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葉已經贏了她和媽媽的打賭,但她仍對我的未來擔著幹係。因此後幾年,她總設法讓我結識她最好的顧客,還有祇園的其他藝伎。當時,我們剛剛從大蕭條中緩過勁來,正式的酒會不像豆葉所指望的那麽多。她就帶我去許多非正式的聚會,不僅是茶屋的宴會,也有遠足遊泳,觀光旅遊,歌舞伎表演等。炎熱的夏天,人人都輕鬆自在,這些非正式的聚會常常有不少賞心樂事,對在努力做接待工作的我們而言,也過得很開心。舉個例子,一群客人有時候會坐上運河船到加茂河上泛舟,品著清酒,把腳浸在水裏。我年紀小,不參加他們的狂歡鬧飲,我常幹的活是把刨冰做成蛋筒冷飲,這麽換換工作也是樂趣盎然。


    有些晚上,富商和貴族會為他們自己的尋歡作樂而舉辦藝伎宴會。他們整個晚上載歌載舞,和藝伎喝酒,經常鬧到午夜。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主人的妻子站在門口,給我們每個離開的人分發信封,裏麵是一筆慷慨的小費。她交給豆葉兩份,並讓她把第二份轉交給藝伎都瑞,她說都瑞“因頭痛而早早回家了”。其實她和我們一樣心知肚明,都瑞是她丈夫的情婦,已經陪他去另一間廂房過夜了。


    祇園許多盛大宴會都有知名藝術家、作家、歌舞伎演員來參加,有時它們會成為激動人心的事件。但是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一般的藝伎宴會都是很乏味的。主人大抵是一家小公司的分管領導,貴賓則是他的供應商,或者他剛提拔的一個雇員,諸如此類的人。一些藝伎常時不時地好意告誡我,作為一個學徒,我的任務就是,除了打扮得漂亮外,就是安分地坐著聽別人講話,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為一個擅長談吐的人。唉,不過我在聚會上聽到的大部分談話都並不聰明。一個男客或許會對身邊的藝伎說:“天氣很暖和,不是嗎?”藝伎就會這樣回答:“哦,是的,非常暖和!”接著她就和他劃酒令,或想法讓所有的男客都唱起歌來,很快,和她說話的客人都醉得忘記自己並沒有如願以償地開心過。在我看來,這總是可怕的浪費。如果一個人到祇園來的目的是為了休閑,而最後卻玩起“石頭剪子布”這樣幼稚的遊戲……嗯,我覺得他還不如呆在家裏,和他的兒女或孫輩玩呢,他們或許比這些可憐、遲鈍的藝伎更聰明吧,坐在這些藝伎的身邊他也夠倒黴的。


    當然,我也不時會聽到一位真正聰明的藝伎的談話,豆葉自然就是其中之一。我從她的談吐中學得不少東西。比如,如果客人對她說:“天氣暖和,不是嗎?”她至少準備了一打的回答。如果對方是個老色鬼,她可能會說:“暖和?大概是因為您身邊圍了這麽多漂亮的女人吧?”如果是個傲慢的年輕商人,不知天高地厚,她或許會殺殺他的威風,“您身邊可坐著祇園裏六個最好的藝伎,您隻能談談天氣啦,別的事可別想。”一次我碰巧在觀察她,隻見她跪到一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身邊,他最多隻有十九、二十歲,要不是他的父親是聚會的主人,他大概不會來參加藝伎宴會。當然,他不知道在藝伎中間該說什麽做什麽,而且我肯定他覺得緊張了,但他非常勇敢地轉向豆葉,對她說:“暖和,不是嗎?”她壓低聲音,這樣回答道:“哦,暖和,您當然說對了。您真該看到今天早上我從浴室裏出來的樣子!通常裸著身子的時候,我總會覺得涼快輕鬆。可今天早上,我渾身都是小汗珠,大腿上都是,肚子上,還有……嗯,還有其他地方。”


    那個可憐的小夥子把酒杯放在桌上時,他的手指在發抖。我肯定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這次藝伎聚會。


