒生,他的思想日益轉變,從背叛地主階級轉變為維護地主階級的利益。他在左右儒生們的影響下,努力學習文化,經常談古論今,接受曆史上的經驗、教訓,作為行軍、處事的指南。自以為出身貧踐,怕被人輕視,便故作神奇,神道設教,嚇唬老百姓,和道士和尚們串通,假造許多神跡。這本來也是過去封建帝王習以為常的伎倆,朱元璋不過變本加厲罷了。三十多年中,儒生、道士、和尚,三教九流都被充分利用,作為他抬高自己、鞏固統治的工具。


    先從儒家的作用說起。


    從渡江到稱帝,他和幕府中的儒生,如範常,陶安、夏煜、孫炎、楊憲、秦從龍、陳遇、孔克仁、範祖幹、葉儀、吳沈、葉瓚玉、胡翰、汪仲山、李公常、戴良、劉基、宋濂諸人,朝夕討論,講述經史。經過十幾年封建文化的學習,中年以後,元璋不但知道一些儒家的經義,能寫通俗的口語文字,並且還能作詩,作有韻的文字,能夠欣賞、批評文學作品的好壞了。


    在稱帝以前,一有工夫就和儒生們列坐賦詩,範常總是交頭卷,元璋笑說:“老範詩質樸,極像他的為人。”[35]初下徽州時,朱升請題字,元璋親寫“梅花初月樓”匾額。[36]和陶安論學術,親製“國朝謀略無雙士,翰苑文章第一家”門帖子給他。[37]出征陳友諒時,路過長沙王吳芮祠,見胡閏所題詩,大為愛好,即時召見。到洪武四年胡閏以府舉秀才來見,元璋還記得清楚,說:“這書生是那年題詩鄱陽廟牆上的。”授官都督府都事。[38]鄱陽湖打了大勝仗,和夏煜等草檄賦詩。[39]宋濂不會喝酒,勉強灌醉了,作《楚詞》給他,又送以良馬,作《白馬歌》。[40]


    做了皇帝以後,更加喜歡弄筆墨,毛騏、陶安、安然死,親寫祭文。[41]桂彥良出做晉王傅,撰文送行。[42]宋訥讀書時烤火不小心,燒了衣服傷脅,作文勸戒。張九韶告老還鄉,又作文送行。[43]


    他會寫通俗的口語文,主張文章應該寫得明白清楚,通道術、達時務,也就是要達到政治上的要求。[44]讀了曾魯的文章,很喜歡,說:“讀陶凱文後,已起人意。魯又如此,文運其昌乎!”[45]喜歡研究音韻,元末《陰氏韻府》手頭常用,以舊韻出江左,命樂韶鳳參考中原音韻訂定,名《洪武正韻》。[46]時常作詩。[47]如《菊花詩》:


    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不惹庵示僧》: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山僧不識英雄漢,隻憑嘵嘵問姓名。


    《征東至瀟湘》:


    馬渡沙頭苜蓿香,片雲片雨過瀟湘。東風吹醒英雄夢,不是鹹陽是洛陽。[48]


    又粗豪,又有些風韻,和他的性格是一致的。還會作賦,和儒臣歡宴大本堂,自作時雪斌。[49]親撰鳳陽皇陵碑,口語直說,而又通篇用韻。又會作駢體文,徐達初封信國公,親作誥文:“從予起兵於濠上,先存捧日之心,來茲定鼎於江南,遂作擎天之柱。”又說:“太公韜略,當宏一統之規,鄧禹功名,特立諸侯之上。”居然是個四六作家了。[50]


