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會長的身份後,我當天晚上就開始翻閱自己所能找到的每一本廢棄雜誌,希望能多了解一些有關他的情況。不到一個星期,我的房間裏就積起了很高的一摞雜誌,以至於阿姨都懷疑我腦子是否出了毛病。的確有一些文章講到了他,但都是附帶地提一下,沒有一篇寫到了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情。然而,我繼續收集每一本被丟棄在垃圾桶裏的雜誌。有一天我在一家茶屋後麵揀到了一捆舊報紙,其中夾著一本兩年前出版的新聞雜誌,裏麵正好有一篇專門介紹岩村電器的文章。


    根據文章所述,岩村電器在1931年4月歡慶了公司成立二十周年。現在回想起來還令我驚詫不已的是,正是在那個月,我在白川溪的河岸邊遇見了會長。假如我當時有機會翻翻雜誌,我會在幾乎所有的雜誌上看到他的臉。知道了岩村電器創立的確切日期後,我花時間設法找到了更多有關公司周年慶的文章,這還多虧了巷子對麵的那家藝館,她們在自家的老奶奶死後,扔出了一大堆垃圾,我就是從中找到了自己想看的大部分文章。


    看過報道後,我得知會長生於1890年,那就是說,我遇到他的時候,盡管他的頭發已變灰,其實他才四十出頭的年紀。那天我以為他大概隻是一家小公司的會長是大錯特錯了。據這些雜誌所言,岩村電器的規模雖然比不上它在日本西部的主要競爭對手大阪電器,但會長和延的完美合作使他倆遠比其他大公司的領導更為人所熟知。不管怎麽說,岩村電器被視為一家更富有創新精神的公司,擁有極其良好的聲譽。


    會長十七歲便開始在大阪的一家小電器公司工作。很快他就接管了那個地區為各家工廠的機器鋪設線路的隊伍。當時,居家和辦公室對電子照明設備的需求正與日俱增,於是會長利用晚上的空閑時間設計出一款裝置,使得一個插座上可以同時安裝兩個燈泡。然而,那家小公司的負責人不肯將這個發明投入生產,所以1912年剛結婚不久、年僅二十二歲的會長就辭職創立了自己的公司。


    創業初期的日子相當艱難;後來在1914年,會長的公司簽下了為大阪一個軍事基地的一棟新大樓鋪設電路的合同。那時,在爆炸中身負重傷的延由於在別處找不到工作,仍留在軍隊裏,並被派去監督岩村電器的工程質量。他和會長很快就成了朋友,第二年當會長邀請他加入公司時,他便欣然答應。


    有關他倆合作的文章,我讀得越多,就越覺得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最佳搭檔。幾乎所有的文章都配有他倆的同一張合影。照片上,會長穿著一身時髦的三件套呢子西裝,手裏拿著公司的第一件產品——陶製的雙燈泡插座,他的樣子好像是有人剛把插座遞給他,而他還拿不定主意該如何處置它。他的嘴略微張開,露出牙齒,幾乎是用一種威脅的表情盯著相機,仿佛他要扔掉手中的插座。相形之下,比他矮半個頭的延站在他身邊倒是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僅剩的一隻手握拳放在身體的一側。延穿著一件晨衣和一條細條紋的褲子,布滿疤痕的臉毫無表情,雙眼睡意蒙矓。會長——也許是因為他早生華發,個子又比較高的緣故——看起來幾乎可以做延的父親,盡管他隻比延大兩歲。那些文章裏寫道,會長為公司的發展和方向掌舵,延則負責經營和管理。外表缺乏魅力的延幹的工作也不是那麽引人注目,但他顯然做得很出色,會長經常在公開場合表示,如果沒有延的卓越才幹,公司不可能熬過幾次重大的危機。正是延招來的一批投資者,才使公司在1920年代初期免於破產。人們多次聽到會長說:“我欠延的情一輩子也無法還清。”


    幾個星期後,一天我收到一張字條讓我次日下午去豆葉的公寓。此時,我已經習慣了豆葉的女仆把一整套珍貴的和服擺出來給我穿。這次,我到了豆葉的公寓後,便開始換上一套鮮紅色與黃色的絲質秋袍,袍子的圖案是落葉撒在一片金色的草地上,但讓我大吃一驚的是,袍子的背麵竟有一個足以容納兩指的裂口。豆葉還沒有回來,於是我捧著袍子去給她的女仆看。


