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桃高興的時候就會微笑,這同所有的人一樣;不過,當她讓別人受罪時,她才覺得最快樂。這就是為什麽她滿臉堆笑地說了下麵這番話:


    “噢,我的老天!多麽奇怪的巧合啊。看哪,一個新手!我真的不該再往下講了,因為我恐怕會讓這個可憐的小東西難堪。”


    我希望豆葉會告辭帶著我離開,但她隻是焦慮地看了我一眼。她一定覺得留初桃單獨和這些男人在一起,就像置一幢著火的房子於不顧;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是留下來控製住局麵比較好。


    “說真的,我想沒有比做新手更困難的事情了。”初桃說道,“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南瓜?”


    南瓜六個月前也是新手,但她現在已經是一名羽翼豐滿的學徒了。我同情地望了她一眼,但她隻是雙手扶膝跪在那裏,兩眼盯著桌子。我太了解她了,知道她鼻子上的小皺紋意味著她心情很沮喪。


    “我是這樣認為的,夫人。”她說。


    “做新手的日子真是生命中的艱難時期。”初桃繼續說道,“我仍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覺得有多苦……你叫什麽名字,小新手?”


    所幸我不必回答,因為豆葉開口了。


    “你說得很對,你的新手期確實是你生命中的一段艱難時光,初桃。當然囉,那是因為你比大多數人都要倒黴。”


    “我想聽聽整個故事。”一個男客說。


    “不怕剛加入我們的可憐的新手尷尬?”初桃說,“假如您保證聽故事的時候不去想這個可憐的姑娘,我就講。您一定要換一個假想對象。”


    初桃真有幾分鬼聰明。男人們或許本來並不會把這個故事和我扯在一起,但現在他們一定會認定故事與我有關了。


    “讓我們想一想,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初桃開講了,“哦,對了。唔,我所說的那個新手……我已經不記得她的名字了,但我應該給她取一個名字,以免你們把她和這個可憐的姑娘混為一談。告訴我,小新手……你叫什麽名字?”


    “小百合,夫人。”我說。由於緊張,我覺得臉燙得要命,假如我的妝麵就此融化並滴到我的大腿上,我也不會驚訝。


    “小百合。多麽可愛的名字!雖然不怎麽適合你。那麽,讓我們把故事裏的新手叫作‘麻由裏’吧。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我和麻由裏一起走在四條街上,我們要去她姐姐的藝館。當時風很大,把窗戶都吹得嘎嘎作響。可憐的麻由裏沒有多少穿和服的經驗,她同一片樹葉一樣輕,而和服的袖子卻猶如風帆。當我們正要穿馬路時,她消失了,我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很輕的聲音,‘啊……啊,’音量非常弱……”


    說到這兒,初桃轉過來看著我。


    “我的聲音不夠高。”她說,“讓我聽你說一遍‘啊……啊’。”


    喔,我能怎麽辦呢?隻得盡力模仿了一遍那個聲音。


    “不,不對,聲調還要高許多……哦,沒關係!”初桃轉過去對著她身邊的男人,壓低聲音說:“她不太聰明,不是嗎?”她搖搖頭,繼續說道:“不管怎麽說,我轉過身,發現可憐的麻由裏被風刮到後麵去了,離我足有一個街區,她揮動著手腳,就像一隻仰麵朝天的臭蟲。我笑得連自己的寬腰帶幾乎快繃斷了,但接著突然之間,她從路緣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個交通繁忙的路口,正好一輛汽車飛駛過來,謝天謝地,她被風吹到了發動機罩上!她的腿飛起來……如果你在腦子裏描繪出這幅畫麵,風正好吹起她的和服。於是……好了,接下去發生的事情就無須我多說了。”


    “你一定要說啊!”一位男客說。


    “您難道一點兒想象力都沒有嗎?”她答道,“風吹起和服露出了她的屁股。她不想讓每個人都看到她的裸體,所以為了保持她的端莊,她翻了一個身,不料雙腿不聽使喚朝兩個方向撇去,她的私處壓在擋風玻璃上,正對著司機的臉……”


    當然,男人們此時都已經歇斯底裏了,包括那位總管在內,他把清酒杯在桌麵上敲得像開機關槍,喊道:“為什麽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等好事?”