    如果你問我,為什麽絕大多數的聚會都很無聊,我想大概有兩個原因。其一,一個小姑娘從小就被家裏賣了去當藝伎,並不代表她今後會出落得聰明伶俐,或者談吐幽默。其二,男客也是一樣。一個男人有足夠的錢來祇園,隨心所欲揮金如土,並不代表跟他做伴會妙趣橫生。其實,很多客人都習慣被人捧著。別人伺候他們時,他們大多是把手放在膝上,兩道粗眉橫在臉上。一次我聽到豆葉花了一個小時給一位客人講故事,可他壓根沒有看她一眼,她講話時,他卻看著屋子裏的其他人。奇怪的是,他就喜歡這樣,每晚來鎮上總是會請豆葉去。


    又過了兩年時而聚會時而出遊的日子——其間,我隻要有空,總是繼續學習,參加舞蹈演出——我從一個學徒成長為藝伎。那是1938年夏天,我十八歲。我們把這個轉變叫做“換領子”,因為學徒用的是紅領子,而藝伎用的是白領。雖然如果你看到一個藝伎和一個學徒在一起,你不會去注意她們的領子。學徒穿著精致的長袖和服,圍著拖曳的寬腰帶,可能會使你想起日本娃娃,而藝伎外表也許更樸素,但更富女人味。


    我換領子的那天是媽媽一生中最高興的日子之一,至少我從未見過她高興成這樣。我當時還不明白,但如今我一清二楚她在想些什麽。你知道,藝伎和學徒不同,藝伎除了給客人斟酒,還能為他們做其他事情,隻要名目上說得過去。因為我和豆葉的關係,以及我在祇園的名聲,我的地位讓媽媽有很多理由來興奮了。對媽媽而言,興奮就是金錢的同義詞。


    自從搬到紐約以後,我就知道“藝伎”一詞對大多數西方人的真正含義。在高雅聚會上,我一次次被介紹給一些穿戴得珠光寶氣的年輕女子。當她得知我曾經是祇園的藝伎,就把嘴張成一個微笑的樣子,但嘴角又不像微笑那樣上翹。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於是給我們作介紹的男客或女客感到談話的壓力,因為我這許多年並沒有學會多少英語。當然,這種場合也沒必要試圖解釋,因為這個女人在想,“上帝……我正和一個妓女交談……”片刻後她就被她的陪同救走了,一個比她大三四十歲的有錢人。唉,我常想,她為什麽不能意識到我們是多麽相像呢?她是一個被養著的女人,你知道,我在我那些日子裏也是一樣。


    我相信關於那些華裝麗服的年輕女子,我所知不多,但我常常覺得,如果沒有富有的丈夫或男友,她們中許多人都會掙紮度日,而不會這麽自視甚高了。當然對於一流的藝伎而言也完全相同。一名藝伎來往於宴會間,周旋於眾多男客之中當然是好,但是若要成為明星,就完全隻能依賴於旦那。就連豆葉,她是因為一次廣告比賽而自己成名的,但如果沒有男爵花錢來推進她的事業,她會很快失去地位,在芸芸藝伎中無法脫穎而出。


    我換衣領後不到三周,媽媽來找我,我正在客廳吃快餐。她坐在桌子對麵,吸了好一陣子旱煙。我本來在看雜誌,但出於禮貌,她一來我就不看了,盡管起先媽媽似乎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過了一會,她放下煙鬥說:“你不該吃這些黃醃菜,它們會毀了你的牙。瞧瞧它們把我的牙弄成什麽樣了。”


    我從不認為媽媽相信她的黃牙是和吃醃菜有關。她向我展示完她的牙齒後,又拿起煙鬥,吸了口煙。


    “阿姨愛吃黃醃菜,夫人,”我說,“但她牙齒挺好。”


    “誰在乎阿姨牙齒好不好?她不是靠漂亮的小嘴賺錢。吩咐廚師不要給你醃菜吃了。不過,我不是來和你討論醃菜的。我是來告訴你,下個月你就要有一位旦那了。”


