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驚人的一個月裏,我先是與會長重逢,後來又結識了延、螃蟹醫生和內田小三郎,這讓我覺得自己像隻被人把玩的蟋蟀終於逃出了它的藤條籠子。多年來,我頭一次在夜晚入睡前相信自己也許並非總是像濺在蒲團上的一滴茶漬那樣,沒法在祇園贏得他人的半點留意。我仍然不知道豆葉的計劃,也不知道這個計劃怎樣才能使我成為一名成功的藝伎,更不知道成為一名成功的藝伎後能否接近會長。但是每晚我躺在鋪上,總是把他的手絹捂在臉上,一次次地回想與他相遇的情景。我就像寺廟裏的一口鍾,敲擊之下,回音不絕。


    數周一晃而過,沒有人傳來口信,豆葉和我開始擔憂起來。終於,一天上午,岩村電器公司的秘書打電話給一力亭茶屋,請我當晚去陪宴。豆葉聽到消息滿心歡喜,盼望這個邀請是延提出的。我也非常高興,但我希望請我去的是會長。那天晚些時候,當著初桃的麵,我告訴阿姨我要去陪伴延,請她幫我挑一套和服。可我沒料到初桃主動提出要來幫我忙。我敢肯定要是一個陌生人見到這副光景,一定會以為我們是和和樂樂的一家子。初桃沒有冷嘲熱諷,她確實是在幫忙,我想阿姨和我一樣困惑。我們最後選定了一套細綠點子的和服,上麵繡著銀色和朱紅色的葉子,配上灰底金線的腰帶。初桃說她會過來坐坐,觀賞我和延相處的情景。


    那天傍晚,我跪在一力亭茶屋的門廳裏,覺得我的整個生命就是為了這一刻。我聽見模模糊糊的笑聲,不知會長的聲音是否也在裏麵。我推開門,一眼便看到他正坐在首席,延則背對著我……唉,會長的微笑把我的魂牽走了,盡管這不過是剛才一陣大笑的殘餘痕跡,我拚命克製自己不要對他報以微笑。我先向豆葉問好,又和其他幾位藝伎打招呼,最後才和那六七個男客一一見過。我按照豆葉的想法,起身直接走到延旁邊。不過我一定是跪得太近了,他立刻著了惱,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身子挪開了一點。我道了歉,但是他根本不理睬我,豆葉皺起了眉頭。剩下的時間裏我一直不知所措。後來我們一起告辭的時候,豆葉對我說:“延先生很容易生氣。以後小心些,別再惹著他了。”


    “對不起,小姐。看來他不像你想的那樣喜歡我……”


    “哦,他是喜歡你的。要是他不高興你陪他,你準會哭著鼻子走的。有時候他的脾氣就像一袋石頭,但你會發現他是個好人,而且有他自己的方式。”


    那個禮拜我又被岩村電器公司邀請到一力亭茶屋,此後幾周又是好多次,我並不總是和豆葉同去。她提醒我不要呆太長時間,以免顯得我在別處不受歡迎。所以每次呆夠一個小時左右,我就鞠躬告退,好像真要去趕赴另一個宴會似的。我赴宴前梳妝打扮的時候,初桃常常暗示說她可能會過來坐坐,但其實她一次也沒來。有天下午,我倒是沒想到她說當晚有空,一定會來。


    你能想象,我有點緊張,但後來我到一力亭茶屋竟沒有看到延,事情好像更糟了。那是我在祇園參加過的最小的宴會,隻有另外兩名藝伎和四個男客。要是初桃一來發現我招待的隻有會長而沒有延可怎麽辦?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房門突然拉開了,我看見初桃跪在門廳裏,我頓時焦急萬分。


    我打定主意隻能裝出一副提不起勁頭的樣子,讓自己看上去對除了延以外的男客都不感興趣。可能這招會讓我安然度過那個夜晚,但謝天謝地幾分鍾後延就到了。初桃一看到延跨進屋子,就燦爛地笑起來,笑得兩片嘴唇像傷口上的血珠那樣鮮豔欲滴。延剛在桌前安坐,初桃就像一位慈母般地建議我去給他斟酒。我坐到他身邊,盡量擺出種種姿態,讓自己像個陶醉的小姑娘一樣。比如說,他大笑時我就對他眨眼,一臉情不自禁的樣子。初桃興致勃勃地看著我們,目光毫不掩飾,甚至沒有留意到所有男客都盯著她,不過更有可能的是她早已習慣被人看了。那天晚上,她和平常一樣美若天仙。坐在末座的年輕人除了吸煙,就是看她。甚至連會長也時不時地偷眼看她,手裏優雅地環握著一杯清酒。我真納悶男人是不是都被美色迷了心竅,哪怕是和一個漂亮的魔鬼在一起過日子,他們也會覺得很榮幸。我心裏突然閃過一幅景象,一天晚上會長到我們藝館來見初桃,他跨進門廳,手裏拿著頂軟呢帽,一邊解大衣扣子,一邊還低頭朝我微笑。我想,他不會真的被她美色迷住,而對她的種種劣跡視而不見。但有件事情是毫無疑問的,一旦初桃發現我對會長的感情,她會用盡一切法子來勾引他,就是要讓我痛苦。


