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遊擊戰士一起在沙裏沙法山脈上的洞穴群住了兩個月,天氣寒冷,且愈來愈冷。從許多方麵來看,那是難熬的兩個月,但我們的山區據點從未受到炮火直接攻擊,相對安全多了。營地與坎大哈的直線距離隻有五十公裏。距喀布爾主幹道約二十公裏,距西北邊的阿甘達布水壩約五十公裏。俄羅斯人占領了坎大哈,但他們對這南部首要大城的掌控不足,坎大哈一再遭到包圍。反抗軍將火箭射入市中心,在郊區作戰的遊擊隊讓俄軍付出可觀的代價。主幹道落入幾支武裝精良的遊擊隊手裏。從喀布爾開來的俄羅斯坦克和卡車車隊,得用火力炸掉沿途的路障,才能抵達坎大哈提供補給,而且每個月都是如此。忠於喀布爾傀儡政權的阿富汗正規部隊保護具重要戰略地位的阿甘達布水壩,但大壩頻頻遭到攻擊,危及他們對這珍貴資源的掌控。因此,我們大致位在三個激烈衝突區的中央,而每個衝突區都不斷需要補充新兵員和槍支。對我們的敵人而言,沙裏沙法山脈不具戰略價值,因此,我們藏身在偽裝良好的山洞裏,戰火未找上門。


    那幾個星期裏,天氣轉為酷寒的嚴冬。雪落「,還刮起陣陣大風和胞,我們身上穿了好幾層拚縫而成的製服,卻仍舊給打濕了。冰冷的霧在山中緩緩飄移,有時停滯不動達數小時。一動不動的白霧像結霜的玻璃,遮天蔽日,放眼望去什麽都看不到。地上常常都是泥濘一片或結了冰,甚至我們住的山洞裏的石壁,似乎都被冬天冰冷的寒氣凍得嗡嗡作響,直發抖。


    哈德帶來的貨物,有一部分是手拿工具和機器零件。抵達後的頭幾天,我們就已搭設好兩間工廠,在那個冬天,漫長的幾星期裏,他們一直忙個不停。我們把六角車床拴在一張自製的桌子上,那車床靠柴油引擎運轉。遊擊戰士很確定在聽力所及的範圍內沒有敵軍蹤影,但我們還是用粗麻布袋搭成圓頂小屋,蓋住引擎,留下開口通風並排放廢氣,藉此壓低運轉聲。磨輪和高速鑽機也靠同一引擎驅動。靠著那組機器,遊擊戰士修複了武器,有時甚至改造武器,以符合不同的新需求。其中第一個改造的武器是迫擊炮。在阿富汗戰場上,俄羅斯製82 厘米迫擊炮是殺傷力僅次於飛機和坦克的武器。遊擊隊買來、偷來這類迫擊炮,或透過徒手搏鬥搶來,往往為此付出性命。然後,他們用這武器對付將它們帶進阿富汗以征服這個國家的俄羅斯人。我們的工廠將這些迫擊炮拆解、改造,裝在塗蠟防水袋裏,用於最西至劄蘭吉、最j 匕至昆杜茲的各個戰區。


    除了彈殼鉗子和一般的鉗子、彈藥和爆裂物,哈德運來的貨物,還包括他在白夏瓦的軍火市集買來的卡拉什尼科夫槍新零件ak 步槍,ak 為avtomat kshnikova 的縮寫,意為卡拉什尼科夫的自動步槍,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卡拉什尼科夫設計出來的,以因應德國在武器上的創新。第二次世界大戰步入尾聲時,德國陸軍將領不顧希特勒的明令禁止,製造出一款自動突擊步槍。德國武器工程師胡戈·施梅瑟,以先前俄羅斯人提出的概念為基礎,發展出一款又短又輕的武器,可以每分鍾一百多發的速度射出彈匣裏的三十發子彈。希特勒看了這款他原先禁止研發的武器後,大為讚賞,將它命名為sturmgewehr ,也就是“風暴步槍”,並立即下令大量生產。俄羅斯施梅瑟的“風暴步槍”威力太小,來得又太遲,無法扭轉納粹的敗亡命運,但在此後的20 世紀期間,它為所有突擊步槍的研發立下了方向。


    卡拉什尼科夫的ak47 1 ,是最具影響力且廣泛製造的新型突擊步槍,操作方法是將擊發子彈時所產生的部分推進氣體導入槍管上方的導氣管。氣體推動活塞,進而迫使槍機回撞彈簧,扳起擊鐵,以便射出下一發子彈。這款步槍重約五公斤,弧形金屬彈匣可裝填三十發子彈,以每秒約六百九十米的射速射出7 . 62 毫米子彈,有效射程超過三百米。在自動模式下,每分鍾可連續射出一百多發;半自動、單發模式下,每分鍾可射出約四十發。


    穆斯林遊擊戰士很快就向我說明這款步槍的局限。沉重的7.62 毫米子彈,離開槍口時的初速低,使它的彈道呈大弧形,需要巧妙調整才能擊中三百米外或更遠的目標。ak47 射擊時,槍口火光很亮,特別是新的ak74 係列,因而在夜間使用時會使射擊者看不清前方,且往往暴露射擊者位置。槍管很快就過熱,熱到握不住。有時彈膛裏的子彈會太熱,而在射擊者麵前爆開。這就是為什麽那麽多遊擊戰士在作戰時會把槍拿離身體,或舉在頭上。