    “一位旦那?但是,媽媽,我才十八歲……”


    “初桃二十歲才有旦那。但是當然,沒有保持下來……你應該很高興才是。”


    “哦,我是很高興。但是讓一位旦那開心不是要花費我很多時間嗎?豆葉認為我應該先把名氣打響,隻需要幾年的時間。”


    “豆葉!她懂什麽正經事?下次我想知道在宴會上什麽時候該傻笑的話,我就去問問她。”


    如今的年輕姑娘,甚至是日本姑娘,都動輒從桌邊跳起來對她們的母親大喊大叫,但在我那時候,我們是鞠著躬說:“是,夫人。”然後為添了麻煩而道歉,我就是這麽回答的。


    “大事情上我來拿主意,”媽媽繼續說,“隻有傻瓜才會放過延俊和給出的條件。”


    我一聽之下,心跳差點停止。我想,延終有一日會提出要當我的旦那,這是顯而易見的,畢竟幾年前他就競爭過我的“水揚”,而且自那以後,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頻繁地邀我去陪宴。我不是沒有設想過這種可能,但這並不是說,我相信我的人生道路就該這麽走。我和延初次相遇在相撲競技場的那天,我的黃曆是這麽說的:“吉凶守衡,開啟命運之門。”此後我幾乎每天都多少會想起這句話,所謂吉與凶……嗯,是豆葉與初桃,是後果——我被媽媽收養與前因——“水揚”,當然還是會長與延。我不是說我不喜歡延,恰恰相反。隻是成為他的情婦,我的人生就和會長永遠無緣了。


    媽媽肯定發覺我聽到她話以後的震驚,或者是其他原因,總之她對我的反應感到不滿。但她還沒說話,我們就聽到外麵過道有點動靜,像是某人忍著咳嗽的聲音,片刻,初桃出現在門口,手裏端著一碗飯。這是很粗魯的舉動,她不該端著碗離開桌子。她吞著飯,哈哈一笑。


    “媽媽!”她說,“你想讓我噎死嗎?”顯然,她吃飯的時候一直在聽我們的談話。“這麽說,著名的小百合要有延俊和當旦那啦,”她又說,“這可太美妙了!”


    “如果你是來說有用的話,你就說吧。”媽媽對她說。


    “的確是,”初桃嚴肅地說道,她過來跪在桌邊,“小百合小姐,你可能不知道,藝伎和她的旦那之間做的事,其中有一件是會讓藝伎懷孕的,你明白嗎?如果男人發現他的情婦生的是別人的孩子,是會非常生氣的。像你這種情況就該特別小心,因為一生下來延就會知道。如果這孩子碰巧和我們一樣都有兩條胳膊,怎麽可能是他的呢?”


    初桃以為她的小笑話很有趣。


    “初桃,你也許應該砍掉自己的一條胳膊,”媽媽說,“如果這能讓你像延俊和一樣功成名就的話。”


    “如果我的臉像這個,或許也一樣有用呢!”她笑著說道,舉起她的碗讓我們看。她吃的是摻著紅豆的米飯,從某種惡心的角度看,確實像是起泡的皮膚。


    到了下午,我開始覺得頭暈,腦子裏奇怪地嗡嗡作響,我就到豆葉的寓所去和她聊天。時值盛暑,我坐在桌邊,小口喝著她涼好的大麥茶,不想讓她看出我的感受。我正是為著能接近會長,才經受種種訓練,如果我的生活裏隻有延、舞蹈表演,在祇園的夜複一夜,我不知道為何要如此奮鬥。


    豆葉已經等了很久來聽我來此的原因,我把茶杯放到桌上,擔心自己一開口,聲音就會失控。我又花了幾分鍾來讓自己鎮靜,最後咽了下唾液,勉強說道:“媽媽告訴我,一個月後我可能就會有位旦那。”


    “是的,我知道。這位旦那就是延俊和。”


    我一直在拚命忍著不哭出來,幾乎已經說不了話了。


    “延先生是個好人,”她說,“而且非常喜歡你。”


    “是的,但是,豆葉小姐……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這樣!”


