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年,從查曼通往坎大哈的主幹道跨越了達裏河的一條支流,經過史平巴爾達克、達布賴、梅爾卡雷茲,全程不到兩百公裏。開車要幾小時。我們當然沒走那條幹道,而且我們沒有車。我們騎馬翻越上百座山口,花了一個多月才抵達坎大哈。我們在樹下紮營,度過第一天。我們的行李,就是我們要偷偷運進阿富汗的貨物和個人必需品,散放在附近牧草地上,上麵用綿羊皮和山羊皮蓋著,好讓人從空中看到時,以為是一群牲畜。我們甚至在那些披著毛茸茸獸皮的行李之間拴了一些真的羊。夜色終於吞沒夕陽時,一聲興奮的口哨聲貫穿營地。不久就聽到悶悶的馬蹄聲,我們的馬兒漸漸走近。有二十匹馬當座騎,五十匹當馱獸。那些馬比我學馬術時所騎的馬稍小一些,我心裏浮現了希望,覺得它們或許比較好駕馭。大部分人立即起身,將行李抬到馱獸上,綁好固定。我起身想加入,但納吉爾和艾哈邁德·劄德牽來兩匹馬,攔住我。


    “這隻是我的,”艾哈邁德宣布,“那隻是你的。”


    納吉爾把組繩遞給我,檢查了阿富汗馬鞍上的挽具,馬鞍又短又薄。一切正常,他很滿意,點頭表示可以。


    “馬好。”他說,嗓音低沉、粗重而沙啞,但讓人聽了愉快。


    “馬全都好,”我答,引用他的名言,“人全都不好。”


    “這匹馬超好。”艾哈邁德附和道,朝我的馬投來讚賞的目光。那是匹栗色母馬,胸膛厚,腿粗短而有力,眼神炯炯而無畏。“納吉爾從我們所有馬裏替你挑了它。他第一個搶到它,那邊有些人為此很失望。他眼光很好。”


    “我算過,我們有三十個人,但載人的馬不到三十匹。”我說,同時輕拍馬頸,想與它打好關係。


    “沒錯,有些人騎馬,有些人步行。”艾哈邁德答。他左腳跨上馬橙,身子一翻,輕鬆躍上馬鞍。“大家輪流。有十隻山羊跟著我們,有人要照管它們。還有,我們這一路上會失去一些人。這些馬其實是要送給坎大哈附近哈德的族人。這趟路,騎駱駝會比較好。走在狹窄的山路上,依我的看法,騎驢最理想。但馬是很有地位的動物。我想哈德之所以堅持用馬,是因為我們與架鶩不馴的部族接觸時,擺出來的形象很重要,那些人會想殺了我們,搶走我們的槍和藥。馬會提升我們在他們眼中的分量,而且對哈德汗的族人而言,馬是很貴重的禮物。從坎大哈打道回府時,他不打算把馬帶走。前往坎大哈時,有部分行程我們騎在馬上,但回家時,一路上都要用走的!" “你是說我們會失去一些人?”我問,朝他皺起眉頭。


    “對!”他大笑,“有些人會在途中離開我們,回村子老家。但沒錯,也可能會有些人死在途中。但我們都會活著,你和我,印沙阿拉。我們有好馬,好的開始!" 他熟練地策馬掉頭,讓馬快跑到五十米外,加入聚在哈德拜周遭的騎馬人群。我朝納吉爾瞥了一眼。他點頭示意,對著我做了個鬼臉,低聲禱告,鼓勵我騎上馬去。我們兩人都預期我會被甩出去。他的眼睛開始閉上,縮起身子不敢看即將發生的事。我踩上馬鏡,右腳一躍而上。身子落在馬鞍上時,比我預期的還要猛,但那匹馬不以為意,迅速點了兩下頭,急著想開始跑。納吉爾睜開一隻眼睛,看到我安穩地坐在新馬上。他大為高興,很自然地感到自豪,且因此而紅了臉,對我露出難得的微笑。我扯了扯緩繩,掉轉馬頭,腳往後踢。馬的反應很鎮定,但動作優雅,敏捷、漂亮,幾乎是精神抖擻,一下子就轉為優美的快跑。我沒再催促,它立即帶著我來到哈德拜周遭那群人中。


    納吉爾與我一同過去,騎在我左側後方。我往後迅速一瞥,與他互換了同樣瞳目結舌的不解表情。那匹馬讓我得意起來。看來沒事,我在心裏低聲說。但就在這幾個字迅速穿過我心中的妄想濃霧時,我心知自己也說出了某種不祥的定律。驕傲……在敗壞以先……這句俗語擷取自舊約好表言》 第十六章第十八節:驕傲在敗壞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據說出自所羅門之口。如果他真說了這句話,那他就是非常了解馬性,比卡噠卡噠騎著馬到哈德那群人身邊時、自以為知道(仿佛之前就知道)怎麽輕鬆駕馭那匹馬的我還了解得多。


    哈德正以普什圖語、烏爾都語及法爾西語向手下下達最後指令。我俯身過去,對著艾哈邁德·劄德說話。


    “山口在哪裏?烏漆抹黑,我看不到。”


    “什麽山口?"