    1 意為卡拉什尼科夫的1947 年自動步槍。


    但這槍即使飽過水、爛泥巴或雪,操作也完全不受影響,至今仍是有史以來最有效率、最可靠的殺人武器之一。問世之後的頭四十年期間,有五千萬支ak47 問世性產量高居史上所有火器之冠),各型卡拉什尼科夫步槍,廣受全世界戰區的革命分子、正規軍、雇傭兵與幫派分子青睞。卡拉什尼科夫步槍的始祖ak47 ,以鍛鋼、軋鋼製成。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產的ak74 ,以金屬衝壓零件製成。有些老一輩的阿富汗戰士拒用這子彈較小仿.45 毫米)而彈匣為橘色塑料材質的新款槍支,偏愛紮實而較沉的ak47 。有些年輕一輩的戰士選擇ak74 ,把較重的ak47 斥為古董。他們所用的槍型產自埃及、敘利亞、俄羅斯、中國,其實沒什麽兩樣,但戰士往往偏愛某一款,而這些武器的買賣,即使在同一支遊擊隊的內部,都很熱絡。


    哈德的工廠修理、重組每個係列的ak 步槍,按需求予以修改。兩間工廠人氣都很旺。那些阿富汗人很想了解武器,學習新的武器操作技巧。那不是發狂或沒有人性的好奇,純粹是因為在這個曾屢遭亞曆山大大帝、匈奴人、薩卡人、錫西厄人、蒙古人、蒙兀兒人、薩法維人、英國人、俄羅斯和其他外族入侵的土地上,懂得操作武器有其必要。他們即使不是來工廠學習或幫忙,也仍聚在那裏,架起酒精爐煮水泡茶,喝茶、抽煙,聊聊心愛的人。


    有兩個月時間,我每天和他們一起幹活。我用小鍛鐵爐熔化鉛和其他金屬;幫忙撿拾木柴,從附近峽穀底部的泉水裏取水;費力走過輕柔的雪地,挖掘新廁所,廁所滿了,再小心將它們蓋住,藏起來。我用六角車床車削出新零件,把削下來的螺旋狀金屬薄片熔掉,製造出更多零件。我每天早上照料馬,把馬安頓在較下方的山洞裏。輪到我擠山羊奶時,我把羊奶攪製成黃油,幫忙做印度烤餅。有人割傷、擦傷或扭傷腳跺時,我拿出急救箱,竭盡所能治療。


    我學到一些歌曲的應答式副歌。每天晚上,火熄滅後,大夥擠在一塊取暖時,我跟著他們極盡輕聲地唱歌。我聽他們在漆黑中悄聲說故事,由哈雷德、馬赫穆德、納吉爾翻譯給我聽。每天大夥禱告時,我跟他們一起靜靜跪著。夜裏,置身在此起彼落的呼吸聲、打奸聲中,置身在沉睡的他們所散發出的士兵氣味中:柴煙、槍油、廉價檀香皂、屁、屎、滲入濕嘩嘰衣服的汗水、未梳洗的人發、馬毛、擦在身上的藥、馬鞍柔軟劑、薛蘿、芫婪、薄荷牙粉、茶、煙草的氣味和其他上百種氣味,我跟著他們一起夢到家,夢到我們渴望再見到的心愛之人。


    然後,第二個月結束,最後一批武器修理、改造過,我們帶來的補給品差不多用完了,哈德拜要我們準備踏上迢迢的歸鄉路,步行的歸鄉路。他打算往西,繞往離巴基斯坦邊界更遠的坎大哈,送一些馬給他的家人。然後,帶著行軍包和輕武器,連夜趕路,直到抵達安全的巴國邊界為止。


    “東西差不多都上到馬匹上了。”我打包好個人裝備後,向哈德報告,“一切就緒後,哈雷德和納吉爾會回上麵這.裏。他們要我跟你說。”


    我們站在平坦的石山頂部,可一覽無遺周邊河穀,和從山腳一路透巡到地平線上坎大哈城的荒涼平原。朦朧的霧難得散去,雪停了,我們得以一睹這壯闊的全景。我們東邊有數個又黑又厚的雲團積聚,雲團將帶來雨和雪,當下的冷空氣因此顯得潮濕。但眼前,我們可一眼望到世界的盡頭,迎著寒風的眼睛裏滿是那美景。“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在我們開始這任務的同一個月份,英國人強行通過開伯爾山口,阿富汗對英國的第二場戰爭開打。”哈德說,不理會我的報告,或者可能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回應報告。他凝視地平在線微微蕩漾的煙霧,由遠方坎大哈的煙與火造成的煙霧。我知道地平線上的閃光和毛毛雨般灑落的東西,有些大概是爆炸的火箭,而火箭則是由原本居住在那座城市,原本以教書、經商為生的人射進城裏的。在這場反抗俄羅斯入侵的戰爭中,他們成為流亡在外的惡魔,對著自己的家、商店、學校猛轟炮火。


    “有個人穿過開伯爾山口而來,他是英國殖民統治印度時期最可怕、最英勇、最殘酷的軍人之一。那人叫羅伯茲,佛雷德裏克·羅伯茲勳爵。他攻下喀布爾,在該地實施殘酷戒嚴。有一天,八十七名阿富汗軍人被吊死在公共廣場,建築和市場遭摧毀,村莊被燒掉,數百名阿富汗人被殺。六月,一位名叫阿尤布汗的阿富汗王宣布展開驅逐英國人的聖戰。他帶了一萬兵眾離開。他是我家族的祖先,我家族的人有許多在他召募的軍隊裏效命。”