    “辰美小姐,”我說,“真是糟糕透了……這件和服是爛的。”


    “不是爛,隻是需要修補罷了……它是女主人今天早上從街那頭的藝館借來的。”


    “小姐肯定不知道它是破的。”我說,“我過去弄壞過她的和服,現在這件和服破了,她大概會以為——”


    “喔,主人知道它破了。”辰美打斷我說,“事實上,這套和服的底袍也有破洞,就在同一個位置。”我已經穿上了乳色的底袍,當我把手伸到大腿後麵的那塊地方時,果然摸到了一個破洞,辰美說得沒錯。


    “去年一名藝伎學徒穿著它不小心劃到了一枚釘子。”辰美告訴我說,“不過女主人明確表示她想讓你穿上它。”


    這真讓我摸不著頭腦,但我還是按照辰美說的做了。等豆葉趕回家後,我趁她補妝的時候,向她詢問此事。


    “我跟你說過,按我的計劃,”她說,“兩個男人將對你的未來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幾個星期前,你見到了延。另一個男人此前一直不在城裏,到今天才回來,在這身破和服的幫助下,你將有機會見到他。是那名相撲力士使我想到了這個絕妙的主意!我簡直等不及想看到初桃發現你起死回生後的反應。你知道她前幾天對我說了什麽?她萬分感激我把你帶去看相撲。她說,她費了那麽多工夫趕到那裏是值得的,因為你朝‘蜥蜴先生’拋媚眼了。我敢肯定你招待延先生時,初桃不會來煩你,除非她是順道經過想親自來瞧瞧。事實上,你在她麵前談延的事情越多越好——但你一定絕對不能對她提及你今天下午將要見到的男人。”


    聽到這話,我試圖表現得高興一點,可我的內心卻深感痛苦,因為一個男人是永遠不會和自己好朋友的情婦建立親密關係的。幾個月前的一天下午,我在一個澡堂裏聽見一個年輕女人正在安慰另一名藝伎,因為那名藝伎剛剛獲悉自己的新旦那將成為她夢中情人的生意夥伴。我望著她時,絲毫沒有料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麵臨同樣的處境。


    “小姐,”我說,“我能否問一下,讓延有一天成為我的旦那是您計劃的一部分嗎?”


    豆葉放下手中的化妝刷,在鏡子裏以一種我認為可以擋住火車的表情瞪著我。“延先生是一個好人。你是否在暗示,他做了你的旦那,你將會感到羞恥?”她問。


    “不,小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想知道……”


    “好,那麽我隻有兩件事情要對你說。首先,無論如何,你隻是一個寂寂無名的十四歲女孩。如果你能成為一名有地位的藝伎,讓延這樣的男人考慮提出做你的旦那,那就算你走大運了。其次,延先生還從未喜歡哪個藝伎到想收她做情婦的程度。假如你能開此先河,我期望你能倍感榮幸。”


    我的臉刷地一下漲得通紅,仿佛著了火一般。豆葉說得很對;無論我的未來如何,若能吸引到延這樣的男人,我就算很幸運了。如果我連延也吸引不了,那會長無疑更是遙不可及。自從在相撲比賽上再次遇見會長之後,我便開始思考生活向我提供的各種可能。可是現在豆葉的這番話,讓我感覺自己是在一片悲傷的海洋中艱難跋涉。


    我匆忙穿好衣服,豆葉便領我上街去到她從前居住的藝館,六年前她贏得獨立後就從那裏搬了出來。一名年長的女仆在大門口迎接我們,她咂吧了一下嘴唇,又搖搖頭。


    “我們之前給醫院打過電話了。”她說,“醫生今天四點回家。現在已經將近三點半了,你知道。”


    “我們去以前會再給他打電話的,加譽子小姐。”豆葉答道,“我肯定他會等我的。”


    “我希望如此。任由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一直流血,真是太可怕了。”


    “誰在流血?”我驚恐地問,但女仆隻是望著我歎了一口氣,便把我們領到了二樓的一個擁擠的門廳裏。在一個大約有兩張榻榻米墊大小的空間裏,除了豆葉和我,以及領我上樓的女仆,還擠著三名年輕女子和一位穿著挺括圍裙的瘦高個廚娘。三名年輕女子都小心翼翼地看著我。肩膀上搭了一條毛巾的廚娘則開始磨一把像是用來剁掉魚頭的菜刀。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塊剛被雜貨商送來的金槍魚,因為現在我意識到自己就將成為那個流血的女孩子。


    “豆葉小姐……”我說。


    “聽著,小百合,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她對我說——這真有趣,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說什麽。“在我成為你的姐姐以前,你不是保證過要不折不扣地照我說的做嗎?”