    他悄聲回我。


    “穿過山的山口。”


    “你是說查曼?”他問,被我問得一頭霧水,“那在後麵,在我們後方三十公裏。”“不是,我是說,我們如何穿過那些山,進入阿富汗?”我問,朝著離我們不到一公裏處那拔地而起、頂部插入黑色夜空的陡峭岩壁點頭。


    “我們不穿過那些山,”艾哈邁德答,手上的組繩輕輕對空一甩示意,“我們要翻過那些山。”


    “翻過……那些山……”


    " oui . ”對。


    “今晚。”


    " oui . "


    “摸黑。


    " oni . ”他嚴肅地重複道,“但沒問題。哈比布,那個fou ,那個瘋子,他知道路。他會帶我們。”


    “還好你告訴我這件事。老實說我很擔心,但現在覺得好多了。”


    他露出白牙,迅速對我一笑,接下來哈雷德發出信號,我們開始動身,慢慢形成一個縱隊,隊伍綿延將近一百米。有十人走路,二十人騎馬,十五匹馬馱負重物,還有十隻山羊。我注意到納吉爾沒騎馬,深感過意不去。這麽會騎馬的人走路,我卻騎在馬上,總讓我覺得荒謬又奇怪。我看著他走在我前方的一片漆黑裏,看著他粗而微彎的雙腿規律地擺動著,我暗暗發誓,待會第一次休息時,一定要說服他跟我輪流騎馬。最後我的確如願,但納吉爾答應得很不情願,騎在馬上時一臉愁苦,忿忿地看著我,隻有在我們互換位置,他從石礫小徑抬頭看我時才露出笑容。


    人當然不是騎著馬翻過山頭,而是又推又拉地把馬帶過去,有時還要幫忙抬馬。查曼山脈是阿富汗西南部與巴基斯坦的界山,我們走近那山脈的峭壁底部,赫然發現其實峭壁之間有道缺口,上頭有小路及步道。原本看似光禿禿的平滑岩壁,更靠近看,上麵居然有一道道波浪狀的峽穀和一條條裂隙。岩架和表麵覆有堅硬石灰而寸草不生的土塊蜿蜒於岩壁上,有些很寬、很平坦,好似人工道路;有些地方卻非常崎嶇又狹窄,馬或人走在上麵,每一步都落得戰戰兢兢。而且我們全程都是在一片漆黑之中,搖搖晃晃地在滑跤、拖拉、硬擠下,克服這山壁障礙。


    我們這一行人,相較於過去那些浩浩蕩蕩走在絲路上,來往於土耳其、中國、印度之間的部落隊伍,人數實在很少。但那時正值戰時,我們這樣的人數變得很顯眼。我們時時擔心被人從天上看出行蹤。哈德拜嚴格管製燈火,行進途中不準抽煙,不準持火把,不準開燈。第一個晚上,天上懸著一彎新月,但偶爾,滑溜的小路帶我們走進狹穀,光滑的岩石猛然立起,陰影吞沒了我們。在那些倚著黑壁的山徑上,伸手不見五指。整個縱隊在黑漆漆的岩壁縫隙裏緩緩前進,人、馬、山羊緊挨著岩石,踉踉蹌蹌撞在一塊。


    就在如此漆黑的某道深窄峽穀深處,我聽到一聲音調陡然升高的低沉哀鳴。那時我正走在,或者說,滑行在兩匹馬之間。我右手抓著自己的馬僵,左手抓著前麵馬匹的尾巴,臉貼著花崗岩壁,腳下的小徑隻有我的手長那麽寬。隨著那聲音拉得愈尖愈響,那兩匹馬出於同樣的本能,立起後腿,不時因害怕而猛以馬蹄跺地。然後那哀鳴聲突然化為一聲大吼,震動整座山,再化為猛然爆出的一聲可怕尖叫,在我們頭部正上方回蕩。


    我左邊那匹馬在我前方猛然躍起,尾巴隨之從我手中掙開。我想抓回它的尾巴,但黑暗中沒踩穩,滑倒跪地,臉擦過岩壁而受了傷。我的馬被嚇到,跟我一樣驚恐,逃跑的衝動使它在狹窄小徑上奮力想往前跑。我仍握著緩繩,且拉著僵繩站起身,但那匹馬的頭再度撞上我,我覺得自己從小徑往後滑。我跌倒,滑行,從小徑跌落,掉入黑漆漆的深淵,恐懼刺入我的胸坎,壓碎我的心。我感覺整個人直往下掉,然後啪的一聲,我抓在手中的綴繩一緊,止住了墜勢。


    我騰空懸在漆黑的深淵之上,感覺自己從狹窄的岩架上一點一點往下掉,皮革緩緩滑動,發出吱吱聲。我聽到人群大叫,他們全在我上方的岩架上,正努力安撫馬兒,大叫朋友名字以確認他們是否安在。我聽到馬兒害怕得嘶鳴,呼味噴著鼻息表示抗議。峽穀裏的空氣彌漫濃濃的尿味、馬糞味、驚嚇的人汗味。我還聽到我的馬奮力想站穩,馬蹄在岩架上猛扒、猛刮,發出一連串清脆的撞擊聲。我猛然省悟,這匹馬雖壯,但踩在脆弱而崎嶇不平的小徑上,很難站得穩,我的重量可能會把它也拖下岩架。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我猛揮左手,抓住了緩繩,開始往上爬,往岩架爬。我一隻手終於攀住石徑邊緣,然後身子突然下滑,滑向漆黑深淵,我想尖叫卻叫不出聲。綴繩再度繃緊,我懸在峽穀之上,處境很危急。那匹馬擔心自己被拖下懸崖,正激烈地上下左右晃著頭。這隻聰明的動物想把馬籠頭、馬嚼子、挽具給甩掉。我知道它隨時可能如願。我咬緊牙關,奮力一吼,再度攀上岩架。


