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著急打聽新導師的信息,卻不好意思也不方便主動上門找高誠實,畢竟,跟他同屋的還有一個寇建宗。再說真追究起來,二人並談不上深交。一個口頭承諾而已,不能隨便當真,這個道理方思慎還是懂的。所以當一星期後,烏有生再次攜泡麵夜訪,細細聊起有關華鼎鬆教授的八卦流言,方思慎心裏大為感動,立時把他當作了值得一交的真朋友。


    “這個華大鼎,據說在‘第二次大改造’中死了老婆,‘第三次大改造’又死了兒子,脾氣相當古怪。前些年風頭最盛的時候,有個外號叫做‘老虎魚’。知道‘老虎魚’是什麽不?”


    方思慎林區長大,認得的水產屈指可數,乖乖搖頭。


    “有人說是‘鬼’,毒性非常大,厲害的時候能毒死人。也有人說是‘刺豚’,這玩意兒更陰,不但有毒,還渾身是刺,平時看不出來,一旦遇到攻擊,滿身的刺都支楞起來,跟個仙人球似的,叫人吃進去還得吐出來。”高誠實說得興起,一時忘了初衷,講起生物來。


    方思慎也聽得有趣:“還有這種魚啊?師兄怎麽知道的?”


    “啊,樓上413的郝奕認識不?”


    “不熟。”


    “他就是華大鼎的博士,共和五十四年就招進來了,因為華大鼎常年療養,論文答辯的事一拖再拖,如今還沒畢業呢。這老虎魚的典故,就是他講的。聽說他也是,”高誠實頓了頓,才接著道,“聽說他也是因為某些特殊原因,被硬派給華大鼎的,惹得華大鼎很不滿,故意這麽跟院裏過不去。”


    “啊!”方思慎聯係自身,大為憂慮,“那我……”


    高誠實知道他擔心什麽,安慰道:“其實博士畢業年限,從來沒有明確規定。就算真的拖太久,一紙延期申請也可以搞定。華大鼎年年要求院裏給郝奕安排答辯,偏生他專愛請外地知名教授,不但害得院辦要忙一大堆手續,還把本院學術委員會晾在一邊。真正事到臨頭,他老人家便突然病情惡化,無法理事,讓這幫人白忙活一場,連帶自己學生也被耍,真是池魚之殃。”


    高誠實邊說邊笑:“不過他對學生倒從不摳門,郝奕替他上本科生大課,課時費全部落腰包,老頭子一分不要。雖然沒畢業,卻好比端了個鐵飯碗。我看,現在郝博士也淡定了,食髓知味,巴不得再拖幾年呢!”


    方思慎目瞪口呆,頭一次聽說還有這樣當導師的教授,不由問道:“那別的人——就是那些他請的外地知名教授,也肯陪著這麽胡鬧?”


    “不過兩個電話的事,一個電話請人家來,一個電話請人家不要來。也真是邪了門了,那些人還就一個個肯給華大鼎麵子,隨他吆喝來吆喝去。”


    “既然這樣,院裏怎麽……”方思慎的意思,國學院居然折騰不怕,還把自己派給這位老虎魚教授。


    “咳,”高誠實總結,“一個也是養,兩個也是放,死豬不怕開水燙嘛!”


    臨走,給了方思慎一個地址,笑:“郝奕說華大鼎從不用手機,隻要出來小白樓的門牌號。不過據他講令師對弟子實行‘應召臨幸製’,有事等他找你,你找他是找不著的。你郝師兄認為令師恐怕至今還不知道多了你這麽一個弟子,他若有機會應召將替你轉達問候。我要向他引見你,他說沒有師尊首肯,不敢私自見麵,叫你先耐心等著。”哈哈一笑,“依我看,這老小子鐵定是怕你分走油水,搶他飯碗呢。”


    第二天,方思慎照著高誠實給的地址往小白樓探看,找到華鼎鬆家,果然闔門閉戶,寂靜無人。試著敲了敲門,沒人答應。此等情景早有預料,也算盡了人事。轉身往回走,一邊溜達一邊欣賞各家院子裏的花草。


    小白樓乃專家樓,住的不是名望尊隆的元老學者,就是擁有高級職稱的新晉教授。每一棟白色西式二層小洋樓住四家,各自獨門獨院,獨立進出。有的院子花木蔥蘢,有的則菜蔬茂盛,一排排蔥蒜韭菜碧綠可愛,竟也不輸於菊葉蘭草。哪一個都比華鼎鬆雜草叢生的院子好看。