    “不過說真的,總管先生,”初桃說,“那女孩隻是個新手!其實司機看不到什麽的。我是說,您能想象隔著桌子看見這個女孩的私處嗎?”當然,她是在說我,“大概她和一個小孩子沒什麽區別!”


    “女孩子有時十一歲就開始長毛了。”一位男客說。


    “你幾歲了,小百合小姐?”初桃問我。


    “我十四歲,夫人。”我盡可能禮貌地告訴她說,“但我是一個成熟的十四歲姑娘。”


    男人們喜歡聽我這麽說,初桃的笑容變得有點僵硬。


    “十四歲?”她說,“很好!當然,你是不會有毛的……”


    “哦,我有毛的。還很多呢!”我伸出一隻手拍拍自己腦袋上的頭發。


    我猜大家一定覺得我這麽做非常聰明,盡管對我而言這個舉動算不上什麽。男人們笑得比聽初桃講故事時更厲害了。初桃也跟著大笑,我估計這純粹是因為她不想讓人覺得她反倒成了笑料。


    哄笑聲平息之後,豆葉和我便離開了,可不等我們關上身後的房門,就聽見初桃也在告辭。她和南瓜跟著我們下了樓。


    “啊,豆葉小姐,”初桃說,“這實在是太有趣了!真不知道為什麽我們沒有更頻繁地在一起尋開心!”


    “是的,這很有趣。”豆葉說,“我對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真是充滿了期待!”


    說完,豆葉非常滿意地看了我一眼。她滿心期待著目睹初桃一敗塗地。


    那天晚上洗完澡卸完妝後,我正站在門廳回答阿姨對我這一天的詢問,初桃從街上回來了,立在我麵前。通常她不會這麽早回來,但一看到她的臉,我就明白收拾我是她回來的唯一目的。她倒沒有擺出她殘忍的微笑,可她的嘴唇很不好看地抿在一起。她在我麵前隻站了一小會兒,便伸手扇了我一記耳光。在她的手摑到我以前,我瞥見她緊咬著的牙齒就像兩串珍珠。


    我驚呆了,不記得之後緊接著發生了什麽。不過,阿姨和初桃一定是吵了起來,因為我聽見初桃說:“如果這個姑娘再次當眾讓我難堪,我會很高興再扇她一記耳光!”


    “我怎麽讓您難堪了?”我問她。


    “你心裏很明白我當時指的是什麽‘毛’,但你把我弄得像個傻瓜。我欠你一份情,小千代。我一定很快還你,我發誓。”


    初桃的怒火似乎自動熄滅了,她又走出藝館,南瓜在大街上等她,看見她出來,趕緊向她鞠躬。


    第二天下午,我向豆葉匯報了此事,但她似乎不太在意。


    “有什麽問題嗎?”她說,“初桃並沒有在你的臉上留下印子,謝天謝地。反正你也不指望她會對你說的話感到高興,不是嗎?”


    “我隻是擔心我們下回碰到她又會發生什麽事情。”我說。


    “我來告訴你會發生什麽事情。我們會轉身離開。宴會的主人或許會驚訝於我們剛到就要走,但這總比再給初桃一次機會羞辱你要好。不管怎麽說,如果我們碰到她,就是我們的福氣。”


    “真的嗎,豆葉小姐,我不懂這怎麽會是我們的福氣。”


    “假如初桃迫使我們中途離開一些宴會,我們就有時間拜訪更多的茶屋了,這樣你會在祇園更快地出名。”


    豆葉的自信讓我覺得安心。後來我們在祇園裏轉悠時,我期待自己能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這樣我回到藝館卸妝時肯定會心滿意足。當天,我們的第一站是去參加為一位年輕的電影演員所開的宴會,他最多不過十八歲,但腦袋上已經不剩一根頭發,甚至沒有眼睫毛和眉毛。幾年後,他變得非常有名,但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死得離奇。他在東京謀殺了一個女招待後用一把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覺得他很奇怪,直到我發現他一直在盯著我看;我在與世隔絕的藝館生活了那麽久,必須承認我很享受被人關注的感覺。我們在這個宴會上呆了一個多小時,初桃始終都沒有出現。我對度過一個美好夜晚的幻想似乎快要實現了。


    我們參加的第二個宴會是由京都大學校長舉辦的。到了那兒,豆葉立刻與一個久未謀麵的男人聊了起來,把我獨自拋在一邊。我發現桌子四周隻有一個老男人身邊還有一個空座,這個老男人穿著一件沾汙的白襯衫,他一定是非常口渴,因為除了打嗝的短暫間隙,他一直在不停地喝啤酒。我在他的身邊跪下,剛想做自我介紹,就聽見門被拉開了,我以為是女仆進來送清酒,不料走廊裏卻跪著初桃和南瓜。


    “噢,老天!”我聽見豆葉問她正在招待的客人,“您的手表準時嗎?”