    我急忙跪起,此時已是筋疲力竭,大汗淋漓,猛喘氣。然後,我憑著一股直覺,一股源自恐懼且受腎上腺素所激發的直覺,我跳到了右邊,就在這時候,我身旁的馬在漆黑的夜色中橫空踢出一腳。我如果沒移動,那大概會踢中我的頭側,而我的戰爭任務大概也會當場結束。結果,那出於本能的救命一跳,讓馬那一腳踢中我的臀部和大腿,把我踢向岩壁,使我撞上我那匹馬的馬頭。我雙手抱住馬頸,既藉此肢體接觸安撫自己的心情,也藉此支撐自己麻木的腿和發疼的臀部。當我聽到忙亂的腳步聲,感覺到有人的手從岩壁迅速搭上我的背時,我仍抱著馬的頭。


    “林!是你嗎?”哈雷德·安薩裏朝著夜色問道。


    “哈雷德!對!你沒事吧?"


    “當然。噴氣式戰鬥機!去他媽的!有兩架。在上方不遠處。一百米,老哥,就這麽近。操!他們想突破音障!你聽那聲音!"“是俄羅斯人?"


    “不是,我想不是。他們不會這麽靠近邊界。應該是巴基斯坦戰鬥機,巴國飛行員駕駛的美國飛機,飛進阿富汗領空一小段距離,騷擾俄羅斯人。他們不會飛得太裏麵。俄羅斯的米格飛行員太厲害,但巴基思坦人還是喜歡提醒他們別太囂張。你確定沒事?"“當然,當然。”我沒老實講,“走出這個黑漆漆的鬼地方,我會更好。你可以說我是膽小的弄種,但牽著馬走在十層高大樓的鷹架上時,我想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我也是。”哈雷德笑道。那是有所壓抑而感傷的笑,但我讓自己沉浸在那笑容的安慰中。“誰在你後麵?"“艾哈邁德,”我答,“艾哈邁德·劄德。我聽到他在後麵用法語咒罵,我想他沒事。納吉爾在他後麵。我還知道馬赫穆斯,那個伊朗人,在他附近。我想我後麵大概有十個人,包括趕山羊的兩個人。”


    “我去查查。”哈雷德說,往我肩膀安慰地一拍。“你繼續走,貼著岩壁再走大概一百碼就可以。不遠,隻要走出這道狹穀,就會有一點月光。一路順風。”抵達那令人安心、有蒼白月光的地方後,我覺得安全而篤定。但不久後我們繼續上路,緊挨著峽穀的灰冷岩石,幾分鍾後,再度陷入漆黑中,眼前除了信心、恐懼、求生意誌,什麽都沒有。


    我們大多在夜間趕路,所以有時就像盲人般靠手指摸索前往坎大哈的路。而且我們也像盲人一樣,全心全意地信賴哈比布。哈比布對那些隱秘通道和突然冒出來的岩架小徑了如指掌,而我們這一行人裏的阿富汗人沒有一個在這邊境地區住過,他們和我一樣依賴他。


    但不帶路時,他就遠遠沒那麽讓人放心。有次休息時,我爬過幾顆岩石,想找個地方小解,結果碰上他。那時他跪在一塊約略呈方形的石板前,用額頭撞那石板。我跳下去想攔住,發現他在哭,在吸泣。血從撞破的額頭流下臉,流到胡子裏,和淚混在一塊。我拿出水壺,倒出些許水在我圍巾一角,擦掉他頭上的血,然後檢視傷口。傷口血肉模糊,邊緣凹凸不平,但傷得不深。他乖乖讓我帶回營地。哈雷德立即衝上前,幫我把藥膏塗在他額頭上,纏上幹淨的繃帶。


    “我讓他自己去,”處理完傷口時,哈雷德低聲說,“我以為他要去禱告,他跟我說他想禱告。但我覺得……”


    “我想他是在禱告。”我答。


    “我很擔心。”哈雷德坦承,定定望著我眼睛,眼神裏滿是哀傷與恐懼。“他不斷四處設捕人陷阱,他鬥篷裏麵有二十顆手榴彈。我試著向他解釋,設捕人陷阱並不妥當,那可以輕易幹掉俄羅斯士兵或阿富汗士兵,但同樣也有可能一下子就讓當地遊牧民或我們的自己人送了命。他不聽,隻是咧嘴對我笑,然後設陷阱時更加鬼鬼祟祟。他昨天在某些馬身上裝了炸藥,他說那是為了不讓那些馬落入俄羅斯人之手。我跟他說,那我們呢?如果我們落入俄羅斯人之手怎麽辦?那我們身上是不是也該裝炸藥?他說那是他一直在擔心的問題,怎麽確保我們不讓俄羅斯人活捉,確保我們死後還能多殺些俄羅斯人。”


    “哈德知道嗎?"