    “你什麽意思?延先生一直對你很好。”


    “可,豆葉小姐,我不需要人對我好。”


    “不需要?我想我們都需要別人對我們好。你大概是說,除了對你好,你還想要別的。那可不是你所能求的。”


    當然,豆葉說對了。我聽到這句話,眼淚就衝破脆弱的防護牆,我羞愧地把頭埋在桌上,淚水恣意流淌。後來我平靜下來,豆葉才開口。


    “小百合,你想要什麽?”她問。


    “除此以外的一些東西!”


    “我理解你可能覺得延難看,也許是吧,但……”


    “豆葉小姐,不是這樣。正如您說的,延先生是個好人。隻是因為……”


    “隻是因為你想要靜枝那樣的命運。是嗎?”


    靜枝雖然不是個大紅大紫的藝伎,但祇園裏人人都認為她是最幸運的女人。三十年來,她都是一位藥劑師的情婦。他不是很有錢,她也不是很漂亮,但你縱觀京都都不會找到像他們這樣情深意篤的一對。和往常一樣,豆葉總是能一語說中我不願承認的實情。


    “小百合,你十八歲了,”她又說,“你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可能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命運並不總像晚宴的散場。有時候,它隻是掙紮度日罷了。”


    “可是,豆葉小姐,這太殘酷了!”


    “是的,很殘酷,”她說,“但我們誰都逃不過命運。”


    “我不是要逃脫我的命運,也不是其他這類的事。正如您說的,延先生是個好人。對於他的關愛,我知道我除了感激不應該有其他想法,但是……我還有很多夢想。”


    “所以你擔心一旦延碰了你,夢想就會破滅?說真的,小百合,你對藝伎的生活是怎麽想的?如果我們生活美滿,就不會來當藝伎。我們來當藝伎,是因為別無選擇。”


    “唉,豆葉小姐……求您了……我這樣是不是很愚蠢,一直懷著希望,希望有朝一日……”


    “小姑娘會對各種各樣愚蠢的事抱有希望,小百合。希望就像發飾,姑娘們想要戴得越多越好,但是老了以後,即使隻戴一種都看著很蠢。”


    我打定主意不讓自己的情緒再度失控。我竭力忍住眼淚,但還是有幾滴淌了出來,好似樹上滲出幾滴樹汁。


    “豆葉小姐,”我說,“你對男爵……感情深嗎?”


    “男爵對我來說是個好旦那。”


    “是啊,那當然是,可你對他是否有對男人一樣的感情?我是說,有些藝伎確實對她們的旦那有感情,不是嗎?”


    “男爵和我的關係對他很方便,對我很有利。如果我們的關係被感情束縛……嗯,感情會很快滑向嫉妒,甚至仇恨。我當然承受不起一個有權有勢的人來恨我。我在祇園奮鬥多年,才為自己掙得一席之地,但是如果一個有權有勢的人決定要毀掉我,嗬,他就能做到!小百合,如果你想成功,你就得掌控男人的感情。男爵也許有時候不好伺候,但他有的是錢,也不怕花掉。而且謝天謝地的是,他不要孩子。延對你來說是個挑戰。他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如果他對你的期望比男爵對我的多,我一點也不奇怪。”


    “但是,豆葉小姐,您自己的感情呢?我是說,有沒有一個男人……”


    我想問有沒有一個男人曾讓她動情,但我發覺她動怒了。如果說剛才隻是個花蕾,現在則是盛開的花朵了。她兩手撐腿,挺直了腰,我想她就要責備我了,我立刻為我的莽撞向她道歉,於是她又坐了回去。


    “小百合,你和延有緣,你逃不掉的。”她說。


    當時我就知道她說對了。緣是一生的宿命。如今很多人似乎相信他們的生活完全是可以選擇的,但我們那時候,大家卻把自己看成是一塊塊陶土,誰來碰一下,就會留下誰的手印。延的觸碰給我留下的印象比絕大多數人來得深。沒有人能告訴我,他是否就是我的宿命,但我總是感覺到我們之間的緣分。他總是存在於我生命畫卷中的某個地方。然而,我經曆了種種考驗,而最困難的一關還在前頭?我是不是真的應該把每個夢想都藏到一個別人再也看不到的所在,連我自己也看不到?