    “非常準時,”他說,“我每天下午都根據火車站的大鍾調校手表。”


    “恐怕小百合和我不得不失禮地告辭了。我們本該半小時前就趕到另一個地方的!”


    說完這話,我們在初桃和南瓜進門的那一刻起身溜出了宴會。


    我們往茶屋外走的路上,豆葉把我拉進一間空著的榻榻米房。在朦朧的黑暗中,我無法看清她的五官,隻能看見她美麗臉龐的鵝蛋形輪廓以及頭上精致的發型。如果我看不清楚她,那她也一定看不清楚我的模樣。我任由自己拉長了下巴,心中充滿了沮喪和絕望,因為我似乎永遠也逃不出初桃的手掌心。


    “你之前跟那個惡婆娘說什麽嗎?”豆葉問我。


    “什麽也沒說,夫人!”


    “那她怎麽會在這裏找到我們?”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們會來這裏,”我說,“怎麽可能告訴她。”


    “我的女仆知道我的約會安排,可是我無法想象……好吧,我們去一個幾乎沒人知道的宴會。名賀照辰上星期剛被任命為東京愛樂樂團的新指揮。他今天下午來城裏好讓每個人都有機會去崇拜他。我不是太想去他的宴會,不過……至少初桃不會在那裏出現。”


    我們穿過四條街,轉入一條彌漫著清酒和烤紅薯味的小巷。在我們頭頂上方,有淅淅瀝瀝的笑聲從二樓亮堂的窗戶裏灑下來。進了茶屋,一名年輕的女仆把我們領到二樓的一個房間,那位指揮坐在裏麵,稀疏的頭發抹了油全部往後梳著,他正生氣地用手指敲著一隻清酒杯。房間裏的其他男人在與兩名藝伎玩一個喝酒遊戲,但指揮卻拒絕加入。他和豆葉聊了一會兒,不久就要求她跳一支舞。坦白說,我想他不是真的想看跳舞,他隻是想結束喝酒遊戲,讓他的客人們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女仆剛拿來一把三味線交到一名藝伎的手上——豆葉甚至還沒有擺好姿勢——門就被拉開了,然後……相信你知道我接下去要說什麽。她們就像兩隻狗,永遠不會停止尾隨我們。又是初桃和南瓜。


    你真應該瞧瞧豆葉和初桃相互微笑的樣子。你幾乎會以為她們是在分享一個私密的笑話——但事實上,我敢肯定初桃正為勝利找到我們而洋洋得意,至於豆葉……唔,我想她隻是在用微笑來掩藏自己的怒氣。她跳舞的時候,我看得出她噘著下巴,鼻孔一張一翕。一曲舞畢,她甚至沒有回到桌邊就直接對指揮說:


    “萬分感謝您允許我們順道拜訪!恐怕時間已經太晚……小百合和我現在必須告辭了……”


    我無法向你形容我們關門離去時,初桃有多高興。


    我跟隨豆葉走下樓梯。走到最底下一級台階時,她停步等著。最後,終於有一名女仆衝進門廳來送我們出去——之前也是這名女仆領我們上樓的。


    “你做女仆,生活一定很不容易吧!”豆葉對她說,“或許你想要許多東西,卻沒有錢買。但是告訴我,你會怎麽花你剛賺到的賞金?”


    “我沒有賺到任何賞金,夫人。”她說。可是看到她如此緊張地咽口水,我斷定她在說謊。


    “初桃答應給你多少錢?”