    “不知道。我一直盯著他,以免他離開隊伍。我懂他的心情,林,我也曾有那種心情。我家人遇害後的頭兩年,我跟他一樣發狂。我知道他心裏的痛苦。他心裏裝滿了許許多多死去的朋友和敵人,因此可以說滿腦子隻想著一件事:殺掉俄羅斯人。在他清醒之前,我得盡可能待在他身邊,在他後麵盯著。”


    “我想你該告訴哈德。”我歎口氣,搖搖頭。


    “我會,”他回我一聲歎氣,“我會。很快,我很快就會跟他講。他會變好,哈比布會變得比較好,他在某些方麵已經開始變好。現在我已經能跟他好好談,他會熬過去。”但隨著這趟路走了數星期,隨著我們每個人更仔細、更憂心地觀察哈比布,我們每個人都漸漸明白,為什麽那麽多遊擊隊容不下他。


    我們在夜間趕路,有時選在白天走,沿著山區邊界往北邊的帕特罕村前進,一路上提高警覺,嚴防來自內、外的威脅。接近帕特罕時,我們折向北北西,進入荒無人煙的山區,數條冷冽鮮甜的溪水蜿蜒流過。哈比布擬出一條路線,我們走在城鎮與大村落之間,離兩者大致一樣遠,始終避開當地人走的主要通道。我們拖著疲累的步伐,走過帕特罕村與海羅塔納之間,走過胡邁·哈雷茲與哈吉·艾格哈·穆罕默德之間。我們在洛埃卡雷茲與雅魯之間涉過幾條小河。我們以之字形路線,從穆拉·穆斯塔法與小村子阿布杜爾·哈米德之間穿過。


    我們在路上被當地土匪攔住三次,勒索過路費。每次,他們都是先在製高點現身,拿槍對準我們,然後他們的地麵人馬從隱身處傾巢而出,截斷我們的去路和退路。每次哈德都舉起他的綠、’白穆斯林遊擊戰士旗,旗上飾有《可蘭經》 經文:inalihey wa ina ii hi rajiaon 我們來自真主,回歸真主。


    當地土匪不認得哈德的旗子,但尊敬旗子上的文字和含意。但要等到哈德、納吉爾和我們的阿富汗戰士向他們解釋我們當中有個美國人同行,一路受那美國人保護,他們才會卸下那凶狠、敵視的姿態。土匪檢查過我的護照,狠狠盯了我的藍灰色眼睛之後,就把我們當戰友來歡迎,邀我們一起喝茶,吃大餐。


    所謂邀請是委婉的說法,其實是拐個彎要我們付過路費。我們碰到的土匪中,沒有一個想攻擊由美國人讚助的人馬,以免阻斷在這場長達數年的戰爭裏資助他們的美國援助,至關重要的援助。但若不繳點過路費就想通過,那也想得太美了。為此,哈德帶著一批沿路打點用的貨物,包括繡有繁複金線圖案的孔雀藍及綠色絲綢,短柄小斧和厚刃小刀、縫補工具,蔡司鏡片雙筒望遠鏡(哈德就給了我一具,我每天用), 和用來讀《可蘭經》 的放大鏡,及上好的印度製自動表。為土匪頭子淮備的則是一些金錠,每個金錠重一托拉,也就是約十公克,上麵刻有阿富汗月桂枝葉浮雕。哈德不隻預想到會被那些土匪攔截,還指望他們攔截。一旦行禮如儀地寒暄完畢,打點的物品敲定,哈德立即和每個土匪頭子商談我們旅行隊的補給事宜。靠著這樣的安排,我們這一路上的口糧才不虞匾乏,而且在受土匪頭子掌控或保護的村子裏,人和牲畜也都有得吃。


    這樣的補給不可或缺。彈藥、機器零件、藥物是我們優先攜帶的東西,沒有多少空間可帶多餘貨物。因此我們替馬帶了一些食物(頂多兩天份),但完全沒帶我們自己要吃的東西。每個人有一隻水壺,但那是緊急用水,要省著供自己和馬喝。有好多天,我們一天隻喝一杯水,吃一小塊印度烤餅。


    展開那趟長途跋涉時,我已有吃素習慣,但還不到隻能吃素的地步。在那之前,如果可以,我偏愛吃水果、蔬菜填飽肚子,如此已有數年。但展開那趟跋涉的三個星期後,在拉著馬翻山越嶺、涉過冰冷河水,且餓得發抖之後,我一看到土匪招待的小羊肉、山羊肉,就立即撲了上去,拿起半熟的帶骨羊肉,用牙扯下肉,大嚼特嚼。阿富汗陡峭的山坡寸草不生,刺骨寒風把那些地方吹成不毛荒地,但每個平原,再怎麽小的平原,都是綠意盎然,生機勃勃。有些野花綻放星狀紅顏,有些開著天藍色絨球狀花朵。有些矮灌木長著山羊愛吃的黃色小葉,許多種野草的頂上結有飽滿低頭的穗子,而馬兒愛吃那些幹種子。許多岩石上長著暗黃綠色的苔醉,還有些長著顏色更淡的地衣。這些淡綠柔嫩的地毯,出現在綿延起伏的光禿禿石山之間,那種衝擊,要比出現在較肥沃的恬靜大地上,還更強烈得多。每次看到綠草如茵的山坡,或植物叢生、枝葉茂密的沼地,我們的反應都差不多,那生意盎然的綠,總激起來自深層潛意識的反應。這些吃苦耐勞的硬漢,疲累地走在慢慢踱步的馬兒之間時,有許多人彎下身子摘起一小把花,用他們幹燥長繭的手感受它們的美。