    突然我覺得時間緊迫,初桃打算離席了。我知道她是來看這出“發展中的羅曼史”,這是她說的。於是我決定讓她看到她想看的東西。我不停地用指尖觸碰脖子和發型,好像是在擔心我的妝容不整。我漫不經心地摸到一個發飾,突然就有了主意。等到有人講了個笑話,我就一邊大笑一邊整理頭發,向延側過身去。我承認整理頭發有點奇怪,因為發型是用發蠟固定好的,幾乎不用去操心。但我的目的是要讓一個發飾脫落下來,就是那一大串黃色和橘色的絹花,然後讓它落到延的腿間。可是我沒想到固定那個發飾的木脊插得挺後麵,不過我總算把它弄了下來,它在延胸口彈了一下,掉到了他盤在榻榻米上的兩腿中間。幾乎每個人都看到了,但好像沒人知道該怎麽辦。我原想把手伸到他腿間去拿,然後再裝出一副小姑娘的羞澀樣,但我還是沒敢伸手過去。


    延拈起頭飾,慢慢轉動著木脊。“叫那個接待我的小女仆過來,”他說道,“告訴她我要我帶來的包裹。”


    我按他的吩咐去做,回到房間時,發現每個人都等著。他還拿著我發飾的木脊,絹花直垂到桌上。我把包裹給他,可他沒接。“我本來想晚些時候,等你回去的時候給你。但看來我現在就想給你了。”他說著,朝包裹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打開。每個人都看著我,我相當尷尬,但還是拆開了包裹紙,打開裏麵的小木匣,看到緞墊上躺著一把精致的裝飾木梳。這把梳子是半月形的,紅得惹眼,嵌著漂亮的花。


    “這是幾天前我弄到的一件古董。”延說。


    會長仔細端詳著桌上匣子裏的發飾,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話來。他清了清嗓子才說:“喲,延先生,我還真不知道你是個多情種子。”他的聲音裏有種奇怪的傷感。


    初桃從桌旁站起來,我想是我的風頭壓過了她,不料她走過來跪在我身邊。我不知道她什麽意思,她卻把梳子從匣子裏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插到我那個像針插一般的大發髻的底端。她伸過手,延把那串絹花遞給她,由她重新插回我頭上,那細心的模樣仿佛母親照料孩子。我朝她淺淺一躬,表示感謝。


    “難道她不是最可愛的人兒嗎?”她挺有禮貌地對延說道。接著她故作誇張地感歎了一聲,好像剛才幾分鍾是她經曆過的最浪漫的時刻,然後便走了,這正如我所願。


    不消說,男人的性情各不相同,正如灌木會在不同的時節開花。雖然相撲比賽後才幾星期,延和會長好像都對我產生了興趣,但直到幾個月後,無論是螃蟹醫生還是內田都還沒有音訊。豆葉很清楚,我們得一直等著,而不是再找借口去接近他們,但最後她自己也等得受不了,就在一天下午到內田那裏去查探消息。


    原來,上次我們拜訪過他不久,他的貓被獾咬了,沒幾天就受感染一命嗚呼,結果內田又開始借酒消愁。一連幾天,豆葉都去拜訪他,想讓他的心情好起來,後來他總算好像拐過彎來了。她讓我穿上一件鑲著多彩花邊的淡藍色和服,稍微用上一點西式的化妝品,她說這能“顯出棱角”,還讓我帶上一隻珍珠白的小貓作為禮物,我不知道這花了她多少錢。我覺得小貓很討人喜歡,但內田沒怎麽注意它,隻一個勁眯縫著眼打量我,頭一會兒偏到這邊,一會兒偏到那邊。幾天後,傳來消息說他要我去他的畫室當模特。豆葉告誡我不要和他說一個字,還讓她的女仆辰美陪我同去。辰美一下午都在堆放草稿的角落裏打盹。內田把我從一個位置挪到另一個位置,發瘋似地調著顏料,在宣紙上畫了幾筆,又把我挪開。