    “小百合,回你的藝館吧,”豆葉對我說,“為眼前的今晚做好準備。沒有什麽比工作更能克服失望的情緒。”


    我抬眼看她,想再最後懇求一次,可我看到她的表情,就收回了打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但她眼中似乎隻有空茫一片,她繃緊了漂亮的鵝蛋臉,眼角和嘴角都起了皺。接著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垂下眼簾看著她的茶杯,這種目光我覺得是苦澀。


    一個住在豪宅裏的女人可能會為她所有漂亮的東西而自豪,但一聽到著火的劈啪聲,她會迅速決定哪些才是她最珍視的。豆葉和我談話後的幾天,我就覺得生活正在我身邊熊熊燃燒,當我掙紮著想要尋找一樣事物,一樣在延成為我的旦那後我仍然在乎的事物,我遺憾地說,我沒找到。一天晚上,我跪在一力亭茶屋的一張桌子旁,不想沉溺在自己的悲傷情緒中,但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孩子迷失在大雪覆蓋的森林裏。我抬頭看我正伺候著的白發男人們,他們就像我周圍一棵棵披雪的樹,我一陣驚懼,好像自己是全世界唯一還活著的人。


    隻有一種軍人的聚會,雖然規模小,但讓我覺得自己的生活還有那麽點意思。在1938年,我們都習慣於每天收聽戰況報道。我們使用一些物件來讓自己想起我們海外的軍隊,比如“日升午餐盒”,那是一盒飯中間放一顆話梅,就像是日本的國旗。幾十年來,陸軍和海軍的軍官都來祇園休養。現在,他們飲下七八杯清酒後,會瞪著水汪汪的眼睛告訴我們,沒有什麽比來祇園更能讓他們振奮精神了。也許軍官對女人都說這種話。但是我以為自己不過是個來自海邊的小姑娘,卻真正能為國家做點重要的事……我不想說這些宴會減輕了我的痛苦,但它們確實讓我記起,我的痛苦有多自私。


    幾個星期過去了,一天傍晚,在一力亭茶屋的門廳裏,豆葉提到該是她和媽媽清算賭注的時候了。我相信你還記得她倆打過賭,賭我能否在二十歲前償清債務。當然,我才十八歲,債務已經償清了。“你既然已經換了領子,”豆葉對我說,“我想不必再等了。”


    這是她說的,但我想真相更為複雜。豆葉知道媽媽討厭清算債務,尤其是賭注高的債務。我有了旦那後,收入會猛增,而媽媽隻會更加一毛不拔。我相信豆葉是認為要盡快收回她的欠款為好,至於將來的錢,將來再說。


    過了幾日,我被叫到我們藝館樓下的會客廳,看到豆葉和媽媽正隔著桌子相對而坐,聊著夏天的氣候。豆葉身邊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婦人,她是生形夫人,我曾見過她多次。她是豆葉曾經住過的藝館的女主人,現今仍然照管著豆葉的賬務,並從中收取一定的報酬。我從沒見過她這個嚴肅模樣,兩眼盯著桌子,對談話毫無興趣。


    “你來了!”媽媽對我說,“你的姐姐好意前來拜訪,還帶來了生形夫人,你要過來見個禮。”


    生形夫人開口了,目光仍然垂在桌上,“新田夫人,豆葉在電話裏可能提過,此次拜訪是事務性的,而不是禮節性的。沒必要讓小百合參與進來。我相信她還有別的事要做。”


    “我不想讓她對您二位失禮的,”媽媽回答說,“既然你們來了,她就在這裏陪一會兒吧。”


    於是我坐到媽媽身邊,女仆進來送茶。豆葉說:“新田夫人,您一定倍感自豪,您的女兒非常能幹。她的運氣已經遠遠超出了預想!您說是吧?”