    我偽裝成哈德的美國人,這身份幫我們順利通過土匪出沒的窮山惡地,但也使我們在第三次,即最後一次被攔住時,耽擱了一星期。為避開小村子阿布杜爾·哈米德,向導哈比布帶我們走進一座小峽穀,峽穀寬僅容三四匹馬並肩。在兩邊淨是陡峭岩壁的峽穀小徑走了將近一公裏後,眼前豁然開朗,進入一座更長且更寬的峽穀。那是理想的伏擊地點,哈德不等敵人出現,即先展開他的綠、白旗,騎在隊伍最前頭。走進大峽穀不到一百米,麻煩就來了。上方高處傳來一聲令人膽寒的嚎叫,那是男人拉高音調,模仿部落女人淒厲嚎哭的聲音。突然間小巨石滾滾而下,猶如小山崩般落在我們前方的峽穀裏。我和其他人一樣,在馬鞍上轉身,看到一群當地部落的人已在我們後麵占好有利位置,拿著各式武器對淮我們的背部。我們一聽到聲響就勒住馬。哈德獨自一人再往前,緩緩走了約兩百米,然後停下,直挺挺坐在馬上,旗子迎著刺骨強風啪噠作響。


    數把槍在身後對準我們,頭頂上有石頭準備放下,我們靜靜等待,過了漫長的一分鍾。然後有個人出現,騎著高大的駱駝朝哈德走來。阿富汗的土生駱駝是雙峰駱駝,但這人騎的卻是單峰阿拉伯駱駝,由北方塔吉克地區的長程駱駝夫所飼養,用於極寒冷天候的那種駱駝。它頭頂上有蓬亂的毛發,頸毛粗而濃,腿長而有力。騎在那巨獸上的男子又高又瘦,看上去比六十五歲的健壯哈德至少要老十歲。那人穿白色長襯衫,下麵是白色阿富汗長褲,外麵套著無袖及膝斜紋黑背心。頭上纏著雪白頭巾,頭巾很長,纏出的頭巾特別氣派。上唇和嘴旁的灰白胡子刮掉,隻剩下巴的灰白胡子垂下,輕觸他瘦薄的胸膛。


    我在孟買有些朋友稱那種胡子叫瓦哈比胡。格守傳統教義的正統沙特阿拉伯穆斯林(瓦哈比教派),模仿先知穆罕默德偏愛的胡子造型,將胡子刮成那樣,因此得名。在那峽穀裏,那像是種符號,告訴我們眼前這位陌生人擁有的道德權威至少和他擁有的世俗權力一樣大。而他那把古老長滑膛槍所營造出的矚目效果,則昭告了他的世俗權力。他直直拿著那把槍,槍托倚在他腰骨上平放著。那把前膛步槍的木質表麵全裝飾了圓形、渦卷形、菱形飾物,飾物以銅幣、銀幣打造而成,擦得非常亮。那人騎著駱駝來到哈德拜身旁,麵向我們,與我們的老大相隔一臂之遙。他的姿態高高在上,很顯然,他慣於接受眾人的敬仰。事實上,我認識的人之中,隻有極少數人和阿布德爾·哈德汗一樣,光靠姿態和個人完全燃燒的生命所發出的氣勢,就能博得他人的敬重(甚至是崇敬),而眼前這人就是其中之一。


    經過漫長的商談,哈德拜緩緩掉轉馬頭,麵對我們。


    “約翰先生!”他叫我,用我假美國護照裏的名字叫我,且用英語。“請上前來!" 我往後踢,發出吐喝聲,希望那聲音能讓馬兒爭氣些。我知道地麵上和頭頂上的人全盯著我,在那漫長而無聲的幾秒鍾裏,我腦海裏浮現馬兒把我摔落在哈德腳邊的出模景象。但那母馬回應以輕快、雀躍的小跑步,不用我帶就自行穿過隊伍,來到哈德旁邊停下。


    “這位是哈吉·穆罕默德。”哈德宣布,手掌大大一揮,掃過我們。“他是可汗,在這裏,他是所有部族裏的人和所有家庭的領袖。”


    " asam aleikum 。”我開口問候,一隻手放在心髒前麵以示尊敬。這位領袖認定我是異教徒,未回禮。先知穆罕默德要求他的追隨者碰到信徒祝安問候時,要回以更為客氣的問候。因此對方以asam aleikum ,即“願你平安”問候時,最起碼應回以wa aleikum asam warahmatuh ,即“也祝你平安,並獲主的悲憫”。但那位老者騎在駱駝上,居高臨下盯著我,以突兀的提問回禮。


    “你們什麽時候給我們刺針飛彈好打仗?"自我們進入阿富汗,每個阿富汗人都問我這個所謂的美國人這個問題。哈德拜再度替我翻譯這句話,但我早就聽懂他在問什麽,且已排練好該怎麽回答。“快了,若阿拉意欲如此,天空將會和山一樣自由。”


    這答複很漂亮,哈吉·穆罕默德很滿意,但他的問題更漂亮,照理應得到比我那存心蒙騙的謊言更好的答複。從馬劄裏沙裏夫到坎大哈的阿富汗人都知道,如果美國人在戰爭一爆發時就送他們刺針飛彈,穆斯林遊擊戰士大概幾個月內就會擊退入侵者。有了刺針,就可以把天上那些殺傷力強大的可惡俄羅斯直升機給打下來,就連難纏的米格戰鬥機都怕肩射式刺針飛彈。失去了絕對的空中優勢,俄羅斯人和聽命於他們的阿富汗軍隊,就得和穆斯林遊擊反抗勢力在地麵對決,而打地麵戰,他們絕無勝算。


