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一</h2>


    大概隻有波蘭的導演,才會在二戰裏記錄一位鋼琴家的命運。大概是因為,波蘭是肖邦的故土。1939年,波蘭再次淪陷,整個城市變成一場廢墟,人們的恐懼與絕望在炮火中寂靜無聲,200年前的一幕重現。華沙起義失敗,當時遠在他鄉的肖邦,在鋼琴上一頓狂奏發泄,在日記裏寫下“為什麽我不是一名鼓手”,他沒法回家鄉戰鬥,隻能把鋼琴當作戰鼓,寫下一首又一首鏗鏘而哀傷的波蘭舞曲,甚至人們把他那些溫柔的夜曲也都當作戰曲。肖邦在波蘭,相當於一位民族英雄。


    但我覺得《鋼琴家》講的並不是戰爭。導演波蘭斯基借天災人禍向音樂表達感激與致敬。在苦難絕望中,人們是如何活下去的?是為了所愛的人。如果愛人、親人和家園都失去了,那是為什麽?愛因斯坦說,死亡,意味著再也聽不見莫紮特的音樂了。也許很多人,是為了熱愛的音樂、為了心中的信念而活下來。那些音樂和信念,都是生的希望。鋼琴家躲藏在一幢破舊的別墅裏,不遠處就是一架鋼琴,但他不能發出聲響。直到有一天,德軍戰敗即將撤退的時候,一位軍官發現了他。


    “你在這裏做什麽?你是做什麽的?”


    “鋼琴家。”


    於是軍官領他到鋼琴邊,請他彈奏。


    一開始彈得有些猶豫,記憶隨音樂恢複,逐漸流暢,直到音流在澎湃激昂中結束,他才想起來,整首《g小調第一敘事曲》,每一個音符和琴鍵都了然在心,不必去回憶,音樂自己流淌了出來,好像是從心裏流淌出來的。此時忽然明白,這些少年時開始練習的曲子,此刻終於真的屬於他了。


    而我在銀幕麵前,忽然領悟了,為什麽他可以活下來,可以受盡恥辱活下來,沒有親人沒有鋼琴沒有指望地活下來,原來是因為音樂。音樂一直在他心裏流淌,是音樂在激勵他,每一天。也許是無意識的。


    我並不是說音樂有多麽偉大。在艱難時世裏,讓我們活下來的,未必是偉大的信念,反而是一些心愛的小事小物:愛人頭發的香味,媽媽煮的牛肉湯,每天喝的伯爵茶,那本沒有讀完的小說,那個隻見過一麵的姑娘。記得我奶奶活著的時候,常常說起她小時候老家著火的舊事,她媽媽背她逃出火海,什麽財物也沒帶,隻記得手裏緊緊拽著平時織毛線用的小簍子。


    德國出音樂家,半職業的樂迷就更多了。二戰中有不少德國音樂家應征入伍。音樂家們變成納粹殺人狂,實在難以想象。因此有不少小說、電影都是關於一位熱愛音樂的納粹與一位被占領國女子的故事,比如《法蘭西組曲》、《沉靜如海》。在二戰中,這樣的故事大概有不少,但那是不能說的,後來都變成秘密沉沒在時間的河流中。那個敵人身材魁梧,穿筆挺的納粹軍裝,隻有一雙溫柔的眼睛出賣了他。他心裏有音樂和愛。而那個女子很文藝脫俗,愛彈鋼琴,丈夫又出征了很久。於是敵我不分,善惡交織,罪惡裏有人情,欲望裏夾雜善意,還有各種愧疚讓劇情跌宕。因此故事超越了戰爭,隱喻人世的複雜混沌,愛最終不能帶來拯救,但它與音樂一樣,是長夜裏的一盞明燈。  <h2>二</h2>


    1912年,恩格爾第一次來上海。身材高大,麵貌普通,一張德國人古板的臉令人信賴。一雙眼睛卻溫柔如水,讓他看起來有些羞澀。那時他21歲,帶著同樣年輕的妻子來遠東闖蕩。