    “假如我早知道還包括割掉我的肝髒——”


    “沒人要割掉你的肝髒。”廚娘說,語氣是想安慰我,讓我覺得好過一些,但是沒有起什麽作用。


    “小百合,我們將在你的皮膚上割一道小口子。”豆葉說,“隻是一道小口子,這樣你就可以去醫院見一位醫生了。你知道嗎?我跟你提過的那個男人就是一位醫生。”


    “我不能假裝胃疼嗎?”


    我說這句話時是非常認真的,但似乎每個人都認為我在開玩笑,因為她們都哈哈大笑起來,連豆葉也不例外。


    “小百合,我們大家都是為了你好。”豆葉說,“我們隻需要讓你流一點點血,能讓醫生願意瞧瞧你的傷口就行了。”


    不久,廚娘把刀磨快了,平靜地走到我麵前,仿佛她隻是要幫我化妝——但看在老天的分上,她拿的可是一把刀啊。帶我們進門的年長女仆加譽子用雙手把我的衣領拉開。我覺得自己開始慌了神,幸好豆葉說話了。


    “我們把口子開在她的腿上吧。”她說。


    “不要開在腿上。”加譽子說,“開在脖子上更加挑逗人。”


    “小百合,請轉身讓加譽子瞧瞧你和服背麵的窟窿。”豆葉對我說。當我照她的吩咐做後,她繼續說道:“那麽,加譽子小姐,如果我們在她的脖子上而不是腿上割一道口子,我們又該如何解釋她和服背麵的破損呢?”


    “這兩件事情有什麽關聯?”加譽子說,“她穿了一件破和服,她的脖子上照樣可以有一道傷口。”


    “我不明白加譽子一直在嘮叨什麽。”廚娘說,“豆葉小姐,您就告訴我該在哪裏拉口子,我馬上照辦。”


    聽到這話,我想自己應該高興才對,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


    豆葉打發一個年輕的女仆去拿來了一根用來塗嘴唇的紅色顏料棒,然後把它伸進我和服上的窟窿,迅速在我大腿背麵靠上的地方劃了一個記號。


    “你一定要準確地把口子拉在這兒。”她對廚娘說。


    我張開嘴巴,剛想說話,豆葉就吩咐我說:“躺下來,保持安靜,小百合。假如你再浪費我們的時間,我就要生氣了。”


    我說過要聽她的話,那麽我就應該躺下;當然,我也別無選擇。於是我在地板上鋪開的床單上躺下,閉上眼睛,豆葉拉起我的袍子,直到我幾乎露出了屁股。


    “記住,若口子不夠深,你隨時可以重劃。”豆葉說,“下手盡量輕一點。”


    我一感覺到刀尖,便咬緊了嘴唇。我不確定自己會有怎樣的反應,但我擔心自己會尖叫起來。無論如何,我感覺到有些疼,接著豆葉說:


    “不能這麽淺。你幾乎都沒割破表皮。”


    “看上去像嘴唇。”加譽子對廚娘說,“你在紅記號的中間劃了一根線,使整個記號看起來就像是兩片嘴唇。醫生見了會大笑的。”


    豆葉同意加譽子的看法,當廚娘保證自己能找對位置後,豆葉就把紅記號擦掉了。一會兒,我再度感覺到了刀子割在皮膚上的力道。


    我這人向來是見不得血的。你或許還記得我遇見田中先生那天,摔破嘴唇後就昏了過去。所以你大概可以想象,當我扭過身,看見一股鮮血沿著我的腿淌到豆葉按在我大腿內側的一條毛巾上時,我是什麽感覺。我一見到這情景,腦子就一片空白,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全無印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抬進了人力車或其他什麽交通工具,直到我們快到醫院時,豆葉才把我搖醒。


    “現在聽我說!我敢肯定你已經一再聽人說,作為一名學徒,你的任務就是給其他藝伎留下好印象,因為她們會對你的事業有幫助,而不用去管男人們怎麽想。好了,把那些話都忘掉!對你而言,那條路是行不通的。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你的未來要仰仗兩個男人,你馬上就要見到他們中的一個了。你務必要有得體的表現。你在聽我說嗎?”