    對曆史特別愛好,漢書、宋史都是常讀的書。吳元年十一月和侍臣討論:“漢高祖以追逐狡兔比武臣,發蹤指示比文臣,譬諭雖切,語意畢竟太偏。我以為建基立業,猶之蓋大房子,剪伐斵削,要用武臣,藻繪粉飾,就非文臣不可。用文而不用武,譬如連牆壁都未砌好,如何粉刷?用武而不用文,正如隻有空間架,粗粗糙糙,不加粉刷彩畫,很不像樣。偏了都不對。治天下要文武相資,才不會壞事。”[51]讀《宋史》到宋太宗改封樁庫為內藏庫,批評宋太宗:“做皇帝的以四海為家,用全國的財富,供全國之用。何必分公私?太宗算是宋朝的賢君,還這樣小家子氣,看不開!至如漢靈帝的西園,唐德宗的瓊林大盈庫,刮人民的錢作私人的蓄積,更不值得責備了。”[52]告訴張信以翰林的職務,引唐陸贄、崔群、李絳作榜樣。[53]教官吳從權不知民間事務,駁以宋胡瑗教學生,特別著重時事的例子。[54]遠在龍鳳十一年六月,他便任命儒士滕毅、楊訓文為起居注,命編集古無道之君如夏桀、商紂、秦始皇、隋煬帝所做之事以進曰:“吾觀此者,正欲知其喪亂之由,以為鑒戒耳。”[55]他學習曆史的目的,是為了吸取古人成敗的經驗,作為自己行事的根據。


    也研究經學,跟宋濂讀《春秋左傳》,陳南賓讀《洪範九疇》。讀《蔡氏書傳》時,發現所說象緯運行和朱子書傳不同,特地征召儒生訂正。著有《禦注洪範》,多用陳南賓說。[56]


    他是和尚出身的,做皇帝以後,自然要崇敬佛教。他詔征東南戒德名僧,在南京蔣山大開法會,親自和群臣一起頂禮膜拜。僧徒中有應對稱意的,頒賜金襴袈裟衣,召入禁中,賜坐講論。吳印、華克勤等和尚都還俗做了大官,元璋以為和尚和世俗絕緣,無所牽涉,寄以心腹,用做耳目,使其檢校官民動靜,隨時告密,因之僧徒得意橫行,元璋所不快意的文武大臣,多被中傷得罪。僧徒倚仗告發的功勞,請為佛教創立職官,改善世院為僧錄司,設左右善世、左右闡教、左右講經、覺義等官,高其品秩。道教也照樣設置。[57]他自己還著有《集注金剛經》一卷。[58]


    道士替元璋做工作的著名的有周顛和鐵冠子。周顛的事跡據元璋所寫的《周顛仙人傳》說:


    周顛十四歲時得了顛病,在南昌市上討飯。三十多歲時,正當元朝末年,凡新官上任,一定去求見,說是“告太平”。元璋取南昌,周顛又瘋瘋癲癲來告太平,元璋被告得煩了,叫人灌以燒酒不醉,又叫人拿缸把他蓋住,用蘆薪圈住放火燒,燒了三次,隻出一點汗。叫到蔣山廟裏去寄食,和尚來告狀,周顛和小沙彌搶飯吃,鬧脾氣有半個月不吃東西了。元璋親自去看,擺一桌筵席,請周顛大吃一頓。又給關在空屋裏,一個月不給飯吃,他也不在乎。這故事傳揚開了,諸軍將士搶著做主人請他吃酒飯,他卻隨吃隨吐,隻有跟元璋吃飯時,才規規矩矩。大家都信服了,以為確是仙人。


    周顛去看元璋,唱歌:“山東隻好立一個省。”用手畫地成圖,指著對元璋說:“你打破個桶(統),做一個桶。”


    元璋西征九江,行前問周顛:“此行可乎?”應聲說:“可!”又問:“友諒已稱帝,消滅他怕不容易?”周頗仰首看天,稽首正容說:“上麵無他的。”到安慶舟師出發,碰上沒有風,他又說:“隻管行,隻管有風,無膽不行便無風。”果然一會兒起了大風,一氣直駛到小孤山。


    十多年後,元璋害了熱病,幾乎要死,赤腳僧覺顯送了藥來,說是天眼尊者和周顛仙人送的,服了當晚病就好了。[59]