    他不再說,朝我迅速瞥了一眼,銀灰色眉毛下的金黃色眼睛閃現光采。他的眼睛在微笑,但他的下巴定住不動,雙唇緊抿,致使唇緣失去血色。或許是看到我正專心傾聽,他放了心,轉頭再次望著悶燒的地平線,重新開口。


    “當時掌管坎大哈市的英國軍官名叫巴洛斯,六十三歲,和我現在一樣的年紀。他率領一千五百名士兵,英國兵和印度兵,他們走出坎大哈,在名叫邁旺的地方與阿尤布王相遇。天氣夠好時,從這裏,從我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那地方。兩軍交鋒,互相以火炮轟擊,數百人喪命,血肉橫飛,慘不忍睹。對戰時,當一個士兵對上另一個士兵,他們在那麽近的距離內開槍,以致子彈射穿了一人,會再打中後麵的人。英軍損失一半兵力,阿富汗人損失二千五百人。但阿富汗打贏了,英軍被迫撤回坎大哈。阿尤布王立即包圍了坎大哈,圍城戰開打。”


    天氣異常晴朗,陽光耀眼,但在那刮風的石山上,很冷,刺骨的冷。我感覺雙腿雙臂漸漸麻木,很想站起來跺跺腳,但又不想打斷他的談興。於是我點了兩根紙紮手卷小煙卷,遞一根給他。他收下,揚起一邊眉毛致謝,深深抽了兩口,然後繼續講。“羅伯茲勳爵——你知道嗎,林,我的第一個老師,我尊敬的麥肯錫先生,時時把bobs your uncle (一切順利,問題都解決了)這句話掛嘴上,我模仿他,也開始用這句話。然後,有一天,他告訴我,這句俗語來自他,來自佛雷德裏克·羅伯茲勳爵,因為這個殺了我幾百個同胞的人,對他自己的士兵非常好,因而他們叫他uncle bobs 1 。有人說當初若是由他掌管,一切都會沒事,於是有了bobs your uncle 這俗語。他告訴我那事之後,我沒再用過那句話,從不再用。有件事很奇怪,我尊敬的麥肯錫先生,他的祖父曾在羅伯茲勳爵魔下效力。他的祖父和我的親人在第二次英阿戰爭中曾相互廝殺。難怪麥肯錫先生對我國家的曆史這麽著迷,這麽了解那些戰爭。那場戰爭殺死他的祖父和我的同胞。感謝阿拉,在打過那場戰爭而負傷帶疤的人仍在世時,我把他當朋友,當老師。”


    他再度停下,我們傾聽風聲,感受隨風而來的新雪的第一道紮刺。那顫抖的風來自遙遠的巴米揚,把每座山的雪、冰、冰冷空氣一路挾帶到坎大哈。


    “於是,羅伯茲勳爵帶領一萬兵力,從喀布爾前來替坎大哈解圍。他的士兵有三分之二是印度人,那些印度兵很能打。羅伯茲帶他們從喀布爾走到坎大哈,三百裏路,走了二十二天。比我們,你和我,所走的路,從查曼到這裏的路,要長上許多。而你知道,那段路我們走了一個月,有好馬可騎,還得到沿途村莊的協助。他們從天寒地凍的雪山走到炙熱的沙漠,然後在經過這艱苦得讓人難以置信的二十天行軍後,他們和阿尤布汗的部隊大戰,打敗了阿尤布汗。羅伯茲拯救了坎大哈市的英國人,自那之後,即使他已經成為大英帝國的陸軍元帥,他仍始終以坎大哈的羅伯茲之名為人所知。”


    “阿尤布王被殺?"


    “沒有,他逃掉了。然後英國人把他的近親阿布杜爾·拉赫曼汗扶上阿富汗國王寶座。阿布杜爾·拉赫曼汗也是我家族的祖先,統治國家很有一套,讓英國人在阿富汗掌握不到實權。政治局勢和之前,和那位偉大軍人暨偉大殺人魔uncle bobs 率兵強行通過開伯爾山口掀起那場戰爭之前沒有兩樣。這段故事的重點在於:坎大哈是阿富汗的關鍵,而現在我們坐在這裏,看著我的城市燃燒起火。喀布爾是心髒,但坎大哈是這個國家的靈魂,誰宰製了坎大哈,誰就宰製了阿富汗。俄羅斯人一旦被趕出我的城市,就打不底這場戰爭。在那之前,勝負難定。”


    1 鮑勃茲大叔,鮑勃茲為羅伯茲的昵稱。


    “我痛恨這一切。”我歎口氣,心知這場新戰爭最終什麽都改變不了,心知所有戰爭其實都改變不了什麽。割下最深傷口的,乃是和平,我心想。如今我記起來,記起那時我想著這段句子,認為那很精辟,希望能找個機會放進我們的談話裏。我想起那天的每件事,想起每個字,還有所有愚查、浮誇、膚淺的念頭,仿佛命運剛用這些念頭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痛恨那一切,真慶幸我們今天就要回家了。”