    女仆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地板上。直到這時,我才明白豆葉在想什麽。隔了一段時間,我們得知,在祇園的每一家一流茶屋裏,初桃都至少收買了一名女仆。於是,每當豆葉和我到了一個宴會,就會有人打電話給洋子——我們藝館裏負責接聽電話的女孩。當然,我們當時並不知道洋子也有份參與此事;但是豆葉頗為準確地猜到這家茶屋的女仆給初桃通了風報了信。


    女仆不敢抬頭看豆葉。即使豆葉托起她的下巴,女孩還是眼珠朝下,仿佛它們是兩粒重得舉不起來的鉛球。當我們離開茶屋時,我們可以聽見初桃的聲音從上麵的窗戶裏傳出來——因為這條巷子非常窄,什麽聲音都有回響。


    “啊,她叫什麽來著?”初桃說道。


    “小葉子。”一個男人說。


    “不是小葉子。是小百合。”另一個男人說。


    “我想就是這個名字。”初桃說,“可是說真的,那真是太令她難堪了……我一定不能告訴您!她看起來像個好姑娘……”


    “我對她沒有太深的印象。”一個男人說,“不過她非常漂亮。”


    “那雙眼睛真是太特別了!”一名藝伎說。


    “你們知道前幾天我聽到一個男人怎麽說她的眼睛嗎?”初桃說,“他告訴我說它們的顏色同碾碎的蠕蟲一樣。”


    “碾碎的蠕蟲……我過去肯定從沒聽人這樣形容過一種顏色。”


    “唔,讓我告訴你她的一些事情。”初桃繼續說道,“不過你一定要保證不傳出去。她有某種病,她的胸脯看起來跟老太婆沒兩樣——全都耷拉下來,滿是皺褶——真的,太可怕了!我曾在浴室裏見過一次……”


    豆葉和我一直在駐足聆聽,但聽到這裏,豆葉輕輕地推了我一下,我們便一起走出了小巷。豆葉停步朝大街各處望了望,說:


    “我在想我們可以去哪裏,但是……我連一個地方都想不出來。如果那個女人能在這裏找到我們,那我估計我們去祇園的任何地方都會被她發現。在我們想出新計劃前,你還是先回你們藝館去吧,小百合。”


    以上的這些事情過去幾年後,正是二戰時期,一天下午在一場在楓樹下舉辦的宴會上,一名軍官從槍套裏拔出手槍,把它放在草墊上向我炫耀。我記得自己當時被手槍的美麗震住了,金屬閃爍著幽暗的灰光,線條平順完美。抹過油的木製槍柄上有許多華麗的木紋。不過當我聽軍官講故事時,一想到槍的真正用途,我就再也不覺得它美了,隻能感受到它的恐怖。


    初桃破壞了我的初次亮相後,她在我心裏的形象就和槍一樣恐怖。這倒不是說我過去從來不覺得她壞,但那時我總是很羨慕她的美麗,而現在我不會再羨慕了。我本該每晚出去參加許多宴會,有十到十五個宴會,可是現在我被迫留在藝館內練習舞蹈和三味線,仿佛我的生活毫無變化,還是跟前一年一樣。當盛裝的初桃在走廊裏與我擦肩而過時,她化著白妝的臉在深色袍子的映襯下,就像夜空中的明月,我敢肯定即使是瞎子也會覺得她非常美麗。可我看見她,沒有任何感覺,隻有仇恨,連耳朵裏聽到的脈搏跳動聲都充滿了恨意。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數次被召去豆葉的公寓。每一次,我都希望她會說她已經找到了躲避初桃的辦法,但她隻是要我幫她辦一些不能托付給女仆的差事。一天下午,我問她是否知道我的將來會是什麽樣。


    “恐怕你目前是被社交界驅逐出境了,小百合小姐。”她回答,“我希望你能更加堅定自己的決心去擊潰那個邪惡的女人!不過在我想出辦法以前,你跟著我在祇園轉悠對你沒有好處。”


    當然,我聽到這話感到很失望,但豆葉說得很對。初桃對我的譏諷會破壞我在男人眼裏的形象,甚至還會讓祇園裏的女人看不慣我,所以當下我還是呆在家裏比較好。


    所幸的是,豆葉神通廣大,還是不時設法為我安排一些可以安全出席的活動。初桃或許堵死了我在祇園的通路,但她無法把祇園以外的整個世界都堵死。當豆葉去參加祇園外的活動時,她經常邀我同去。一次,豆葉受邀去神戶為一家新工廠剪彩,我就跟著她坐火車去了那裏。另一次,我和她一起陪同日本電話電報公司的前任社長乘著豪華轎車遊覽京都。這次觀光之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這是我第一次領略到小小祇園以外的京都風情,當然也是我第一次乘坐轎車。那些年裏,我其實真的不了解窮人們的生活有多艱難,直到我們沿著城南的河邊行駛,看見許多蓬頭垢麵的婦女在鐵軌邊的樹下哺育她們的孩子,男人們穿著破爛的草鞋蹲在草叢中。我倒不是說窮人從來不會出現在祇園,但我們確實極少見到這些忍饑挨餓、窮到連澡都洗不起的農民。我從未想到自己——一個受初桃欺淩和奴役的女孩——在大蕭條時期過的日子居然還算是不錯的。但是那天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幸運。