    以上這些神跡都是元璋自己說出和寫出的。說的全是鬼話,沒一句人話。鐵冠子姓張名中,好戴鐵冠。平章邵榮參政趙繼祖被殺,有人說就是他告發的。征陳友諒時也在軍中,據說是他算定南昌解圍和大捷的時日,用洞元法祭風,舟師直達鄱陽湖。和周顛同是元璋神道設教,抬高自己,愚弄臣民的工具。[60]


    元璋常讀的道教經典是《道德經》,著有《禦注道德經》二卷。[61]他對《道德經》的看法,以為“斯經乃萬物之至根,王者之上師,臣民之極寶,非金丹術也”,當作政治的理論經典。在所撰《道德經序》上說:“自即位以來,罔知前代哲王之道,宵晝遑遑,慮蒼穹之切鑒,於是問道諸人,人皆我見,未達先賢。一日,試覽群書,檢間有《道德經》一冊,見本經雲:‘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當是時天下初定,民頑吏弊,雖朝有十人棄市(殺頭),暮有百人而仍為之,如此者豈不應經之所雲,朕乃罷極刑而囚役之。”[62]由此可見,明初處罰得罪官吏到淮、泗一帶屯田工役的辦法和《道德經》的關係。


    元璋利用僧道的秘密,當時即已被人指出。洪武二十一年解縉上萬言書中有一段說:


    陛下天資至高,合於道微,神道誕妄,臣知陛下洞矚之矣。然不免所謂神道設教者,臣謂必不然也,一統之輿圖已定矣,一時之人心已服炙,一切之奸雄已懾矣,天無變災,民無患害,聖躬康寧,聖子聖孫,繼繼繩繩,所謂得真符者矣。何必興師以取寶為名,諭眾以神仙為征應者哉![63]


    “興師以取寶為名”,指的是不斷地發軍向北打蒙古。元璋在元順帝北走後,掛在心頭的三件事之一是少傳國璽。[64]取寶的寶就是曆史上相傳的秦始皇傳國璽,由此可見洪武初年和蒙古的戰爭是以取傳國璽為名的。“諭眾以神仙為征應”,指的就是元璋向臣民宣揚周顛、鐵冠子的神跡。其實元璋又何嚐不懂得,正因為他很懂得,他才用神仙征應來進一步服人心,懾奸雄,定一統,證明他確是受命於天,任何人也違反、抗拒不了的。他在《心經序》上說得很清楚:


    所以相空有六。……其六空之相,又非真相之空,乃妄想之相為之空相,是空相愚及世人,禍及今古,往往愈墮愈深,不知其幾。前代帝王被所惑而幾喪天下者:周之穆王、漢之武帝、唐之玄宗、蕭梁武帝、元魏主燾、李後主、宋徽宗,此數帝廢國怠政,唯蕭梁武帝、宋徽宗以及殺身,皆由妄想飛升及入佛天之地。其佛天之地未嚐渺茫,此等快樂,世嚐有之,為人性貪而不覺,而又取其樂。人世有之者何?且佛天之地,為國君及王侯者,若不作非為善,能保守此境,非佛天者何?如不能保守而偽為,用妄想之心,即入空虛之境,故有如是。[65]


    他是從實際鬥爭中成長的人,也是腳踏實地的人。他認為佛天之境就是現實的美好生活(當然是封建帝王的美好生活),能保守現實生活,就是到了佛天之境。離開現實,妄想飛升,用妄想之心,入空虛之境,不是幾喪天下,就是殺身。在這一點上,他比過去的許多帝王,包括他所沒有提到的唐太宗(他是服印度方士的長生藥喪命的)在內都高明一些。他還曾和宋濂說過:“秦始皇、漢武帝好神仙,寵方士,妄想長生,末了一場空。他們假使能用這份心思來治國,國怎會不治?依我看來,人君能夠清心寡欲,做到百姓安於田裏,有飯吃,有衣穿,快快活活過日子,也就是神仙了。”[66]有道士來獻長生的法子,他不肯接受。[67]又有人學宋朝大中祥符年間的辦法獻天書,證明“上位”確是真命天子,反而被殺。[68]總之,他一麵對臣民侈談神仙,一麵又不許別人對他談神異,講長生,獻天書。他的頭腦是很清醒的,“諭眾以神仙為征應”,隻是為了達到政治上欺騙人民的效果。雖然如此,從解縉揭露以後,他也就不大再利用佛道兩教,也不再侈談神異征應了。