    恩格爾是德國東南部的德累斯頓人,家境貧寒,自小喜愛音樂,小提琴學得很好,後來又學了指揮。中學畢業的時候,父親建議他“要麽打鐵,要麽當音樂家”。可見在德國,音樂家和鐵匠一樣多,也同樣是一門吃飯的手藝。


    辛苦的成長後來支撐起漂泊的生涯。


    中學畢業後,他去參軍,加入軍樂隊。服兵役後回鄉,他選擇做一名音樂家,繼續演奏小提琴。但可供選擇的樂隊寥寥,大多是些業餘的溫泉樂隊和度假地樂隊,後來他幹脆自己開了一間小咖啡館,每天晚上在自家店裏演奏音樂。但那還是不夠養家糊口。後來他開始旅行演出,足跡遍布奧地利、芬蘭、俄國和巴爾幹半島。


    再後來就到了上海。


    1869年,蘇伊士運河開通,歐亞之間的航程大大縮短了,歐洲人開始來遠東旅行,歐洲音樂家們也紛紛來巡演。20世紀初的上海,傳說中的“冒險家樂園”,紙醉金迷,遍地黃金。不少知名音樂家都來上海演奏過,海菲茲、蒂博、梅百器(mario paci)。樂手們聽說這裏可以掙到更多錢。


    《南京條約》締結之後,上海成了向英國開放的通商口岸,大量的英國人進駐上海,他們建起洋房、租界、教會,修築馬路,待他們有了錢之後,又開辦銀行和百貨商店,把在英國的消遣娛樂也帶到上海,造起了跑馬場、俱樂部,還招募了一支像模像樣的樂隊。


    英國人喜歡晚上出門看戲,最初是成立了一個業餘劇團。他們把一個倉庫改建成帝國劇場,在那裏表演戲劇。戲劇需要配樂,於是又召集會樂器的人來伴奏。在此基礎上,1879年,上海成立了第一支西方管弦樂隊“上海公共樂隊”。最初樂隊人手少,隻是一支銅管樂隊,在各種遊行、剪彩等隆重場合表演。樂隊時常邀請一些路過上海的外籍音樂家留下來指導,不斷招募樂手,樂隊逐漸壯大。


    20世紀初,上海已經成了“魔都”,市民的文藝生活相當豐富多彩。


    我們吃完飯後,在熱鬧的四馬路上散步。然後,又到小巴黎酒吧舞廳,去看人們跳舞。舞廳相當大,和著樂隊的音樂,燈光閃爍。


    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訪問上海,看到交誼舞在上海的流行趨勢十分驚訝,不少舞廳裏都擁有20人以上的樂隊。當時上海已有著名的“電影院”,有一部分樂手為無聲電影現場配樂,還有數不清的咖啡館、酒吧、夜總會。上海因而成了音樂家的聚居地。有趣的是,當時在上海夜總會裏麵演奏的大多是菲律賓人。為什麽菲律賓人擅長擺弄西方樂器?原來菲律賓曾被西班牙殖民統治了300多年,歐洲文化的長期植入,培養出了大量西方樂器的演奏者。他們學習歐洲音樂,後來菲律賓又被美國占領,樂手因而又學會了美國的流行曲和爵士樂。菲律賓樂手擅長數種風格,曲目豐富,活躍在各大港口城市的舞台上。


    但殖民主義者為了維護本國文化的純正與優越性,並不希望公共樂隊的樂師都是菲律賓人,而且菲律賓樂師大多來自底層,常鬧事,不太好管理,演奏水平也參差不齊。當時公共樂隊的演出盈利微薄,樂隊委員會於是提議將樂隊上交給工部局管理,後來改名為名聞遐邇的“工部局樂隊”,開始依靠市民稅收運營。


    樂隊因此有了經費高價聘請歐洲的職業音樂家。恩格爾就是當時從歐洲招聘來的樂手。


    歐洲人來到上海,也帶來了他們的假日音樂會。那時候,倫敦剛剛出現的“逍遙音樂會”已經來到上海,那是一種露天音樂會,也有在室內舉辦,但聽眾不用穿禮服正襟危坐,大家都比較“逍遙”輕鬆,可隨意加入或走動。工部局樂隊於是也在外灘花園辦起了類似的“良宵音樂會”。當時在倫敦演奏的500多首樂曲,在上海也演了150多首,可見上海的城市文化當時是與歐洲同步的。大部分西方名曲當時已經在上海首演。這一逍遙音樂會的傳統後來一直保留下來。