    “是的,小姐,每一個字都聽清了。”我喃喃地說。


    “當你被問到怎麽會割傷了腿,你就回答說,你穿著和服去上廁所時,摔倒在某個鋒利的東西上了。你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因為你暈過去了。你可以根據需要編造一些細節,但要確保自己顯得很孩子氣。當我們進去時,你要表現得很無助。你做一遍,讓我瞧瞧。”


    唔,我把頭往後仰,眼珠子向上翻。我想這很符合我的實際感受,但豆葉一點兒也不滿意。


    “我沒讓你裝死。我說的是要表現得無助。就像這樣……”


    豆葉擺出一副恍惚的表情,就像她都不知道眼睛該朝哪裏看似的,同時她的一隻手一直托著臉頰,仿佛她感覺自己快要暈倒了。她讓我模仿她的表現,直到她滿意為止。車夫把我扶到醫院的大門口後,我就開始了自己的表演。豆葉走在我的身旁,不斷幫我整理袍子,以確保我依然看起來很吸引人。


    我們推開彈簧木門進入醫院去找院長;豆葉說他正在等我們。最後,一名護士領我們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一間滿是灰塵的房間,房間裏擺著一張木頭桌子,一麵普通的折疊屏風擋在窗戶前。我們等待的時候,豆葉取下她包在我腿上的毛巾,把它扔進了廢物籃。


    “記住,小百合,”她幾乎是在用噓聲對我說,“我們要你在醫生麵前盡可能顯得天真和無助。往後仰一些,表現出你的虛弱。”


    裝出這副模樣對我來說毫不困難。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螃蟹醫生走了進來。當然,他的真名不是螃蟹醫生,但是假如你見到他,我敢肯定你的腦海裏也會閃現出同樣的名字,因為他的雙肩拱起,兩個手肘向外撇得很厲害,雖然他不是研究螃蟹的,但他的模樣實在是太像一隻螃蟹了。他走路的時候,甚至一隻肩膀前衝,就像橫著爬行的螃蟹。他的臉上蓄著絡腮胡須,見到豆葉,他顯得很高興,盡管他的眼神裏是驚訝多於笑意。


    螃蟹醫生是一個做事講究方法和條理的人。他關門的時候,先旋轉把手以免門合上時發出噪音,然後再加力壓一下門,以確保門關嚴實了。之後,他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一隻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惟恐有東西灑出來似的,但其實盒子裏麵隻是裝著另一副眼鏡。他脫下自己原來戴的眼鏡,換上盒子裏的那一副,然後重新把眼鏡盒放回口袋裏,又用手撫平自己的外套。最後,他注視著我,朝我略微點了一下頭,於是豆葉說道:


    “非常抱歉麻煩您,醫生。小百合前途一片光明,但她現在卻不幸割傷了自己的腿!要是留下疤痕或感染了細菌什麽的,那可怎麽辦啊?我想您是唯一可以幫她治療的人了。”


    “是這樣子啊。”螃蟹醫生說,“嗯,也許我可以瞧一下傷口?”


    “恐怕小百合一見到血就會受不了,醫生。”豆葉說,“最好讓她別過臉去,由您自己來檢查傷口。傷口就在她大腿的背麵。”


    “我完全能理解。能否請你叫她趴在檢查台上?”


    我不明白為什麽螃蟹醫生不自己問我;但為了顯得順從,我直等到豆葉發話後才照做。然後醫生把我的袍子掀到快露出屁股的地方,他拿來一塊紗布和一瓶氣味很刺鼻的藥水,在我的腿上擦完藥水後,他說:“小百合小姐,請告訴我你是如何受傷的。”


    我誇張地深吸了一口氣,依舊盡量顯得十分虛弱。“唔,我覺得很尷尬。”我開口說道,“可是,實際上,我……今天下午喝了很多茶——”


    “小百合剛開始做學徒。”豆葉說,“我正帶著她熟悉祇園的各個地方。自然,大家都想請她進去喝茶。”


    “是的,我可以想象得到。”醫生說。


    “無論如何,”我接下去說,“我突然覺得自己必須……嗯,您知道的……”


    “喝茶太多會引發強烈的排尿需求。”