    “現在是不錯,但豆葉小姐,我怎麽知道您的預想是什麽?”媽媽說道。說完後她咬緊牙關,現出她那種奇怪的笑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想知道我們是不是欣賞她的聰明。沒人在笑,生形夫人扶了扶眼鏡,清了清嗓子。媽媽終於又說:“至於我的預想,我當然不會說小百合已經超過了我的預想。”


    “幾年前,我們第一次討論她的前途時,”豆葉說,“我的印象是您對她不怎麽看好。您甚至不願意讓我來訓練她。”


    “那是把小百合的未來托付給一個外人,當時我不確定那樣做是否明智,這要請您諒解。”媽媽說,“你知道,我們有初桃。”


    “哦,好啦,新田夫人,”豆葉笑道,“隻怕初桃還沒有訓練這個可憐的姑娘,就已經把她給勒死了。”


    “我承認初桃不好相處。但是當您發現一個像小百合這樣與眾不同的姑娘時,您肯定會適時采取正確決定的,正如我和您作出的安排,豆葉小姐。我想您是來清算我們的賬務的?”


    “已經麻煩生形夫人把數字寫清楚了,”豆葉回答說,“請您過目。”


    生形夫人托了托眼鏡,從放在膝蓋上的包裏拿出一本賬本。她把賬本攤開在桌上,逐條向媽媽說明,豆葉和我則默然而坐。


    “這是小百合去年一年的收入,”媽媽插嘴說,“天哪,真希望我們像您想的這麽運氣!這比我們藝館的總收入還多。”


    “是的,數字很驚人,”生形夫人說,“但我相信這是確切數目。我已經在祇園登記處仔細核對過了。”


    媽媽咬著牙笑了,我想她是因為被戳穿了謊言而難為情。“大概我沒有好好看過賬目。”她說。


    十分鍾或一刻鍾後,這兩個女人協定了一個我成名後的賺錢總數。生形夫人從包裏拿出個小算盤,撥了幾下,在賬本的空白頁上寫下一串數字。她寫完最後一個數字,在下麵劃了條橫杠。“好了,這就是豆葉應得的數目。”


    “考慮到她為我們的小百合出了很多力,”媽媽說,“我相信豆葉小姐應該拿得更多。可惜,根據我們的約定,豆葉同意在小百合償清債務之前,她隻拿通常情況下拿的半數。既然債已經清了,豆葉當然應該拿另外的一半,這樣她就能拿全額了。”


    “我的理解是,豆葉確實同意隻拿一半,”生形夫人說,“但最終能拿雙份。所以她才會冒這個險。如果小百合沒有償清債務,豆葉隻能拿到一半,但如今小百合成功了,豆葉就應該拿雙份。”


    “說真的,生形夫人,您怎麽會以為我能同意這樣的條件?”媽媽說,“祇園裏人人知道我對錢有多仔細。豆葉的確幫了我們小百合。我不能付雙份,但我能再加上一成。我得說,這已經是大方了,因為我們藝館現在錢可不多。”


    處於媽媽這種地位的女人說出來的話應該可信,而且除了媽媽以外的女人說出來的話確也可信,但現在她打定主意要撒謊……唉,我們默默坐了半晌。最後生形夫人說:“新田夫人,我現在處境很為難。我記得很清楚,豆葉對我是這麽說的。”


    “您當然記得,”媽媽說,“豆葉有她的記憶,我也有我的記憶。我們要的是第三方,好在這裏正有一個。雖然小百合當時年紀小,但她對數字很有頭腦。”


    “我相信她的記憶力強,”生形夫人說道,“但沒人能說她就沒有私人利益。畢竟她是藝館的女兒。”


    “是的,她有,”豆葉說,這是她長時間來第一次開口說話,“但她也是個誠實的姑娘。我準備接受她的說法,如果新田夫人也接受的話。”


    “我當然接受。”媽媽說著,放下了煙袋,“好吧,小百合,是怎麽樣的?”