    有些阿富汗人看破國際現實,深信這場戰爭的頭七年,美國人一直不肯給他們刺針飛彈,就是因為美國人希望藉阿富汗戰爭大肆消耗俄羅斯的國力。然後在俄軍師老兵疲時,一旦真的運來刺針飛彈,就可以讓俄羅斯大敗,損失大量兵力和物力,進而拖垮整個蘇聯帝國。


    不管這些憤世嫉俗的人是對或錯,這場致命遊戲的發展確實完全如他們所盤算。在哈德帶我們進入阿富汗的幾個月後,刺針飛彈終於運到阿富汗反抗軍手中,戰爭形勢隨之逆轉。那些阿富汗村民和數百萬像他們一樣的人群起而反抗,使俄羅斯國力大衰,以俄羅斯為中心的龐大帝國跟著在幾年後土崩瓦解。這辦法奏效,蘇聯,的確走上敗亡之路,而為此付出的代價,乃是100 萬阿富汗人喪失性命,三分之一的阿富汗人口流離失所。為此付出的代價,乃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被迫遷徙:350 萬難民穿過開伯爾山口避難白夏瓦,另有100 萬人逃亡到伊朗、印度、蘇聯境內的諸穆斯林共和國。為此付出的代價,乃是五萬男女老少誤觸地雷而少掉一隻或不隻一隻手腳。為此付出的代價,乃是阿富汗失去心與靈魂。


    而我,為黑幫老大效命的通緝犯,假冒的美國人,看著那些人的眼睛,騙他們說那些武器,我無法給他們的武器,就快到了。


    哈吉·穆罕默德很滿意我的答複,於是邀我們一行人參加他小兒子的結婚典禮。哈德擔心若拒絕可能惹惱這個老頭目,且對方的誠摯邀請真的令人感動,於是同意參加。讓哈吉·穆罕默德如願拿到所有進獻的東西之後(他狠狠地討價還價,最終要到哈德的馬作為額外的個人禮物),哈德拜、納吉爾和我同意隨那頭子到他村中。其他人在一處山穀紮營,那山穀有牧草地,還有豐沛的清水。我們一路上馬不停蹄,到此暫歇反倒讓他們有時間替馬梳毛,讓馬休息。馱運貨物的馬,一路上得有人緊盯著;紮營後,貨物搬到受到保護的山洞,藏了起來。那些卸下重負的馬終於可以悠意跳躍,四處漫步。我們的人準備享用大餐:四隻烤羊、印度香料飯、新鮮的綠葉茶,那是哈吉的村子提供的,以感謝我們投入抗俄聖戰。親兄弟明算賬的過路費談妥且交到他們手裏之後,哈吉·穆罕默德村裏的長者,和我們一路上碰到的所有阿富汗部族領袖一樣,承認我們是為同一個大業並肩作戰的戰友,竭盡所能地協助我們。哈德、納吉爾和我騎馬離開臨時營地,往村子走去時,歌聲和笑聲跟著我們,歡笑聲一路回蕩。長途跋涉二十三天以來,我第一次聽到我們的人輕鬆愉快的笑聲。我們抵達時,哈吉·穆罕默德的村子已開始慶祝。他與我們這隊武裝漢子交手,不流一滴血就順利要到過路費,使村民期待婚禮的興奮情緒更加激昂。哈德解釋說,在我們抵達前,阿富汗繁複的結婚儀式已進行了數個月,男方家人已遵照禮俗訪問過女方家不隻一次。每次訪問準親家,雙方都互贈手帕或香料甜點之類的小禮物,並嚴格遵循禮儀。新娘的嫁妝,華麗繡花布、進口絲織品、香水、首飾等,公開陳列供眾人欣賞,然後交給新郎家人,替新娘代為保管。新郎甚至偷偷和準新娘相會,在和她講話時獻上私人禮物。根據習俗,那次私會期間,絕不可讓女方家的男子看到他,但習俗也要求他接受準丈母娘的協助。哈德告訴我,新人首次麵對麵交談時,善盡職責的準丈母娘會一直待在兩人身邊,充當他們的社交場合監護人。這一切禮數都盡到之後,新人就準備迎接為期三天的婚禮。


    哈德帶我了解這些儀式,巨細靡遺地解說,但他那一如以往溫和而循循善誘的作風,卻似乎透著某種急切。最初我猜,應該說是我認為,流亡在外漫長五十年後,他是在重新熟悉同胞的習俗。他在重溫年輕時的場景和慶祝活動,他在向自己證明,在他的心所理解並感受的所有事物上,他仍是個阿富汗人。但接下來幾天他仍繼續向我解說,他對那些習俗的關注也一直未曾或減,我終於領會到,那些不厭其煩的解釋和曆史課,主要是為了我而來,而非為了他自己。他在開一堂速成課,要我在短時間內了解這個國家的文化。我可能會在這個國家送命而長埋於此,而他正以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讓我理解它,理解我與他生命的連結,和我可能的死亡。明白這一點之後,我未把自己的了悟告訴他,隻是乖乖地聽,盡可能地將聽到的一切記在心裏。那幾天,親人、朋友和其他受邀賓客大量湧入哈吉的村子。哈吉·穆罕默德的男丁院蓋得有如要塞,有四間主屋,每間主屋都是高大方正的泥磚建築。宅院有高牆圍繞,圍牆四個角落各有一間大屋。女眷院的圍牆更高,裏麵另有一批建築。我們睡在男丁院的地板上,自己料理三餐。哈德、納吉爾和我住進去時,房子已經很擠,但來自遙遠村子的新客人一一到來,我們隻好往更裏麵擠,好挪出空間給客人。我們和衣而睡,躺滿整個地板,每個人的頭都頂著下一個人的腳。有人說夜裏睡覺時打奸,是潛意識的防衛本能反應:舊石器時代早期,我們的先祖擠在山洞裏睡覺,難以防禦野獸入侵,就靠打好聲警告潛在的掠食者,讓它們不敢接近洞口。這群阿富汗遊牧民、駱駝夫、綿羊和山羊牧人、農民、遊擊戰士,正證明了這說法,因為他們奸聲如雷,在那漫長寒冷的夜裏,那股打奸的狠勁整晚不退,若有一群猛獅靠近,大概會給嚇得如受驚的老鼠般落荒而逃。