    “哦,謝謝您。事實上……嗯,‘強烈的需求’還說得太輕了,因為當時我怕再過一會兒,一切都要變黃了,如果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隻要把發生的事情告訴醫生就行了,小百合。”豆葉說。


    “對不起,”我說,“我的意思是當時我必須立刻去廁所……我非常急,當我終於到了廁所……唔,和服很累贅,我一定是失去了平衡。摔倒後,我的腿碰到了某個鋒利的東西。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個什麽東西。我想我一定是暈過去了。”


    “你失去知覺後沒有小便失禁,真是個奇跡。”醫生說。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是趴在檢查台上的,為了避免弄髒臉上的化妝,我還得扳起頭與望著我後腦勺的醫生交談。當螃蟹醫生作出最後的評論時,我盡力扭過頭去看豆葉。幸好,她的腦筋轉得比我快,因為她說:


    “小百合的意思是,當她試圖從下蹲的姿勢站起來時,她失去了平衡。”


    “我明白了。”醫生說,“傷口是由某個非常尖銳的物體劃開的。也許你是摔在了碎玻璃或金屬片上。”


    “是的,我確實感覺到那是一個非常尖銳的東西。”我說,“像刀一樣鋒利。”


    螃蟹醫生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反複地清洗傷口,仿佛是想看看他能把我弄得多疼,接著他又用了更多的刺鼻藥水去擦拭幹結在我整條腿上的血跡。最後,他告訴我說傷口隻需要敷上軟膏,用繃帶包紮好就行了,並交代了我一些今後幾天的注意事項。之後,他翻下我的袍子,把他的眼鏡輕輕地擱在一邊,好像手腳重一點就會打碎鏡片似的。


    “你弄破了一套這麽美麗的和服,真讓我覺得遺憾。”他說,“但是我非常高興能有機會見到你。豆葉小姐知道我一直對新麵孔很有興趣。”


    “噢,不,見到您完全是我的榮幸,醫生。”我說。


    “也許我很快能在某個晚上在一力亭茶屋見到你。”


    “說實話,醫生,”豆葉說,“小百合是一件……一件寶貝,我敢肯定您能想象得到。她的愛慕者已經多得讓她應付不過來,所以我盡量讓她少去一力亭茶屋。或許我們可以換個地方,去白井茶屋拜訪您?”


    “好啊,我自己也比較喜歡那裏。”螃蟹醫生說。接著,他又把換眼鏡的“儀式”重複了一遍,這樣他才可以看清自己從口袋裏掏出來的一本小冊子。“我會在那裏……讓我瞧瞧……兩天後的晚上我會去那裏。我希望屆時能見到你們。”


    豆葉向他保證我們一定會去那裏坐坐,然後我們就告辭了。


    我們坐人力車回祇園的路上,豆葉說我剛才表現得很好。


    “可是,豆葉小姐,我什麽都沒做呀!”


    “啊?那麽你怎麽解釋我們在醫生的額頭上所看到的東西?”


    “除了我身下的木頭桌子,我什麽也沒看見。”


    “這麽說吧,醫生在擦拭你腿上的血跡的時候,他的額頭上掛滿了汗珠,仿佛我們正處在炎熱的夏天。可是呆在那間屋子裏連暖和都談不上,不是嗎?”


    “我也覺得不熱。”


    “那就對了!”豆葉說。


    我真的搞不清楚她在說什麽——或者更確切地說,我不知道她帶我去見醫生的用意是什麽。但是我又沒辦法問,因為她早已明確表示她不會告訴我她的計劃。後來,當人力車夫拉著我們翻過茂生橋,重新進入祇園時,豆葉自己把話題岔開了。


    “你知道嗎,小百合,穿上這身和服,你的眼睛越發美麗動人了。鮮紅色和黃色的和服……幾乎使你的眼睛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哦,老天啊,我不敢相信自己竟沒有早點想到這個主意。車夫!”她喊道,“我們已經走過頭了。請你就停在這裏吧。”


    “小姐,您告訴我說要去祇園的富永町,我不能在橋中央停車啊。”


    “你要麽讓我們在這裏下車,要麽過橋後再把我們拉回去,坦白說,我覺得那沒有必要。”