    如果能給我一個選擇,或者像孩提時期那樣從屋頂上滑下去摔斷胳膊,或者坐在屋裏想出一個答案來回答,我寧可立馬上樓、登梯、上屋頂。在祇園所有的女人之中,豆葉和媽媽是我生活中影響最大的兩位,而顯然我要得罪其中一個了。我心裏對事情的真相是毫不含糊,但另一方麵,我還得繼續和媽媽在藝館住下去。當然,豆葉為我做的事比祇園裏任何一人都多,我不能站在媽媽的立場來反對她。


    “怎麽樣?”媽媽對我說。


    “我記得的是,豆葉確實答應隻拿一半,但您也同意最後給她雙份。媽媽,對不起,我記得的就是這樣。”


    一陣沉默,然後媽媽說:“唉,我已經不像過去那麽年輕了。我的記性出錯也不是第一次了。”


    “這種事我們都會有,”生形夫人回答說,“現在,新田夫人,您說的再給豆葉一成是怎麽回事?我想您是說,除了原先約定的雙倍以外再加一成。”


    “如果我能做這種事的話。”媽媽說。


    “但您才說過不久,您的主意不會改變這麽快吧?”


    生形夫人不再看著桌麵,而是盯著媽媽。過了好一陣子,她說:“我想我們就這樣吧。不管怎麽說,今天的事夠多的。要不我們下次再約個時間清算最終數目。”


    媽媽神情嚴肅,她略略欠身,表示同意,再感謝她們的到訪。


    “我想您一定很高興,”生形夫人邊說邊收起她的算盤和賬本,“小百合很快就會有旦那了。才十八歲呐!年紀輕輕,進步這麽大。”


    “豆葉這個年紀也有旦那了,她肯定也幹得不錯。”媽媽回答說。


    “十八歲對大多數姑娘來說是小了點,”豆葉說,“但我相信,新田夫人在小百合這件事上的決定是對的。”


    媽媽抽了一陣旱煙,瞅著桌子對麵的豆葉。“豆葉小姐,我對您有個建議,”她說,“您隻管指教小百合怎樣漂亮地轉動她的眼珠子,至於業務上的事,交給我來決定。”


    “我從沒想過要和您討論業務,新田夫人。我確信您的決定是最正確的……但我能問一句嗎?是不是延俊和的出手最大方?”


    “隻有他一個提出要求。我想這就是最大方的了。”


    “隻有他一個?真可惜……要是有幾個男人競爭,情況就會有利多了。您沒有發覺嗎?”


    “我說過了,豆葉小姐,業務上的事就交給我。我心裏有個非常簡單的法子,能和延俊和談有利條件。”


    “如果您不介意,”豆葉說,“我很想聽一聽。”


    媽媽把煙袋放到桌上。我以為她要責怪豆葉,但她卻說:“好,既然您提起了,我不妨告訴您。您或許能幫上我。我在想,如果延俊和知道岩村電器的電熱爐弄死了奶奶,他就會更大方了。你認為呢?”


    “哦,我不大懂業務,新田夫人。”


    “您或小百合下次見到他,也許可以在談話中有意無意地提一下。讓他知道這是個多麽可怕的打擊。我想他會賠償我們的。”


    “是啊,我想這是個好主意,”豆葉說,“不過,還是遺憾……據我的印象,另一個人對小百合表示有興趣。”


    “一百元就是一百元,從哪個男人手上來的都一樣。”


    “一般是這樣,”豆葉說,“但我想到的這個人是鳥取準之介將軍……”


    聽到這裏,我已經搞不清這兩人在說什麽,我開始意識到豆葉在努力把我從延那裏救出來。我當然沒有想過這回事。我不知道她是否改變了主意要幫我,還是為了感激我幫她對付媽媽……當然,可能她根本不是真想幫我,而是有其他目的。各種想法在我頭腦裏賽跑,直到媽媽用煙袋杆敲了敲我的胳膊。


    “嗯?”她說。


    “夫人?”