    如果你到過日本各地,看到內田在那年冬天和以後幾年以我為模特創作的許多作品——比如掛在大阪住友銀行會議室的就是他迄今僅存的一幅油畫——你可能會覺得給他做模特是件愜意不過的事,事實上卻是無聊透頂。大部分時間我隻是很不自在地坐上一個小時或更長時間。我總記得我很口渴,因為內田從不給我飲料喝,甚至我自己用密封罐帶去的茶水,也會被他放到屋子的另一頭,免得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遵照豆葉的囑咐,從不和他說一個字。二月中旬那個難受的下午,我本想和他說幾句,但還是沒開口。內田總是坐在我對麵,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一邊咬著嘴角上的黑痣。他有一大堆顏料和冰鎮水,但是不管他怎麽調和藍色和灰色顏料,就是得不到滿意的結果,最後少不了把顏料潑到外麵的雪地裏去。下午作畫的時候,他盯著我的目光裏透出煩悶來,火氣越來越大,終於把我打發走了。後兩周我都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不久發現他又酗酒去了。豆葉責備我不該把事情弄到這地步。


    說到螃蟹先生,我初次和他會麵時,他滿口許諾會在白井茶屋邀見豆葉和我,但六個星期過去了,我們還是沒有收到他的片言隻語。豆葉逐漸焦急起來。我仍然不知道她要扳倒初桃的計劃究竟如何,但我想這就像活動門上的兩個鉸鏈,一個是延,另一個是螃蟹醫生。她想拿內田幹什麽,我說不好,但我覺得這是另外一個獨立的項目,而肯定不是計劃的核心部分。


    終於在二月下旬,豆葉在一力亭茶屋遇見螃蟹醫生,了解到他一直忙於大阪一所新醫院的開張。現在大部分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他希望能在下周請我去白井茶屋再續前緣。你一定記得豆葉說過我在一力亭茶屋一露麵,就會請約不斷的,所以螃蟹醫生才邀請我們去白井茶屋。當然了,豆葉真正的意圖是要避開初桃。我在為與醫生的第二次相見而做準備時,心裏忐忑不安,總擔心初桃還是能找到我們。不過一看到白井茶屋,我幾乎要大笑失聲,這個地方初桃是絕對不會來的。它讓我想到一樹繁花中一朵枯萎的小花。哪怕在大蕭條後期,祇園仍能欣欣向榮,但這家白井茶屋本來就沒什麽分量,現在隻能一路不景氣了。像螃蟹醫生這樣的有錢人竟來光顧,唯一的理由是他並非一直有錢。他早年的時候,白井可能已是他所能去的最好的茶屋了。後來他雖然能去一力亭茶屋了,但並不意味著他要和白井茶屋一刀兩斷。男人有了情婦,也不是轉身就和妻子離婚。


    那天傍晚在白井,我斟酒,豆葉講故事。螃蟹醫生坐著的時候,胳膊肘撐得很開,有時碰到了我們就點頭道歉。我發現他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大部分時間總是透過一副小圓鏡片眼鏡看著桌子,不時地塞片生魚片到胡須下麵,這樣子讓我想到一個小男孩把什麽東西藏到了地毯下。那天晚上我們告辭的時候,我想我們是失敗了,以後不大會見到他了,因為一般來說,如果男客不能盡歡的話就不會費事再到祇園來。然而結果卻是後一周他就邀請我們。此後數月,幾乎每周都邀請我們。


    與醫生的關係發展順利,直到三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做了件蠢事,差點毀掉了豆葉的精心策劃。我相信有很多年輕姑娘自毀前程往往是因為拒絕做一件別人要她做的事,或者衝撞了某位貴人,或者類似的事情,但我犯的錯誤微不足道,我甚至壓根沒有留意到。


    這事發生在藝館,前後隻有一分鍾。一個冷天,午飯後不久,我正抱著三味線跪坐在過道的木頭地板上。初桃蹓躂過來上廁所,要是我穿著鞋子,我會馬上走到泥土走廊上給她讓開道。可是實際上我掙紮了幾下才起來,手腳都快凍僵了。若是我動作快一點,初桃也許不會耐煩和我講話,可就在我起身的時候,她說:“德國大使到鎮上來了,可南瓜騰不出時間去接待他。你為什麽不請豆葉安排一下,讓你代替南瓜去呢?”說完她笑了一聲,好像我去做這件事情就和把一盤橡果殼端給天皇一樣地可笑。