    於是車夫就地放下車把,讓我和豆葉下車了。許多騎自行車經過的人生氣地猛按車鈴,但豆葉根本不予理睬。我想她是太清楚自己在世間的地位了,所以她無法想象有人會因為她擋了路這樣的小事而感到不快。她不慌不忙地從自己的絲質零錢包裏一枚一枚地往外掏硬幣,直至付清車費,然後領著我往回走去。


    “我們要去內田小三郎的畫室。”她宣布,“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藝術家,他會喜歡你的眼睛,我敢肯定。有時,他會有一點……心煩意亂,也許你可以這麽形容。他的畫室亂得一塌糊塗。他或許需要一些時間才會注意到你的眼睛,但是你隻要把眼睛朝他會瞄到的地方看就行了。”


    我跟著豆葉走過幾條小街,來到一條小巷。巷子盡頭矗立著一扇鮮紅色的縮小版神社大門,緊緊地卡在兩棟房子中間。走過大門,又穿過幾座小亭子,我們來到一道石階前,石階兩旁的大樹呈現出瑰麗的秋色。沿著陰濕的小道拾階而上,拂麵而來的空氣如水般涼爽,讓我覺得自己正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聽見一種嗖嗖聲,使我想起了海浪衝過沙灘的聲音,原來是一個背對著我們的男人在把最高一層台階上的水往下掃,他所持的掃帚鬃毛已變成了巧克力色。


    “啊,內田先生!”豆葉說,“難道沒有女仆來替您打掃嗎?”


    站在台階頂端的男人沐浴在陽光裏,當他轉過身俯視我們時,我懷疑他隻能看見樹底下有兩個人影。然而,我倒是能很清楚地看到他。他是一個長相十分奇怪的男人,一邊的嘴角有一顆好似一塊食物的大痣,眉毛濃密得猶如兩條爬出頭發睡在那裏的毛毛蟲。他身上的每個部位都是亂糟糟的,不僅是他的灰發,連他的和服看起來也像是前一晚被他穿著睡覺似的。


    “誰在那兒?”他問。


    “內田先生!過了這麽多年,您還是聽不出我的聲音?”


    “假如你想惹我生氣,不管你是誰,你已經快成功了。我沒有心情被人打擾!要是你不告訴我你是誰,我就要用掃帚扔你了。”


    內田先生看上去火冒八丈,如果他把嘴邊的痣咬下來吐我們,我也不會覺得驚訝。但豆葉隻是繼續沿著台階往上走,我跟著她——不過,我小心地躲在她的身後,這樣如果掃帚真的飛下來,擊中的會是她。


    “這就是您的迎客之道嗎,內田先生?”豆葉說著,已經踏出陰影,來到了陽光下。


    內田眯著眼看看她。“原來是你啊。你為什麽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報上名來?來,拿著這把掃帚,掃掃台階吧。在我點上香以前,誰也不許進我的屋子。我的老鼠又死了一隻,屋裏聞起來就像是一口棺材。”


    豆葉似乎被他的話逗樂了。她等內田先生進屋後,才把掃帚靠在一棵樹上。


    “你有沒有長過膿瘡?”她輕聲對我說,“當內田先生工作不順利時,他就會情緒極差。你必須讓他發泄,就像戳破一個膿瘡,這樣他才能重新平靜下來。假如你不惹他生氣,他就會開始喝酒,事情隻會變得更糟糕。”


    “他養老鼠作寵物嗎?”我悄悄地問,“他說他的老鼠又死了一隻。”


    “老天啊,不是的。他把顏料棒放在外麵,老鼠吃了它們後就會中毒而死。我給過他一個盒子,讓他放顏料棒,但他不願用它。”


    這時,內田畫室的門開了一半——因為他推了一下門,就又走進去了。豆葉和我脫掉鞋子,進門後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農舍風格的大房間。我看見遠處的角落裏點著香,但並未發揮多少作用,因為死老鼠的氣味直衝我的鼻子,就像一塊糊在我鼻子上的泥巴,躲都躲不開。內田的房間比初桃的還要亂上千萬倍,到處都是長柄的畫刷,有的壞了,有的筆尖禿了,房間裏還有一些木板,上麵釘著黑白兩色的半成品畫作。在這些東西中間,擺著一張未經收拾的蒲團,床單上有斑斑點點的顏料印。我想象內田先生的身上也一定是沾滿了顏料的汙漬,當我轉身去看他時,他對我說:


    “你在看什麽?”