    還有一種喜聞樂見的周日早晨音樂會。在歐洲,人們都有周日做禮拜和聽音樂會的傳統。莫紮特和貝多芬當年都是周日音樂會的常客,無論去演奏還是做聽眾都饒有興致。上海的兆豐公園(今中山公園)很快開始模仿這種音樂會。旅法女鋼琴家周勤麗在自傳裏寫到,童年時生活在上海,那時候每個禮拜天是最快樂的,大清早給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父親去公園聽音樂會,而平時獨自練琴,難得見到父親。她從那時候開始立誌做一名音樂家。這些音樂會,也曾經是上海的古典音樂啟蒙。


    這些樂隊的演出,恩格爾應該都參加過,隻是找不到有關他和妻子在上海的生活記錄。德國樂手的清高讓上海人記憶深刻,他們拒絕在喜喪禮上伴奏,即使高價邀請。他們不屈服於各種權力、金錢或潮流。


    這支樂隊就是如今的上海交響樂團,當時已是“遠東第一交響樂團”,演奏水平大概也不比如今遜色。最初樂隊裏沒有中國人,據說譚抒真教授是第一位在工部局樂隊演奏的中國人,後來他成為中國小提琴教育界的一代宗師。自然後來上交樂隊變成了清一色中國人,到了21世紀初又開始麵向世界納賢,樂席裏重新出現金發的外籍樂手。平時聽過上交的不少音樂會,印象深刻的是一場新年音樂會,指揮來自紐約愛樂,音樂會穩定如常,樂隊的臨場反應敏捷自如有點令我吃驚,覺得一直有點低估了它。樂手都很勤奮,即使頂級水準也照樣像學徒一樣努力練習。那時候樂團在湖南路5號,對麵就是音樂學院的高級教授公寓,門口低矮的宣傳欄裏,貼著熟悉的指揮家和樂手,如今國際上最著名的音樂家都會來上海,時常與上交合作。


    恩格爾來上海不到兩年,歐洲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工部局董事會中的德國人紛紛被迫辭職,外灘的德國銀行倒閉,黃浦江上停泊的德奧商船被扣留,德國樂手也都下崗了。當時中國青島是德國租界,日軍參戰,向青島發起進攻,防守青島的德軍隻有4000人,於是公共樂隊的德國樂師應征入伍,恩格爾放下小提琴背起步槍奔赴青島上戰場。誰知那一場進攻的日軍聲勢浩大,近30000人,德軍寡不敵眾隻好集體投降。恩格爾、首席小提琴手米利埃斯和幾位樂師都成了日軍的俘虜。


    他們被押送往日本的戰俘營。


    一去日本就是6年。先是在四國的丸龜戰俘營度過3年,之後又在德島縣的板東戰俘營度過3年。板東町那時是個農村,人口不足6000,但有不少著名的寺廟神社,人們參禪拜佛,民風淳樸,戰俘們生活清苦,倒也沒受什麽欺侮。他們在當地種菜種莊稼,自製香腸麵包,休閑活動有保齡球和體育運動。德國戰俘裏麵自然有不少音樂家,沒有音樂的日子過不下去,恩格爾很快就召集了樂師們一起來玩樂隊。


    最初人手不齊,但戰俘營裏麵有一台從東京借來的鋼琴,樂隊用它彈奏欠缺的聲部。後來搬到板東戰俘營,和其他營裏的樂師匯合,陣容擴大為45人,就弄出了一個像樣的管弦樂隊來,叫“沿岸炮兵隊管弦樂團”。


    技藝精湛的恩格爾成了樂團的頂梁柱,擔任指揮和小提琴手,有時擔任協奏曲的獨奏,還是樂團的藝術指導。他的樂團在板東上演了17場音樂會,主要演奏海頓、貝多芬、舒伯特的德奧名曲,還有德日兩國的民謠,恩格爾有時候自己作曲,為他的獄友舒登黑爾寫了一首《舒登黑爾上尉進行曲》,也在音樂會上表演。