    校園裏種菜新鮮少見,方思慎看著看著,靈光閃過,突然想到其實自己也可以在宿舍裏種兩盆,以補貼夥食。一位老婆婆出來晾衣服,他便跟人家討了一小撮蔥籽,幾瓣蒜頭。老婆婆非常高興地傳授了一番種植要領,從牆角雜物堆裏翻出兩個閑置的豁口花盆,又順手摘了個大紅石榴送給他。


    漸近年底,方思慎的生活也步入一個寧靜祥和的新境界。


    宿舍裏暖氣供應充足,猶如三月陽春,小蔥大蒜長勢喜人,隨掐隨有,實乃泡麵佐餐之最佳配料。有一天妹妹胡以心來請客,順便取走哥哥的分期還款,看見兩盆蔬菜,大呼可愛,還拍了幾張特寫。


    自從方家蔥蒜初長成,先是走廊盡頭的高誠實來幫著掐,後來樓上的郝奕也隔三岔五來掐。


    高誠實偶見胡以心,驚鴻一瞥,以為天人,央求師弟穿針引線。以他二人此刻交情,實屬順水推舟錦上添花。無奈方思慎長歎一聲:“子虛兄,實話告訴你,我這個妹妹,曾立誓不嫁文科男,她心誌堅定,巾幗不讓須眉,閣下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以免荒廢青春。”


    高誠實未開戀先失戀,臨走揪去一大把蔥尖蒜葉。


    郝奕頭一回跟著高誠實上門討要配料,捎來師尊指示:“春節從療養院回家過年的時候再說。”此後再沒有進一步消息。


    方思慎也不著急,每天悠哉遊哉,照著自己的步調過日子。高誠實介紹他給一家國學網站投稿,於是取了個筆名叫做“十口真心”,就把備課之餘有關《太史公書》的某些心得體會寫成隨筆發給對方,居然大受追捧。方思慎寫東西下筆精當老練,犀利潑辣,跟他說話行事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其時專業網站方興未艾,稿件供不應求,稿酬雖然比不得一線期刊,也不算太低。


    國一高的選修課也進展順利。最令人欣慰的現象是,洪鑫洪大少爺自從那次參觀文獻館之後,大概自覺欠了方老師的人情,再沒有缺過席。雖然挺不住了還是會睡上半節課,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來,洪大少真的是很努力地想弄懂方老師在講什麽。他一直沒有申報專題,獨立完成明顯不具備現實性,方思慎便讓他自己找個小組加入。等了兩周沒結果,隻好親自出麵。


    班裏唯獨史同是一個人單幹,有一天課間,方思慎便和他商量:“洪鑫同學跟你合作,你當組長,好不好?”


    史同不做聲。


    方思慎認為史同如此反應十分之情有可原。但身為老師,理當有教無類,而且洪鑫最近的表現大有改觀,即使幫不上什麽忙,應該也不至於拖後腿。中學生做研究,還是全體參與的屬於某項運動的研究,能看完幾篇原始文獻,寫出點讀後感來,就算功德圓滿。這是方思慎思考幾個月,又特地翻閱了若幹教育刊物得出的結論。


    “兩個人做,總比一個人力量大,你考慮考慮,不勉強,行嗎?”被老師用這樣平等和善的商量語氣問話,史同有點猶豫。


    “史同,你到底哪一點覺得勉強,說出來讓我也聽聽看。”洪鑫不知什麽時候到了旁邊,半個屁股坐在課桌上,一根筆在手上轉來轉去。即使這樣,也跟站著的史同一般高矮。


    “不,不勉強。”史同明顯欺軟怕硬,開口就背叛了自己。


    “太好了!”洪鑫一拍桌子,伸出胳膊勾住他肩膀,“那咱倆以後就是搭檔了,快讓我看看,你做的什麽題目?”


    “喏,就是這個。”


    “大夏宮刑——監——”


    史同小聲糾正:“那個字讀làn。”


    方思慎忍不住一笑。


    洪鑫摸摸腦袋:“就是‘濫’嘛!我說它怎麽這麽像‘濫’!濫——”後麵的“觴”字連見都沒見過。惱羞成怒,一把將手裏的紙塞回給史同:“你這什麽爛題目!”


    “金土,又在這欺壓良民呢?”梁若穀晃過來,從史同手裏抽走了那張提綱。


    “《大夏宮刑濫觴考論》?嗬,好題目啊。”


    洪鑫好似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新外號,不恥下問:“梁子,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宮刑嘛,就是那個,那個……知不知道?”


    “什麽那個那個的,大聲點!”