    “你在這裏有哪些朋友?”他問我。那一問令我意外,我猜不出他的用意。他看出我困惑的表情,於是又問我一遍,臉上明顯透著驚奇。“在這山上,你認識的人當中,誰是你的朋友?"“惺,哈雷德,誰都看得出來,還有納吉爾——"“哦,你現在把納吉爾當朋友?"“對,”我笑了,“他是朋友。此外我喜歡艾哈邁德·劄德,還有馬赫穆德·梅爾巴夫那個伊朗人。蘇萊曼不錯,還有賈拉拉德,狂放不羈的小夥子,和劄赫·拉蘇爾那個農民。”我一個個念人名,哈德逐一點頭,但他不置一詞,我不得不繼續講。“他們都是好人,我想。在這裏的每個人。但那些……那些是跟我最合得來的人。你的意思是那樣嗎?"“你在這裏最喜歡的任務是什麽?”他問,話題轉換之快之突然,和他的胖朋友埃杜爾·迎尼沒有兩樣。


    “我最喜歡的……那很怪,我從沒想過會這麽說,但我想,照料馬是我最喜歡的工作。”


    他微笑,然後微笑擴大為大笑。不知為什麽,我確信他是在想我倒吊在馬頸下進營地那晚的事。”對啦,”我咧嘴而笑,“我不是這世上最會騎馬的人。”他笑得更起勁。


    “但我一到這裏,真的就開始懷念它們,而你要我們把馬都留在這山區。說來奇怪,我有點習慣有它們在身邊。不知為什麽,下去看它們,替它們梳毛、喂食,總是讓我覺得愉快。”


    “我懂。”他低聲道,看透我的眼神。“告訴我,其他人在禱告,而你跟著他們一起禱告時,我有時看到你跪在他們後麵,隔著一小段距離,那時你嘴裏念著什麽?是禱告文嗎?"“我,··… 我其實什麽都沒念。”我答,皺起眉頭。我再點起兩根小煙卷,不是因為想抽,而是想藉由點煙轉移注意力,想汲取煙的小小暖意。


    “那麽,你什麽都沒講,你.白裏在想什麽?”他問,丟掉煙屁股,接下第二根煙。


    “我不能把那叫做禱告。我想不是。我在想人,大部分時候。我想媽媽……女兒。我想阿布杜拉··一普拉巴克一一我跟你講過他,我死去的朋友。我想起朋友,我愛的人。”“你想起你媽,那你爸呢?"“沒想。”


    我說得很快,或許太快了,我感覺他仔細盯著我瞧,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你爸爸還在嗎,林?"“我想是。但我……我無法確定。總之,那不幹我的事。”


    “你得關心你爸爸。”他嚴肅地說,再度望向別處。那時候,我覺得那是非常自大的告誡:他對我爸爸或我們父子的關係一無所知。我整個人陷入怨恨中,新的怨恨及舊的怨恨,因而未聽出他語氣裏的極度痛苦。如今我知道他是以同樣有家歸不得的兒子身份談論他自己的父親,但那時我不懂。


    “你比他更像我父親。”我說。我覺得那是肺腑之言,我在向他表白心跡,但那句話聽來卻像是在生氣,幾乎是懷著恨意。


    “不要那樣說!”他厲聲道,怒目瞪著我。那是他在我麵前表現得最接近生氣的一次,那突然的發火令我身子不由得抽動了一下。他立即放鬆表情,伸出一隻手搭在我肩上。“你的夢呢?你最近做了什麽夢?"“夢?"


    “對。談談你的夢。”


    “我的夢不多。”我答,努力回想。“很怪,你知道嗎,我過去一直做噩夢,逃獄之後做了許多噩夢。夢到自己被捕,或夢到拒捕。但自從來到這裏之後,不知是不是因為空氣稀薄,還是因為睡覺時太累,太冷,還是或許隻是因為擔心戰爭,我沒做那些噩夢。在這裏沒有。反倒做了一、兩個好夢。”


    “說下去。”


    我不想說下去,因為那是夢到卡拉的好夢。


    “就是……開心的夢,陷入愛河的夢。”


    “很好。”他低聲說,點了幾次頭,抽回放在我肩上的手。他似乎對我的答複感到滿意,但表情消沉,近乎嚴峻。“我在這裏也做了幾個夢,夢到先知穆罕默德。你知道的,我們穆斯林如果夢到先知是不能告訴別人的。那是很好、很美妙的事,在穆斯林裏很平常的事,但我們不淮說出來。”


    “為什麽?”我問,冷得發抖。


    “因為教規嚴禁我們描述先知穆罕默德的五官,嚴禁把他當成被看見的人來談。


    這是先知穆罕默德的想法,這樣世間男女才不會崇拜他,不會失去對真主的虔誠。因此我們沒有先知穆罕默德的肖像,素描、畫像、雕像,都沒有。但我真的夢到他。我不是很好的穆斯林,對不對?因為我把夢告訴你。他徒步走在某個地方。我騎馬來到他後麵,那是匹完美、漂亮的白馬,我沒看到他的臉,但我知道是他。於是我下馬,把馬給他。出於尊敬之心,我始終低著頭。但最後我抬起眼睛,看他騎馬走開,騎進落日餘暉中。那是我的夢。”


    他神情平靜,但我夠了解他,因此看出他的眼神籠罩著沮喪。而且還有別的東西,非常新而奇怪的東西,我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那是什麽。那是恐懼。阿布德爾·哈德汗在害怕,我感覺自己起了雞皮疙瘩。我怎麽也想象不到。在那之前,我一直認為哈德拜天不怕地不怕。我感到不安、憂心,決定改談別的。