    “我問你是不是認識將軍。”


    “媽媽,我見過他幾次,”我說,“他常來祇園。”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說。事實上,我見過將軍不止“幾次”,他每周都來祇園赴宴,通常是別人的座上客。他個頭偏矮,其實比我還矮。但他可不是你能忽視的那類人,正如你不能對一挺機槍視而不見。他行動敏捷,抽起煙來常常一支接一支,所以他身邊煙霧繚繞,就像火車在鐵軌上慢跑時噴雲吐霧一樣。一天晚上,將軍微有醉意,他花了很長時間把部隊裏的軍階全部跟我講了一遍,我一直混淆不清,他就覺得很有趣。鳥取將軍的軍階是“少將”,那在將軍銜裏是最低的。但我是個笨姑娘,覺得這不是很高。他也許為了自謙,故意把他的地位說得不重要,我一無所知,隻好相信他。


    但現在豆葉告訴媽媽,將軍剛得了個新職位,掌管“軍需品采辦”。豆葉接著解釋說,這個工作聽上去就像家庭主婦去市場購物。比方說,如果軍隊裏短缺印台,將軍就要確保以非常優惠的價格購得印台。


    “得了新職位,”豆葉說,“將軍現在的地位就可以有個情婦了。我很肯定他對小百合有興趣。”


    “他對小百合有沒有興趣,關我什麽事?”媽媽說,“這些軍人從來都不如商人或貴族待藝伎這麽好。”


    “新田夫人,這也許沒錯,但我想您會發現鳥取的新職位對藝館很有幫助。”


    “沒道理!我不需要什麽人來幫助藝館。我需要的是穩定、寬裕的收入,一個軍人沒法給我這些。”


    “我們這些祇園人到目前為止還算幸運,”豆葉說,“但如果戰爭持續下去的話,物資短缺會影響到我們。”


    “我相信會的,如果戰爭持續的話,”媽媽說,“可是戰爭六個月後就結束了。”


    “到那時候,軍隊的地位就盛況空前了。新田夫人,您可別忘記鳥取將軍是照管軍隊資源的人。無論戰爭是否持續,在日本沒有人比他更能為您提供一切您需要的東西了。日本所有港口的物資運輸都要經他批準。”


    我後來才知道,豆葉關於鳥取將軍的話並不全對。他隻掌管五大行政區其中之一,但他比其他行政區長官的級別要高,所以他差不多是全管的了。不管怎樣,你應該看看媽媽聽到豆葉的話後的舉動。當她想著能得到鳥取將軍那種人的照顧時,你幾乎能看到她的頭腦是怎麽運轉的。她看了茶杯一眼,我就能想出她的念頭:“嗯,我弄到茶葉還是沒有問題的,現在還沒有……雖然價格在上漲……”然後她不知不覺地把手伸進和服腰帶裏,捏一捏她裝煙葉的綢包,好像是要看看還剩下多少似的。


    接下來的一周,媽媽在祇園到處轉悠,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想方設法了解鳥取將軍。她幹得太投入了,有時候我對她說話,她都好像沒有聽見。我想她正忙於轉念頭,她的頭腦就像一輛拖著過多車廂的火車頭。


    這段時間,延一來祇園我就見到他,我盡量裝著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他大概希望我在七月中旬就成為他的情婦。當然我也這麽想,但直到月末,他的談判似乎沒有結果。後來幾周,我好幾次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帶著迷惘。一天晚上,他大步走過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身邊,竟連頭都沒有點一下,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禮。女主人一直把延當老主顧,她看了我一眼,又是驚訝,又是擔心。我參加延舉辦的聚會時,難免注意到他憤怒的表現——下巴上肌肉抽搐,猛地把酒灌進嘴裏。我並不責怪他有這種感覺。我想他一定認為我無情無義,他對我這麽好,我卻不把他當回事。想著這些,我就心情沉鬱,突然酒杯放到桌上的輕響把我驚醒。抬眼看去,延正望著我。他周圍的客人都笑語喧嘩,隻有他坐在那裏直直地看我,和我一樣失魂落魄。我倆就像一片熊熊燃燒的炭火中的兩個濕濕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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