    白天時,同樣是由那些人為星期五的婚禮準備菜肴。菜色琳琅滿目,包括加味優格、辛辣的山羊或綿羊奶酪,以玉米粉、棗子、幹果、野生蜂蜜為原料,放進烤爐烤成的糕餅,以及用充分攪拌發泡的山羊奶油烘烤而成的餅幹,當然還有各種符合伊斯蘭教法的肉食和蔬菜炒飯。大夥兒料理食物時,我看到幾個男子把一具用腳操控的磨輪拖到空地上,然後新郎花了一小時,賣力地將一把裝飾華麗的大匕首磨成刮胡刀般鋒利。準嶽父帶著挑剔的眼神,全程在旁緊盯,查看磨好的刀,對那削鐵如泥的鋒利感到滿意後,一臉嚴肅地收下這名晚輩送他的禮物。


    “新郎剛剛磨利了小刀,以便將來他如果虐待新娘,嶽父可以用來教訓他。”我們邊在一旁看著,哈德邊向我解釋。


    “很不錯的習俗。”我若有所思地說。


    “不是習俗,”哈德笑著糾正我,“那是新娘的父親自己想出的點子。我從沒聽過,但如果有效,說不定會成為習俗。”


    男人每天都和雇來替慶祝活動助興的樂師、歌手排演婚禮上要跳的集體舞。那場舞讓我有機會見到納吉爾新的一麵,全然出乎我意料的一麵。他衝進那排成一列的人群裏,跟大家一起轉身,動作灑脫,興致昂揚。而且我那身材矮短、膝蓋外彎的朋友,粗壯手臂從他那如樹幹般的粗頸厚胸伸出來的朋友,還是那群人裏頭舞技最精湛的一位,並立刻贏得他們的讚賞。他那神秘而掩藏起來的內在生命,那飽滿的創造天賦和靈性,在那舞蹈裏表露無遺。而那張因憤怒而總是皺著的臉(之前我曾說過,我從未見過有人的臉笑得那麽徹底消沉),在跳舞時變成了另一張臉,最後他綻放出無比坦率、忘我的笑意,化為令我感動得熱淚盈眶的美麗臉龐。


    “再跟我說一次。”我們在陰涼的牆下,站在有利位置看著他們跳舞時,阿布德爾·哈德汗向我命令道,眼神裏閃著調皮的微笑。


    我笑了,轉身看他,他也笑了出來。


    “快,”他催,“說來聽聽,讓我高興一下。”


    “但你已經聽我說了二十次,不如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如何?"“你再跟我講一次,我就回答你的問題。”


    “好,我說了。宇宙始於大約一百五十億年前,那時是幾乎絕對的簡單,自那之後,宇宙愈來愈複雜。這一由簡而繁的變動,被安置在宇宙的體係結構中,人稱複雜傾向。我們是這一複雜傾向的產物,鳥、蜂、樹、星,乃至銀河,全都是。如果發生某場宇宙爆炸,例如小行星撞地球之類的,把我們消滅殆盡,會有跟我們同樣複雜的生命出現,因為那是宇宙的本質,而且那很可能會在宇宙各處繼續進行。說到這裏,你覺得如何?"我等待,他沒反應,我便繼續說。


    “好,那最後的複雜或終極的複雜,也就是這複雜傾向的最終目的地,就是我們或許會稱之為上帝的東西或人。所有東西,隻要能促進、推動或加速這趨向上帝的運動,都是善的。而凡是抑製、妨礙或阻止那運動的,都是惡的。如果想知道某件事是善或惡,例如戰爭、殺人、走私槍械給穆斯林遊擊戰士,就要問以下這個問題:如果每個人都做那件事,會怎麽樣?那會幫助我們從宇宙裏頭這一小小塊地方抵達那裏,或阻礙我們前進?然後我們就能充分了解那是善還是惡。更重要的是,我們知道那為什麽是善或惡。說到這裏,還可以嗎?"“很好。”他說,眼睛沒看我。我扼要複述他的宇宙論模型時,他閉上眼睛點頭,撅起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說完時,他轉頭看我,那壓抑的笑意豁然綻開,眼神裏閃現歡樂和淘氣。“你知道嗎,你如果想做,你可以把那觀念從頭到尾表達得跟我一樣好,一樣精確。我這輩子幾乎所有時間都在研究那觀念,思索那觀念。聽到你用自己的話跟我說那觀念,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我想那是你的言論,哈德吉,你常常教導我,但我真的有兩個問題。我現在可以發問了嗎?"“可以。”