    梁若穀側頭看看一旁的方思慎,意思是老師在場,不方便直說。方思慎很識趣地轉身,道貌岸然走回講台。就見梁若穀一臉詭異笑容,洪鑫勾著史同的脖子不放,三個腦袋湊在一塊兒,嘰嘰咕咕講了幾句,猛地爆出一陣大笑,倒好像自來就是穿一條褲子的鐵哥們似的,過去種種恩怨那都是旁觀者的幻覺。


    毫無疑問,方思慎方老師就處在已成浮雲的幻覺中,有點兒轉不過彎來。


    文獻館事件後接連兩個星期選修課上,方思慎都暗中留意洪鑫和梁若穀的動靜,打算發現什麽異樣便通知妹妹,請校方出麵。他也是十幾歲過來的,少年打架這種事,司空見慣,可大可小。隻不過多年學府生涯,從觀念到實踐都漸漸摒除了暴力因素,加上身份立場轉變,考慮問題時很自然地把安全放在首位。


    到第三個星期六的早上,方思慎忽然看見洪梁二人並肩走進教室,有說有笑,驚得眼鏡差點跌到地上。又觀察兩周,有一回中午下課,在校門口望見洪鑫與一群男生勾肩搭背離開,除了梁若穀,還有當初在胡同裏包圍他的另外幾個,驚訝之餘,隻得以“不打不成交”解釋。無論如何,矛盾雙方化幹戈為玉帛,總是好的,自己也不必再惦記此事。


    然而這會兒眼見史同明明不願意,卻迫於情勢點頭答應,幾分鍾工夫,就被那兩人拉進了統一陣線,把個霸王硬上弓做成了周瑜打黃蓋,這結果皆大歡喜,心裏卻不太舒服。


    又一個周六早上,多數學生還沒來,史同恰好已經到了。方思慎把他叫到講台前,問了問查資料的進展,最後道:“跟洪鑫同學合作,感覺怎麽樣?”


    “挺好的。”


    方思慎擔心洪鑫有名無實,全賴給他一個人做,接著問:“你是組長,你倆有具體分工沒有?他負責哪一部分?”


    史同明白過來老師的意思。事實上迄今為止,洪大少除了第一次強行加入時對“宮刑”表現出濃厚興趣,刨根究底問了一番,再沒有為本課題組做出任何一丁點更多的貢獻。


    但是……


    感覺出方老師對自己這個組長的質疑,特別是對洪鑫人品的質疑,史同連忙搖手:“老師您放心,我們會認真合作的。金土他人挺好的,以前沒接觸不知道,其實他挺仗義的,很大方,肯幫人,好相處。反正原先也是我一個人,現在跟他一組挺好的,真的。”


    在方思慎聽來,這幾句話答非所問,邏輯混亂,公私不分。不由得嚴肅道:“同學友誼是一回事,合作研修是另一回事。既是合作,分工必須清楚,才能提高效率。再說你們雖然做同一個專題,但每位同學都要有一份自己的結課論文,這是誰也包辦不了的。就算隻有兩個人,你也是組長,如何分工是你的職責。”


    史同被訓得有點兒蔫:“明白了。我會給他安排任務的。”


    方思慎想起洪鑫外號,忍不住問:“怎麽你們都叫他‘金土’?”


    “也不知道誰先叫起來的,他就認了。說是原來的同學朋友本就這麽叫,嫌他名字難認,寫起來費事,連自家親戚都這麽叫。您不知道吧,好些老師現在都管他叫‘洪金土’了。開始覺得這名字真老土,叫習慣了,還挺好玩兒,挺親切的。”史同性格外向,剛被老師訓了一頓,有機會聊點八卦拉近距離,改善自我形象,一時便刹不住嘴。


    “您知道嗎,他真的挺厲害的,特能幹。”


    “是嗎?”


    “真的!他認識人,‘蘭蒂’的球鞋,六折就能買出來。同學們找他幫忙,特好說話。”


    “是嘛。”


    方思慎悄悄往史同腳上看了看,那是一雙嶄新鋥亮五顏六色的籃球鞋。用學生們的話形容,這個叫做“炫”。


    這時教室裏學生漸漸多起來,方思慎止住喋喋不休的史同:“快上課了,請回座位吧。記住小組研修,分工合作是關鍵。”


    洪鑫從後門進來,一條腿在門裏,一條腿在門外,回身跟走廊裏的同學招呼再見,可見又是一幫人同路來的。方思慎略加觀察,果然較之幾個月前有些土氣兼暴戾的模樣大不相同。如今的洪鑫,置身於同一屋簷下眾多京城子弟中,不論衣著裝扮,還是神態氣質,已經看不出差別。


    方思慎想:這是一個多麽善於向環境學習的好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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