    “哈德拜,我知道我在改變話題,但你能不能回答我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想前陣子你說的。你說生命、意識和其他東西都來自大爆炸時的光。你是說光就是上帝?" “不是。”他答,臉上的表情我隻能形容為慈愛的微笑,頓時驅散了我那突如其來的害怕沮喪。“我不認為光是上帝。我認為光有可能是上帝的語言,那麽說不無道理。光說不定是上帝對宇宙講話、對我們講話的方式。”


    我站起身,暗自慶幸如願轉換了話題和心情。我跺腳,拍打身體兩側,以活化血脈。哈德跟著我做,我們開始走上返回營地的短短路程,同時往凍僵的手嗬氣。“說到光,眼前這光真奇怪。”我吐口氣。“陽光普照,卻那麽冷,沒有一絲暖意,感覺自己被困在寒冷的太陽和更冷的陰影之間。”


    “擱淺在糾纏的閃光中……”哈德引述別人的話,我猛然轉頭,轉得太猛,感覺脖子一陣劇痛。


    “你說什麽?"


    “一句引述的話。”哈德拜答得很慢,意識到我很看重那句話。“某句詩。”我從口袋拿出皮夾,從裏麵抽出一張折疊的紙。那張紙起皺、磨損得厲害,我一打開,折疊處就裂開破洞。那是卡拉的詩。在兩年前的“野狗之夜”,我帶塔裏克去她公寓時,從她筆記本上抄下來的詩,之後我一直帶在身上。在阿瑟路監獄,官員拿走那張紙,撕碎。維克蘭用錢把我救出監獄時,我憑記憶再把它寫在紙上,從不離身。卡拉的詩。


    “那首詩,”我興奮地說,把那張破爛、飄動的紙遞上去給他看,“那是個女人寫的。一個叫卡拉·薩蘭恩的女人。你曾派那女人和納吉爾到吉多吉的店裏……把我弄出那裏。我很驚訝你知道那首詩。難以置信。”


    “不是,林。”他答,語氣平靜。“那首詩是名叫薩迪克汗的蘇非詩人所寫的。我記得他的詩,他的許多詩。他是我最欣賞的詩人,也是卡拉最欣賞的詩人。”那番話像冰封住我的心。


    “卡拉最欣賞的詩人?"


    “我是這麽認為。”


    “你到底……到底多了解卡拉?"“非常了解。”


    “我以為……我以為你是在把我弄出吉多吉的店時認識她的。她說……我是說,我以為她說她是在那時候認識你的。”


    “不,林,不是那樣。我認識卡拉已經有好幾年,她替我工作,或者最起碼,她替埃杜爾·迎尼工作,而迎尼替我工作。但她想必跟你說過這事,沒有嗎?你不知道?真讓我驚訝。我一直認定卡拉應該跟你談過我,而我確實跟她談過你,談過許多次。”我的心像噴氣機,在幽暗峽穀從我們上方尖聲呼嘯而過,裏頭全是噪音和令人不明所以的恐懼。在對抗完霍亂疫情之後,我們躺在一塊兒竭力抵抗睡意時,卡拉跟我說了什麽?我在飛機上,遇見一個生意人,印度生意人,我的生命從此改觀……那是埃杜爾·迎尼?她說的就是這個?我那時為什麽沒多問她的工作?她為什麽不告訴我她的工作?她替埃杜爾·迎尼做什麽工作?


    “她替你,替埃杜爾,做什麽事?"“許多事。她有許多本事。”


    “我了解她的本事,”我怒衝衝對他說,“她替你做什麽?"“許多事,”哈德答,答得緩慢而清楚,“其中之一是物色有用、有本事的外國人,例如你。她幫忙物色能在我們需要時替我們工作的人。”


    “什麽?”我問,喘著氣說出這個其實不是在發問的字眼,感覺我的臉和心結成了冰塊,然後一塊塊掉下,在自己周遭裂成碎片。


    他開口要繼續講,立刻被我打斷。


    “你是說卡拉吸收了我——為你?"“沒錯,她是這樣做,而且我很高興她這樣做。”


    寒意陡然在我體內升起,沿著血管蔓延,雙眼變成雪做的。哈德繼續往前走,注意到我停下,也跟著停住。他轉身麵對我時,臉上仍在微笑。就在這時,哈雷德·安薩裏走近,大聲拍手。


    “哈德!林!”他以帶著哀傷的淺淺微笑,我已愛上的微笑,迎接我們。“我決定了。哈德拜,我照你所說的,好好想了一下,我決定留下,至少留一陣子。哈比布昨晚在這裏出現,哨兵看到他。他在失蹤以後幹了許多駭人聽聞的事,就是他對付俄羅斯俘虜的那些手段,甚至過去兩個星期以來在這附近的坎大哈道路上,有些阿富汗俘虜也……這,這實在太可怕,我覺得很反感。事情太詭異,他們決定要動手處理。他們很害怕,打算一見到他就射殺。他們在談獵殺他的事,像獵殺野獸那樣獵殺他。我得……不知為什麽,我覺得該幫他。我打算留下,我想找到他,勸他跟我回巴基斯坦。所以,··… 你們今晚照原定計劃走,不必管我,我會……我會在大概兩個星期後出發。就……就這樣,我想。我……我就是來說這些。”