    一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從學校回來發現一張字條上寫著讓我帶上化妝品盡快趕去豆葉的公寓。當我到了那裏,一丁田先生(與別宮先生一樣是穿衣師)正在後屋的一麵穿衣鏡前給豆葉紮腰帶。


    “趕快去化妝。”豆葉對我說,“另一個房間裏擺著我為你選好的和服。”


    按祇園的標準來看,豆葉的公寓算是很寬敞的了。除了可以鋪六張榻榻米墊的主室,還有另外兩個小房間——一間是比女仆房大一倍的穿衣室,另一間是她的臥室。在她的臥室裏,有一張新製的蒲團,女仆把給我穿的那套和服攤在上麵。我望著床墊有點困惑,上麵鋪著的床單平滑得猶如初雪,肯定不像前一晚剛被豆葉睡過的樣子。我一邊納悶,一邊換上自己帶來的棉質袍子。當我開始化妝時,豆葉向我說明了她召我來的原因。


    “男爵回城裏來了。”她說,“他會來這裏吃午飯。我想讓他見見你。”


    我還沒有機會提到這個男爵,不過豆葉所指的鬆永恒義男爵就是她的旦那。如今日本已經不再有男爵、伯爵了,但在二戰以前我們是有的,鬆永恒義男爵無疑是最富有的貴族之一。他的家族控製著日本最大的銀行之一,在金融界非常有影響力。原本是他的哥哥繼承了男爵的封號,但他哥哥在犬養毅首相內閣任職大藏大臣時被暗殺了。那會兒,豆葉的旦那已經三十多歲了,他不但繼承了男爵的封號,而且獲得了他哥哥所有的財產,包括一棟位於京都、離祇園不遠的豪宅。由於生意的關係,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東京,當然他在那裏也有別的原因——多年以後我得知他在東京的赤濱藝伎區還有一個情婦。能擔負得起一個藝伎情婦的男人已經很少了,可是男爵卻養了兩個。


    既然知道了豆葉下午要陪她的旦那,我就不難理解為什麽她臥室的蒲團鋪上了新床單。


    我迅速換上了豆葉為我準備的服裝——一件淺綠色的底袍,以及一件下擺上繡著鬆樹圖案的赤褐與鵝黃兩色的和服。這時,豆葉的一名女仆從附近的餐館用一隻大漆盒子帶回了男爵的午飯。盒子裏麵的食物都用盤子或碗盛著,可以像在餐館裏一樣,直接端上桌子。盒子裏最大的一個漆盤上盛著兩條烤鹹鯰魚,魚肚朝下,仿佛它們正在河裏一起遊泳;盤子的一邊趴著兩隻蒸螃蟹,這種體積很小的螃蟹是可以整隻吃下去的;在黑漆盤的邊緣撒著一道彎曲的鹽粒,代表螃蟹剛爬過沙灘。


    幾分鍾後,男爵就到了。我透過拉門的縫隙往外偷看,看見他站在門口,豆葉正在幫他脫鞋子。他給我第一印象就像是一顆杏仁或者類似的堅果,因為他的身材既小又圓,給人以一種沉重感,尤其是他的眼睛周圍。那個年代很流行蓄胡子,男爵的臉上也有一些長長軟軟的毛,我敢肯定它們是他留的胡子,可在我眼裏它們更像是某種裝飾物,類似有時被用來撒在米飯上的細條海苔。


    “噢,豆葉……我真是累死了。”我聽見他說,“我太討厭乘火車長途跋涉了!”