    當時德國大使的來訪在祇園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九三五年那時候,一個新政府剛剛在德國上台,雖然我不大懂政治,也知道那些年日本和美國的關係日漸疏遠,很想給這位新上任的德國大使留下一個好印象。祇園裏每個人都在猜想誰會有這個榮幸去接待即將到來的德國大使。


    初桃這麽和我說的時候,我本該羞愧地垂下頭,大大地展示一番自覺不能和南瓜相提並論的可憐樣。可當時,我正在心裏默想我的景況已有了多大改善,豆葉和我又多麽成功地把計劃——不管是什麽計劃——瞞住了初桃。凡是初桃對我說話,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微笑,可當時我把表情裝得像戴了副麵具,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什麽都沒有泄漏出去。初桃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本該立即意識到她心裏想到了些什麽。我很快讓到一旁,她走過去了。我以為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


    幾天後,豆葉和我又去白井茶屋見螃蟹醫生。但是推開房門時,我們發現南瓜正在穿鞋準備離開。我見到她,大驚失色,她怎麽會到這裏來的?接著初桃也走到了門道裏,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初桃比我們棋快一招。


    “晚上好啊,豆葉小姐,”初桃說道,“看看誰跟你一起來了!她就是醫生以前喜歡的學徒吧。”


    我相信豆葉和我一樣震驚,但她不動聲色。“哦,是初桃小姐,”她說,“我差點兒認不得你了……老天,你看上去多老啊!”


    初桃其實並不老,隻有二十八九歲。我想這是豆葉在故意拿話氣她。


    “我想你們是去見醫生了吧,”初桃說,“他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隻望他現在還會高興見到你們。好了,再見吧。”初桃走開的時候得意洋洋,但是就著路燈光,我看到南瓜臉上有傷心之色。


    豆葉和我脫下鞋子,沒有交談,都無話可說。當晚白井茶屋的陰鬱氣氛就和池塘裏的水一樣厚重。空氣裏有股走味了的化妝品的味道,牆角潮濕的石灰剝落下來。隻要能馬上離開,真是做什麽都好。


    我們拉開門廳的門,看見茶屋的女主人正陪著螃蟹醫生。以往我們到來後,她總是再呆上幾分鍾,大概是想讓醫生多付她香資費。可今晚我們一進去,她就告退了,走過我們身邊也不抬頭看一眼。螃蟹醫生背對我們而坐,於是我們就免了鞠躬行禮,直接走向桌子坐在他身邊。


    “醫生,您看上去很累。”豆葉說,“今晚您還好吧?”


    螃蟹醫生沒說話。他轉動著桌上的一杯啤酒,消磨時間。他是個講求效率的人,隻要有可能,他是一分鍾都不會浪費的。


    “是的,我相當累。”他終於說,“我不太想說話。”


    說完,他把啤酒一飲而盡,站起來打算走了。豆葉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螃蟹醫生走到門口時,轉過臉來對我們說:“我信任的人結果卻來欺瞞我,我當然不會高興。”


    接著他就走了,門也沒關。


    豆葉和我都驚得說不出話。後來她起身去把門拉上,回到桌前,撫平身上的和服,怒氣衝衝地閉上了眼,對我說:“好吧,小百合。你到底對初桃說了些什麽?”


    “豆葉小姐,是因為這件事嗎?我答應過您我不會做任何自毀前程的事。”


    “看上去,醫生顯然把你拋到一邊了,好像你和空麻袋一樣一錢不值。其中必有緣由……想知道的話,我們隻能弄清楚今晚初桃對他說了些什麽。”


    “怎麽才能弄清楚呢?”


    “剛才南瓜也在這屋裏。你得去問她。”


    我不能肯定南瓜是否會告訴我,但我說我會去試試,豆葉看來對我的回答感到滿意。她站起身來準備離開,但是我坐著不動,她轉過身來看我是怎麽回事。


    “豆葉小姐,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我說,“初桃知道我和醫生在一起,她大概也猜到了個中緣故了。醫生當然也知道。您也知道。連南瓜也知道!可就是我不知道。您能不能行行好,把您的計劃告訴我呢?”


    這個問題看似讓豆葉頗有歉意。很長一陣子她都不看我,終於她歎了口氣,跪到桌子旁,對我說了這番我想知道的話。


    “你很清楚,”她這麽說,“內田先生是用藝術家的眼光看你的,但醫生的興趣在別的方麵,延也一樣。你知道什麽叫做‘無家可歸的鰻魚’嗎?”