    後來日本的音樂學家田莊一郎寫了一本書,叫作《第九“最早”故事》,講的是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最早在日本上演的故事。日本音樂界一直認為1924年在東京音樂學校那一場音樂會是貝九在日本的首演,而田莊發現,在德軍戰俘營裏的音樂會上其實早已演奏過貝九了。隻是因為觀眾都是德軍,自小耳熟,沒覺得大驚小怪。而板東的農民們,自然也聽不來貝九,他們連五線譜也不識。


    戰俘營裏麵都是男性,貝九的合唱部分有女高音和女低音,隻好都由男聲低八度演唱替代。遠離家鄉與親人的男人們,不遠千裏來中國,經曆戰爭,又飄洋去日本,遠在世界的一個陌生角落裏想念故鄉,最好的方式莫過於聽故鄉的音樂。幸好德國的音樂從不淒傷,《第九交響曲》輝煌的全奏,排山倒海般的氣勢,讓人堅信有一種信念和理想比世界廣闊,比生命長久,它讓個人的命運變得微不足道,好像蹉跎一生是尋求真理的必然道路。個人的苦難命運曾經締造了如此輝煌的音樂,照耀著我們的苦難,讓它變得可以承受,甚至變成一種受難的榮耀。


    在這樣的背景裏麵,熱愛音樂這件事變得很純粹,那些人對音樂的渴望如此真實,他們會如何感受音樂呢?我難以代入,因而格外向往。我在如今的上海,在璀璨的夜色裏抬頭看飄移而過的厚厚雲層,電子音樂在耳邊跳躍,在輕微麻醉的暈眩裏麵,想象著驚雷一般響徹大地的貝九第四樂章大合唱。到底哪一個才是幻夢呢?


    這個德國人沒有留下抒情日記。隻留下幾篇論文,刊載在戰俘營的營報上,向戰友們介紹貝多芬交響曲演奏的風格問題。


    漸漸地,板東的人們都聽說了這支管弦樂隊,附近的一些師範學校的音樂老師紛紛上門求教,戰俘營開始負責一部分本地學員的教學課程,並與他們一起演奏。在當時的日本鄉村,人們幾乎沒聽過西方古典音樂,也沒有專業音樂訓練基礎,即使教這些門外漢,恩格爾也非常熱情,每次坐車到一個小照相館的二樓教課,教學十分嚴格,學生稍有差錯,就舉著指揮棒大喊:“no! no!”


    有一次下課回家,汽車滑倒在河灘上,幸好河已經幹涸了。他從車裏爬起來,和大家一起笑笑唱唱地走回營裏去。100年前的夏夜,日本鄉間,他們一起在菜地裏走路的畫麵,讓我想起小津的電影。


    本地人漸漸熟悉了這個德國大個子。他喜歡城裏一間日料餐廳“越後亭”,常常和學生朋友們簇擁著去吃飯,一邊欣賞本土表演。後來他歸國之後,人們在他的房間裏找出一張藝伎的照片。一個窈窕女子,眉眼清淡,穿著淺色的和服,人們認出她就是在越後亭表演舞蹈的藝伎。


    那女子低著頭,淡淡地對來訪的人說:“他身材魁梧,很有品位,一看就是藝術家的清澈雙眼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對我身著的和服腰帶和發插也很有興趣,我覺得他是一個對所有美麗東西都懷有強烈憧憬的人。”


    她低頭告辭,看不清表情,隻露出和服後領口一段粉頸。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不得而知。


    恩格爾於1919年12月獲得釋放。1920年1月,他從神戶登上“哈德遜”號輪船回德國,途經上海時,妻子貝爾塔上船與他團聚,他在日本的6年裏,她一個人在上海,靠他的退職金度日。人們以為他們終於可以平安回德國了。誰知道,後來的5年,他們竟然生活在印度尼西亞的日惹。恩格爾在“得嘉園管弦樂隊”裏謀得職位,在那裏繼續搞音樂。


    接下來是嚴酷的二戰,再沒有恩格爾的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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