    最後,他踏出鞋子,邁著輕快的小碎步穿過房間。那天一大清早,豆葉的穿衣師就從門廳對麵的儲藏室裏拿出一把極鬆軟的椅子和一塊波斯地毯,擺在窗戶的附近。男爵在那裏坐下;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為豆葉的女仆過來朝我一鞠躬,然後輕輕一推,把門關嚴實了。


    我在豆葉小小的穿衣室裏至少呆了有一個小時,期間我聽見女仆進進出出伺候男爵用餐。偶爾我還能聽見豆葉的聲音,但主要都是男爵在說話。有一度,我以為他在對豆葉發脾氣,但後來我聽明白了,原來他隻在抱怨自己昨天碰到的一個男人,此人問了一些讓他不高興的私人問題。最後飯總算是吃完了,女仆開始上茶,豆葉就喚我去。我走出穿衣室,在男爵的麵前跪下,心裏十分緊張——因為我過去從來沒有碰到過貴族。我鞠躬請他多多關照,本以為他會對我說點什麽,但他似乎正在環視公寓各處,幾乎壓根就沒注意到我。


    “豆葉,”他說,“你過去掛在壁龕裏的卷軸到哪裏去了?那好像是一幅水墨畫——比你現在掛著的東西要好多了。”


    “男爵,現在掛著的這幅卷軸是鬆平功一親筆寫的一首詩,它已經掛在那兒快四年了。”


    “四年?難道我上個月來時見到的那幅水墨畫不是掛在那兒的嗎?”


    “不是的……不過不管怎麽說,男爵已經有將近三個月沒有光臨寒舍了。”


    “怪不得我覺得這麽累。我一直說自己應該多花點時間呆在京都,可是……唔,事情總是一樁接著一樁,沒完沒了。讓我們瞧一瞧我說的那幅卷軸吧。我簡直不敢相信距我上回見到它已經過去四年了。”


    豆葉吩咐女仆從壁櫥裏取出卷軸,派我負責展開它。我的雙手抖得非常厲害,當我把畫打開給男爵看時,它竟然從我的手裏滑掉了。


    “小心點,姑娘!”他說。


    即使在鞠躬致歉後,我依然覺得萬分尷尬,不禁一再瞟男爵,看他是否在生我的氣。當我展開卷軸給他看時,他似乎看我多於看畫。不過,那不是責備的眼光。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的目光裏滿是好奇,這讓我更覺難為情了。


    “這幅卷軸遠比你現在掛在壁龕裏那幅吸引人,豆葉。”他說。但他好像還是在看我,並且當我瞥他時,他也沒有把目光移開。“不管怎麽說,書法都太老氣橫秋了。”他接著說道,“你應該把那東西從壁龕裏拿下來,重新掛上這幅風景畫。”


    豆葉別無選擇,隻得按男爵的建議做;可她居然有辦法表現得很自然,仿佛她也認為那是個好主意似的。當女仆和我取下壁龕裏的書法,掛上風景畫後,豆葉叫我過去給男爵倒茶。若從上麵俯瞰,豆葉、男爵和我——我們三人恰好形成了一個小三角形。當然,都是豆葉和男爵在說話;我隻是茫然地跪在那裏,像一隻身處鷹巢的鴿子。我曾幻想自己也能接待豆葉所接待的那些客人——不僅有男爵這樣的大貴族,還有會長之類的貴客。不過,幾天前我跟豆葉去見那位指揮時……連指揮都沒怎麽看我。先前我就知道自己沒有資格陪伴男爵,現在我更是再次意識到自己隻不過是一個來自漁村的無知女孩。初桃會不惜一切死死壓製我,讓我永遠沒有機會接近任何一個來祇園的男人。無論如何,我想自己可能不會再見到鬆永男爵了,大概也永遠不會再碰到會長。有沒有可能豆葉意識到我前途無望後,就任我在藝館裏慢慢凋零,就像拋棄一件稍微有些磨損的和服,盡管它也曾美美地掛在商店裏?男爵——我開始發現他是一個有些神經質的男人——他俯下身去摳豆葉桌子上的一道痕跡,這讓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最後一天見到他時,他也在用手指甲摳木頭縫內的汙垢。假如父親看到我跪在豆葉的公寓裏,穿著一身比他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昂貴的袍子,對麵坐著一位男爵,身邊坐著全日本最著名的藝伎之一,不知道他會怎麽想。其實,我根本配不上這樣的環境。想到包裹在自己身上的豔麗絲綢,我突然有一種被美麗淹沒的感覺。此時此刻,美麗本身所蘊涵的痛苦與憂傷,深深地觸動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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