    我一點也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我就如實回答。


    “男人身上都有一條……嗯,一條鰻魚。”她說,“女人沒有。但男人有。它就在……”


    “我想我知道您說的是什麽了,”我說,“我隻是不知道它叫做鰻魚。”


    “它不是真的鰻魚,”豆葉說,“但把它當作鰻魚,事情就容易講明白。讓我們就這樣叫它吧。是這樣的,鰻魚一輩子總是在找一個窩,你知道女人身上有什麽嗎?有洞。鰻魚就喜歡住在洞裏。每個月洞裏都會流血,我們有時候稱為‘雲遮月’。”


    我已經到了能夠明白豆葉所謂的“雲遮月”的年齡,幾年前我就開始有這種經曆了。頭一次來的時候,我驚慌莫名,就好比打了個噴嚏,卻發現擤在手帕上的是腦漿。我真怕我要死了,後來阿姨發現我在清洗一塊染血的布頭,便告訴我流血是女人成長過程的一部分。


    “你可能對鰻魚不太了解,”豆葉繼續說,“它們很在意自己的領地。它們找到一個喜歡的洞,就會在裏麵扭動一會兒,確定……嗯,這麽說吧,確定它是不是夠舒服。如果它們認定這是個舒服的洞,它們就會用……用黏液來圈出它們的領地。你明白了嗎?”


    如果豆葉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想我肯定會吃驚,但至少能更容易就弄明白。幾年後,我發現豆葉的姐姐當年也是這麽跟她說的。


    “接下來的事你會覺得很稀奇。”豆葉繼續說道,好像她剛才說的不稀奇一樣,“男人其實喜歡做這種事。事實上,他們喜歡得要命。甚至有些男人,一輩子就在想方設法尋找不同的洞穴讓他們的鰻魚住進去。如果一個女人的洞穴以前沒有讓別的鰻魚進去過,對男人就特別珍貴了。聽懂了嗎?我們把這叫做‘水揚’18。”


    “把什麽叫做‘水揚’?”


    “女人的洞穴初次被男人的鰻魚鑽進去。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水揚’。”


    “揚”就是“升上來”或者“放上去”,所以“水揚”聽上去就像是水升上來或者把什麽東西放在水上。如果屋子裏有三個藝伎,她們對這個詞的來源解釋會各不相同。豆葉解釋完畢,我隻覺得越發摸不著頭腦,但我裝著多少明白了些。


    “我想你能猜出醫生為什麽喜歡在祇園到處轉悠了。”豆葉又說,“他在醫院裏賺了很多錢。除了養家活口,他就把錢花在尋找‘水揚’上麵。小百合小姐,你正是他最喜歡的那種小姑娘,這你可能會覺得有趣。我太清楚了,因為我也曾經是個小姑娘。”


    我後來才知道,我到祇園的前一兩年,螃蟹醫生為豆葉的“水揚”叫出了刷新紀錄的天價,大概是七千或八千元。聽上去不多,但在當時是筆巨款,就連滿腦子想著錢和怎麽賺更多錢的媽媽,一輩子也可能隻見過一兩回。豆葉的“水揚”如此昂貴,一方麵是由於她聲名遠播,但還有另一方麵的原因,那天下午她告訴了我。當時有兩個非常富有的男客為她的“水揚”競價,一個是螃蟹醫生,另一個是名叫不二門的商人。一般情況下,男客是不會在祇園這麽競爭的,因為他們彼此認識,寧可協商解決問題。但是不二門住在偏僻的鄉下,隻偶爾來祇園,他不在乎得罪螃蟹醫生。而螃蟹醫生自命有貴族血統,討厭像不二門這樣自己闖路子的人。雖然他其實也差不多是個自己闖路子的人。


    豆葉在相撲比賽上注意到延好像很喜歡我,她立刻就想到延和不二門是多麽相像,他也是自己闖的路子,而且也討厭像螃蟹醫生這樣的人。初桃就像家庭主婦攆蟑螂一樣地到處攆著我,這種情況下,我當然沒法走上豆葉成名之路,最後我的“水揚”也不會有高價。但如果這兩個男人覺得我很有吸引力,他們就可能會展開一場競價戰,如此我就能像一名成功的學徒一樣來還清我的債務。這就是豆葉所謂的“扳倒初桃”。初桃很高興見到延喜歡我,但她沒料到這很可能會提高我的“水揚”價格。


    事情很清楚,我們得奪回螃蟹醫生的歡心。如果沒有他,延就能隨心所欲地支付我的“水揚”,如果他確實有意於此的話。我不肯定他有沒有,但豆葉信誓旦旦地說,如果一個男客心裏不念著“水揚”,他是不會和一個十五歲的藝伎學徒發展關係的。


    “你別以為他是喜歡你的談吐。”她對我說。


    我假裝自己沒有被這句話刺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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