    “內田先生,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妹妹小百合。”豆葉說,“她跟著我一路從祇園趕來,就是為了能有幸見到您。”


    其實祇園離這裏並不是太遠,但無論如何,我隻管在蒲團上跪下,向他鞠躬行禮,懇請他多多關照,雖然我不能確定他是否聽到了豆葉對他說的話。


    “午飯前一切都還不錯。”他說,“然後你瞧瞧發生了什麽!”內田走到房間的另一頭,舉起一塊畫板。畫板上釘著一幅素描,畫的是一名女子的背影,女子的目光投向一邊,手中撐著一把傘——此外,畫麵上有幾個清晰的貓爪印,顯然是貓爪上沾著顏料,從畫上踩過去了。這隻貓此時正蜷縮在一堆髒衣服裏呼呼大睡。


    “我帶它來這裏是為了讓它抓老鼠,可是你看!”他繼續說道,“我真想把它扔出去。”


    “噢,不過這些貓爪印很可愛。”豆葉說,“我認為它們使這幅畫更美了。你覺得呢,小百合?”


    我本不打算說什麽,因為豆葉的評論已經使內田顯得很不高興了。不過,我很快意識到豆葉是在試圖“戳破膿瘡”。於是我裝出最熱誠的聲音說:


    “這些貓爪印真是太迷人了,實在是令我驚訝!我想那隻貓大概也是一位藝術家。”


    “我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它。”豆葉說,“你是嫉妒它的天才。”


    “我嫉妒它?”內田說,“那隻貓又不是藝術家。它不過是一個小惡棍!”


    “原諒我,內田先生。”豆葉說,“事實的確如你所言。不過請告訴我,您打算把這幅畫扔掉嗎?假如是這樣的話,我將很樂意接收它。它很適合掛在我的公寓裏,不是嗎,小百合?”


    內田先生聽到這句話,立刻把畫從板子上扯下來,說:“你們喜歡它,是嗎?好吧,我就把它變成兩份禮物送給你們!”他將畫一撕為二,遞給豆葉說:“這是一張!這是另一張!現在給我滾出去吧!”


    “我真希望您沒有把畫撕掉。”豆葉說,“我認為它是您畫得最好的一幅作品。”


    “滾出去!”


    “喔,內田先生,我不能這麽做!如果我沒替您收拾房間就走了,那我就太不夠朋友了。”


    這時,內田自己衝出了房間,連門也不關,任其敞開。我們看見他踢了一腳豆葉倚在樹上的掃帚,奔下濕滑的台階時幾乎失足摔倒。我們花了半個小時整理畫室,正如豆葉所預料的,等內田先生回來時,他的心情已經好了許多。但在我看來,他依然算不上高興;事實上,他習慣於不停地啃咬嘴角的黑痣,這使他看上去總是憂心忡忡的。我猜他對自己先前的行為感到尷尬,因為他不願直視我們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很明顯,他一時半會兒根本不會注意到我的眼睛,於是豆葉對他說:


    “難道您不認為小百合非常漂亮嗎?您有沒有看過她呢?”


    我想,這是豆葉不得已才使出的最後一招,但內田僅僅是瞟了我一眼,就像拂去桌上的麵包屑。豆葉顯得非常失望。下午的陽光已經開始黯淡下來,我們隻得起身告辭了。豆葉草草地鞠躬道別。當我們踏出畫室時,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望了望夕陽,遠山後麵的天空被染成了鐵鏽色與粉紅色,像美麗的和服一樣奪目——甚至比和服更美麗,因為不管和服有多漂亮,它無法使你的手閃爍橙色的光芒,但是在夕陽裏,我的手仿佛浸染了彩虹色。我舉起雙手,久久地凝視它們。


    “豆葉小姐,瞧。”我對她說,可她以為我指的是夕陽,便漫不經心地轉身瞅了一眼。內田在門口僵住了,臉上的表情極其專注,一隻手不停地捋著頭上的一撮灰發。不過他根本不是在看夕陽,而是在看我。


    如果你見過內田小三郎的一幅名畫:一位身著和服的年輕女子欣喜若狂地站在那裏,眼睛裏閃耀著光輝……唔,他從一開始就堅持說靈感來源於那天下午他見到這景象。我從未真正相信這一點。我無法想象,一個女孩傻傻地站在夕陽裏望著自己雙手的場麵,竟能讓人畫出一幅如此美麗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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