    經過洪武初年的長期侈談神仙,宣揚征應,民間流傳著許多神異故事,以為朱元璋是真命天子。傳說中主要的一個是:天上有二十八宿,輪流下凡做人間君主。元天曆元年,元璋生的那一年,天上的婁宿不見了,到洪武三十一年元璋死,婁宿複明。洪武帝是婁宿下凡的。[69]當時不在市場流通的洪武錢,後世的鄉下人卻很重視,給孩子們佩在身上,以為可以辟邪。鄉間豆棚瓜下,老祖父祖母們對孩子講的故事,也多半說的是洪武爺放牛時的種種神話。


    元璋生長於農村,經過窮苦日子,深知物力艱難,生活比較樸素,講究節儉,不喜飲酒。[70]有回回商人送給他番香阿刺吉,華言薔薇露,說可以治心疾,也可以調粉為婦女容飾。元璋說:“中國藥物可以治病的很多,這玩意兒隻是裝飾品,把人打扮得好看些,養成侈靡的習慣,沒有好處。”拒絕不受。[71]龍鳳十二年營建宮室,管工程的人打好圖樣,他把雕琢考究的部分都去掉了。[72]完工以後,樸素無裝飾,隻畫了許多觸目驚心的曆史故事和宋儒的《大學衍義》。有個官兒巴結他,說某處出產一種很好看的石頭,可以鋪地,被痛切教訓了一頓。[73]車輿服用諸物該用金飾的,用銅代替,司天監把元順帝費盡心機做成的自動宮漏(計時器)進獻,他說:“不管政務,專幹這個,叫作以無益害有益。”陳友諒有一張鏤金床,極為考究,江西行省送給皇帝,元璋說:“這和孟昶的七寶溺器有何區別?”都叫打碎。[74]他不但自己節儉,對人也是如此。有一天,看見一個內侍穿著新靴在雨中走路,另一舍人穿一套值五百貫的新衣,都著著實實罵了一頓。[75]屏風上寫著唐人李山甫《上元懷古》詩:


    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總為戰爭收拾得,卻因歌舞破除休,堯將道德終無敵,秦把金湯可自由?試問繁華何處在,雨花煙草石城秋。


    這首詩寫得並不好,他卻朝夕吟誦,引起自己的警惕。[76]


    生活樸素節儉的原則也應用在外交上。龍鳳十二年派參政蔡哲到蜀報聘,臨行前特別指示說:“蜀使者來,多飾浮辭,誇其大國,取人不信。你到後,千萬不要學他們,有問題提出,隻可說老實話。”[77]也不講祥瑞,洪武二年,有獻瑞麥一莖三穂和五穂的,群臣稱賀,他說:“我做皇帝,隻要修德行,致太平,寒暑適時,就算國家之瑞,倒不在乎以物為瑞。記得漢武帝獲一角獸,產九莖芝,好功生事,使海內空虛。後來宣帝時又有神爵甘露之瑞,卻鬧得山崩地裂,漢德於是乎衰。由此看來,祥瑞是靠不住的,災異卻是不可不當心的。”命令今後如有災異,無論大小,地方官都要即時報告。[78]


    執法極嚴,令出必行,連親屬也不寬容。洪武末年駙馬都尉歐陽倫出使,販帶私茶,雖然是親女婿,也依法處死刑。[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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