    這麽長長一段話之後,現場陷入冷冷的沉默。我盯著哈德瞧,等他開口。我既生氣,又害怕。那是很特別的恐懼,那種隻有愛才能激起的冷冷恐懼。哈德回盯著我的臉,看出我的心思。哈雷德看看我,又看看他,一臉困惑與憂心。


    “我遇見你和阿布杜拉那晚呢?”我緊咬牙關說,抵住寒意和像痙攣般撕裂我更冷的恐懼。


    “你忘了。”哈德汗答,口氣更堅定了些。他的臉和我一樣陰鬱而堅決。那時,我從未想到他也會有受騙、被出賣的感覺。那時我忘了卡拉奇和警察突然搜捕的事,忘了他手下有個叛徒,有個很接近他的人想要他、我、我們其他人被捕或喪命。他那無動於衷的超然,我一直隻當成無情的漠視。“在我們相見那晚之前很久,你就已經見過阿布杜拉。你在站立巴巴的廟裏遇見他,不是嗎?那晚他去那裏照應卡拉。她那時還不是很了解你。她不是很清楚你,不清楚你可不可以信任,在她不熟悉的地方。她希望有人在場幫她,如果你對她意圖不軌的話。”


    “他是她的貼身保鏢……”我喃喃道,想著她不信任我……“對,林,他是,而且是很稱職的保鏢。我知道那晚有人耍狠動粗。阿布杜拉出手救了她,或許也救了你。是不是?那是阿布杜拉的責任,保護我的人。因此我侄子塔裏克跟你一起住在佐帕德帕提區時,我派他跟在你後麵。而在第一個晚上,他的確幫你打退一些野狗,是不是?塔裏克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阿布杜拉始終按照我的吩咐,待在你旁邊,還有塔裏克的旁邊。”


    .我沒在聽。我心裏滿是憤怒的箭,每支箭都往回呼嘯,飛往更早的某個時空。我在心裏尋找卡拉,尋找我所認識並深愛的那個卡拉,但每次想起跟她在一起的情景,秘密和謊言就跟著開始露出真相。我想起第一次,第一秒鍾,遇見她時,她伸出手扶住我,使我免遭巴士輾過。那是在阿瑟班德路上,靠近科茲威路的轉角,距印度賓館不遠。那是最多遊客出沒的地方。她是在那裏等我,獵尋像我一樣的外國人,尋找有用的新血,以便在哈德需要有人替他賣命時派上用場?她的確是。我住在貧民窟時,從某方麵來說,也在做同樣的事。我在同一個地方晃蕩,尋找剛下飛機而想換錢或買大麻膠的外國人。


    納吉爾走上前來,加入我們。艾哈邁德·劄德在他後麵,隔了幾步。他們與哈德拜、哈雷德站在一塊,麵對我。納吉爾皺著臉,整起眉頭,眼睛從南到北掃過天空,算計還有幾分鍾雪暴就會降臨。回程的東西都已打包好,且再次清點完畢,他急著想出發。“那你為我診所所做的事呢?”我問,覺得身體不舒服,心知如果鬆掉硬撐的膝蓋,放鬆雙腿,我就會腿一軟,跪下。哈德沒說話,我又問了一次。“診所的事呢?你為什麽幫我?那是你計劃的一部分?這個計劃?"刺骨寒風吹進開闊的高原,猛刮我們的衣服和臉,我們猛打哆嗦,站不穩。一波灰暗肮髒的雲團越過山頭,滾滾湧向遠處的平原和那座閃著亮光而垂死的城市,天色迅即變暗。


    “你在那裏幹得很好。”他答。


    “我不是問你這個。”


    “我想眼前不是談這類事情的時候,林。”


    “是,就是。”我堅持。


    “有些事你不會懂。”他嚴正地說,仿佛這句話他已經反複思量了許多次。“告訴我就是了。”


    “很好。我們帶來這營地的所有藥,作戰需要的所有抗生素、盤尼西林,都是蘭吉特的麻風病人供應的。我得知道用在這裏會不會有問題。”


    “哦,天哪……”我痛苦地呻吟道。


    “所以我利用那機會,利用你身為外國人而又與家人、大使館都沒有聯係這個不尋常的情況,在我自己的貧民窟開了一家診所。我利用那機會測試藥品,以貧民窟的居民為對象。你知道的,把那些藥帶上戰場之前,我必須確認是否安全。”“天啊,哈德!”我氣得吼叫。


    “我不得不——"


    ”隻有他媽的瘋子才會幹這種事!


    “放輕鬆,林!”哈雷德厲聲回應我。其他人站在哈德兩側,一臉緊張,仿佛擔心我攻擊他。“你有點過火了,老哥!


    “我是過火了!”我說得結結巴巴,感覺牙齒打戰,努力想讓麻木的四肢聽自己使喚。“我是他媽的過火了!他把貧民窟裏的人當天竺鼠或實驗鼠或他媽的不管什麽東西,利用他們來測試他的抗生素。他利用我來騙他們受測試,因為他們相信我。這叫我怎麽不過火!"“沒有人受傷,”哈雷德大吼,“那些藥都很好,你在那裏做的事很好。那些人都康複了。”


    “我們應該立刻離開這冷得要死的地方,再來談那個。”艾哈邁德·劄德急急插話,希望化解火爆氣氛。“哈德,我們得等這雪停了再離開,我們進去吧。”“你要知道,”哈德強硬地說,不理會他,“那是為了戰爭而下的決定。二十人冒生命危險以拯救一千人的性命,一千人冒生命危險以拯救一百萬人。你要相信我,我們知道那些藥沒問題。蘭吉特的麻風病人供應不純藥物的機率很低。我們把藥給你時,幾乎百分之百確定那藥是安全的。”


    “那說說薩普娜。”在這空曠的戶外,我對他,對自己與他的密切關係,起了最深沉的恐懼。“那也是你的傑作?"“我不是薩普娜,但他殺人的確是受我指使。薩普娜為我殺人,為了這場大業。你如果希望我告訴你全盤真相,我的確從薩普娜的血腥行徑得到很大的好處。因為薩普娜,因為他的存在,因為他們害怕他,因為我承諾揪出他,阻止他,政治人物和警方同意我運送槍和其他武器,從孟買運到卡拉奇和基達,送到這戰場。薩普娜的殘殺,的確有助於我們推動大業。我會再這麽做。我會利用薩普娜的殺人行徑,我會用自己的雙手,再殺更多人,如果那對我們的大業有幫助的話。我們有大業要完成,林,這裏所有人。我們如果贏得這場戰爭,我們將在這個地方,藉由這些戰役,永遠改變整個曆史。那是我們的大業——改變整個世界。你的大業是什麽?你的大業是什麽,林?" 雪花開始落下,在我們身邊紛飛,我很冷,冷得發抖,牙齒止不住直打戰。“那……那周夫人的事怎麽說……當卡拉要我假扮美國人時。那是你的點子?你的計劃?"“不是。卡拉與周夫人之間有私人恩怨,她有她自己的理由。但我讚成她利用你,把她的朋友救出‘皇宮’。我想看看你能不能辦到。那時候我就已經想到,有一天我要找你當我在阿富汗的美國人。而你幹得很好,林。在周的‘皇宮’裏,和她周旋得那麽漂亮,這樣的人不多。”


    “最後一件事,哈德,”我結結巴巴,“我在牢裏時……你和那件事有沒有關係?" 現場陷入難堪的沉默,那是比最尖銳的聲音更能鑽入記憶裏的沉默,是隻有呼吸聲的致命沉默。


    “沒有,”他終於回答,“但老實說,就在第一個禮拜過去後,我如果決定救你,我是有可能把你救出那裏。我幾乎是立即就知道那件事。我有力量救你,但我沒出手。在我本來有可能救你的時候,我沒出手救你。”


    我望著納吉爾和艾哈邁德·劄德。他們回盯著我,不動聲色。我把目光轉向哈雷德·安薩裏。他回以極度痛苦而忿忿不平的表情,臉部扭曲,整個臉往把他的臉部分成兩半的鋸齒狀傷疤糾緊。他們全知道。他們全知道哈德把我留在那裏。但那沒什麽,哈德又沒欠我什麽。他不是害我坐牢的人,他沒有義務把我弄出去。而且最後他做了,他最後真的把我救出獄,他真的救了我的命。我挨了那麽多打,還有人為了替我傳口信給他而挨打……而我們即使辦到,即使真的傳口信給哈德,他大概也會置之不理,仍把我留在那裏,直到他肯出手搭救為止。所有希望原來都是一場空,都毫無意義。讓人知道自己的希望是多麽枉然,自己的期待就是那麽枉然,就等於是打掉你心中想要得到愛的那個角落,幸福而相信人的那個角落。


    “你想讓我……讓我……出來後會大大感激你,因此……把我留在那裏。是不是這樣?"“不是,林。那純粹是不湊巧,純粹是你那時的命運。我和周夫人有個約定。她那時正協助我結識政治人物,協助我博取巴基斯坦某將領的好感。他是卡拉的……人脈,他其實是她的特別客戶。她第一個把他,那個巴基斯坦將領,帶到周夫人那裏。那條人脈至關重要,他對我的計劃至關重要。她,周夫人,非常氣惱你,認為除了讓你坐牢,沒別的辦法可消她心頭之恨。她想讓你死在那裏麵。我的工作一辦完,立刻就派你的朋友維克蘭去救你。你要相信我,我從來不想傷害你。我喜歡你,我——" 他突然停下,因為我把手放在腰間的槍套上。哈雷德、艾哈邁德、納吉爾立即緊張起來,舉起手,但他們距我太遠,無法一跳就抓住我,而且他們知道這點。“哈德,你如果不轉身,立刻走開,我對天發誓,我會做出讓我們兩個都完蛋的事。我不管自己會有什麽下場,隻要我不必再看到你,不必再跟你講話,不必再聽你講話就可以。”


    納吉爾慢慢地,近乎隨意地跨出一步,站在哈德前麵,用身體護住哈德。“我對天發誓,哈德。現在,我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但雪一停,我們就要離開,前往查曼。”哈德答,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猶豫而畏縮。


    “我說真的,我不跟你走,我要留在這裏。我要自己走,或者留在這裏。那不重要。隻要……你他媽的……滾出……我的視線就好,看到你就讓我反胃!" 他站在原地又過了片刻,我感受到想掏槍射他的衝動,要把自己溺死在寒冷,在厭惡和憤怒的浪潮裏的衝動。


    “你得知道,”他最後說,“不管我做錯了什麽,都是出於對的理由。我對你做的那些事,都在我認為你能承受的範圍內。你該知道,你得知道,我一直把你當成朋友,當成我摯愛的兒子。


    “而你該知道,”我回應他,頭發、肩膀上的積雪愈來愈厚,“我全心全意痛恨你,哈德。你的全部智慧,最終都是要讓人陷入怨恨,對不對?你問我,我的大業是什麽,我唯一的大業就是獲得個人自由。如今,那大業就是擺脫你,永遠擺脫。他的臉因寒冷而僵硬。雪落在他的胡鬢上,看不出他的表情。但他金黃色的眼睛隔著灰白的霧發亮,那對眼睛裏仍有存在已久的愛。然後他轉身,走開。其他人跟著他轉身,留下我一人在暴風雪裏,搭在槍套上的手凍得發僵、顫抖。我啪噠一聲關掉保險,抽出斯捷奇金手槍,嫻熟而利落地扳起扳機,一如他教我的。我把槍拿在身體一側,對準地麵。


    幾分鍾過去,讓人難以忍受的幾分鍾。在那幾分鍾裏,我本可以追上去,開槍殺了他,自殺。然後我想丟下槍,但槍私在我凍僵麻木的手指上掉不下來。我想用左手把槍冊離手指,但所有手指都在抽筋,我隻得放棄。我的世界成為打轉的白雪彎頂,然後,我向白色的雨舉起雙臂,一如在普拉巴克村子裏,在溫暖的雨下麵,我所曾做過的。我孤獨一人。


    許多年前爬上監獄圍牆時,我像是爬上世界邊緣的圍牆。我滑下圍牆,得到自由時,我失去我所知道的整個世界,還有那世界所容納的所有愛。在孟買時,我試圖打造一個充滿愛的新世界,希望那能像是那個已失去的世界,甚至能取代那個世界,但那時我並未察覺自己在這麽做。在我打造的新世界裏,哈德是我父親,普拉巴克和阿布杜拉是我兄弟,卡拉是我愛人。然後,他們一個接一個消失了。另一個世界,整個消失。


    一個清晰的念頭不請自來,浮現在我腦海,像念出的詩句在我腦海裏翻騰。我知道哈雷德·安薩裏為什麽要那麽堅定地幫助哈比布。我突然清楚領悟到,哈雷德那麽做的真正用意。他想拯救自己,我說,說了不隻一次,感覺麻木的嘴唇隨著那句話而顫抖,但卻是在腦子裏聽到那句話。而就在我說出那句話,思索那句話時,我知道我不恨哈德或卡拉。我恨不了他們。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為何突然就變了,而且變得如此徹底。大概是握在手裏的槍,它給我的奪命威力或諸如此類的,以及來自我內心最深處的直覺,使我沒用上這把槍。大概是因為失去哈德拜這個事實。因為他轉身走開時,我從血液裏,我在濃白空氣中聞出的血,在嘴裏嚐出的血,我從那些血液裏知道,完了。不管是什麽理由,那改變像鋼鐵市集裏的季雨席卷我全身,不久之前我感受到的翻騰恨意,充滿殺氣的恨意,隨之一掃而空。


    我仍氣自己把那麽多孺慕之情放在哈德身上,氣自己的靈魂不理會清醒時的想法,而去乞求他的愛。我氣他把我當作消耗品,當作達成他目的的工具。我很憤怒,他拿走我這輩子的一樣東西——在貧民窟行醫的工作。那工作本來可以讓我自己,甚至別人重新看重我,本來可以在某種程度l 彌補我所幹過的所有錯事。盡管那小小的好事已遭汙染、玷汙,盡管我心中的憤怒和壁爐底部的玄武岩石板一樣硬,一樣重,我知道那要幾年光景才能磨掉,但我恨不了他們。


    他們欺騙我,出賣我,把我的信賴打得傷痕累累,我不再喜歡、尊敬、欣賞他們,但我仍愛他們。我別無選擇。站在那白茫茫的荒涼雪地裏,我完全知道這點。人無法殺掉愛,甚至,無法用恨殺掉愛。人可以殺掉陷入愛河的心情、被愛填滿的感覺,甚至殺掉可愛迷人的特質。人可以把它們全殺掉,或把它們化為麻木、強烈、沉重的遺憾,但無法殺掉愛本身。愛是狂熱的追尋,追尋自己以外的真理。一旦真誠而徹底地感受到愛,愛就永遠不死。每個愛的行動,每個付出真情的時刻,都是字宙善的一部分。那是上帝的一部分,或者,那就是我們所謂的上帝,而且它永遠不死。


    最後,雪停了,我站著,與哈雷德隔著些許距離,看著哈德拜、納吉爾和他們的人帶著馬離開營地。那個大汗,黑幫老大,我父親,直挺挺地騎在馬上。他拿著長矛,他的旗收卷在長矛上。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決定與哈德拜分道揚鎮,和哈雷德等人留在營地,但這麽一來,我也麵臨更大的危險。沒有哈德汗罩著,保護自己變得困難許多。看著他離開,我理所當然認定自己不會回巴基斯坦。我甚至暗暗對自己說:我不會回去……我不會回去……但阿布德爾·哈德汗大人騎馬沒入雪花紛飛的朦朧之中時,我心裏感受到的不是恐懼。我接受命運,甚至歡迎命運。我,自想,最終我會得到我應得的。不知為什麽,那想法讓我變得純淨、清澈。我感受到的不是恐懼,而是希望,希望他會活著。我跟他之間完了,結束,我不想再見到他,但看著他騎馬進入那白影憧憧的山穀時,我希望他會活著。我禱告,祈求他平安無事,祈求他感受到我的心碎,我愛他。我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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