    “好。這世上有些東西是沒有生命的,例如石頭,有些東西是有生命的,例如樹、魚、人。你的宇宙論沒告訴我生命和意識來自何處。如果是同一個東西造出了石頭和人,那為何石頭沒有生命,而人有生命?我是說,生命來自何處?"“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簡短又直接地回答這個問題。”“我想我希望每個提問都得到簡短又直接的答複。”我答,笑了出來。對我輕浮而愚蠢的反應,他揚起一邊的眉毛,然後慢慢地搖頭。


    “你可知道英國哲學家羅素?有讀過他的書嗎?"“有,我讀過一些,在大學和監獄的時候。”


    “他是我尊敬的麥肯錫先生最欣賞的人之一。”哈德微笑,“羅素的論點,我不全都認同,但我的確喜歡他推斷出那些論點的方式。總而言之,他曾說,凡是可以言簡意賅的,就言簡意賅。我很同意他這句話。但話說回來,對你的提問,我的回答是:生命是萬物的特色。我們可以稱那是。haracter ,我最喜歡的英文字之一。對於不是以英語為母語的人,character 這個字的發音令人驚奇,像擊鼓的聲音,或折斷引火柴以便生火的聲音。言歸正傳,宇宙中每個原子都有生命的特色。原子聚合的方式愈複雜,生命特色的表現也愈複雜。石頭是非常簡單的原子組合,因而石頭裏的生命簡單到我們無法看見。貓是非常複雜的原子組合,因而貓的生命清楚可見。但生命是存在的,存在於萬物之中,甚至石頭之中,甚至在我們看不見生命之時。”


    “你從哪裏得到這觀念?從《可蘭經》 ?"“其實那是大部分主要宗教都有的觀念,隻是表現的方式不盡相同。我稍微調整,以配合我們過去幾百年來對世界萬物的了解。但《可蘭經》 激發我從事這種研究,因為柯自蘭經》 要我研究萬物,了解萬物,以便服侍真主。”


    “但生命特色這個詞來自哪裏?”我不罷休,認定我終於把他困在簡化論的死胡同裏。


    “生命,還有宇宙萬物的所有其他特色,例如意識、自由意誌、複雜傾向,乃至愛,誠如我們所知,都是在時間開始時,光所賜予宇宙的。”


    “在大爆炸時?你是在說那個?"“對。大爆炸擴張始於一個叫做singritr (奇點)的點,又是一個我最喜歡的五音節英文字。那個點幾乎無限稠密,幾乎無限熱,且如我們所知,它不占空間,不占時間。那個點是光能的大沸鍋。某種東西促使它擴張,我們還不知那是什麽東西。因為光,所有粒子和所有原子,還有空間、時間、我們知道的所有力量,開始出現了。因此光在宇宙誕生之初給了每顆小粒子一組特色,隨著那些粒子以更複雜的方式結合,那些特色也以愈來愈複雜的方式呈現出來。”


    他停下,看著我的臉,我正努力和我心中打轉的觀念、疑問、情緒搏鬥。他再度甩掉我,我心想,突然因為他回答了我的問題而感到火大,但又出於同樣的理由對他心生敬佩。在黑幫老大阿布德爾·哈德汗充滿洞見的長篇大論(有時像是布道)裏,總是有不協調的地方,而且那不協調叫人覺得詭異。在阿富汗境內一個近乎石器時代的村子裏,背靠石牆坐著,準備走私的槍支和抗生素藏在附近,在這樣的情境下,他那冷靜、深奧的演講,關於善與惡、光與生命及意識的演講,顯得極不協調,不協調到足以讓我滿腔怒火。


    “我剛剛告訴你的,乃是意識與物質之間的關係。”哈德宣布,然後再度停下,直到我看著他的眼睛,才又繼續說,“這是種測試,而現在你懂了。若有人告訴你,他明白生命的意義,你就應該用這來測試那人。你所遇見的每個修行大師和導師,每個先知和哲學家,都應該回答兩個問題:什麽是客觀且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善惡定義?還有,意識與物質之間有何關係?如果無法像我一樣回答這兩個問題,你就知道那人未通過測試。”


    “你怎麽知道這些物理知識?”我質問道,“這些關於粒子、奇點、大爆炸的知識?" 他盯著我,看出我無意中發出的侮辱之意:像你這樣的阿富汗黑幫分子,怎麽會懂這麽多科學和高深知識?我回看他,想起有一天與強尼·雪茄在貧民窟時,我所犯下的殘酷錯誤:隻因為他窮,就認定他無知。


    “有句俗話說,學生準備好了,老師就出現,你可聽說過?”他問,笑了。那似乎是在嘲笑我,而不是在跟我一起笑。


    “聽過。”我緊咬牙關,耐心地吐出答複。


    “呢,就在我研究哲學和宗教而需要科學家指點特殊知識時,有個人適時出現。我知道生命、星體、化學的學科,可以給我許多答案,但遺憾的是,我親愛的麥肯錫先生除了給我最基本的知識,無法教我那些東西。然後我遇見一位物理學家,一個在孟買的巴巴原子研究中心任職的男子。他人很好,但在那時候有個缺點,愛賭。他碰上大麻煩。他輸掉一大筆錢,而他賠不起那麽多錢。他在一家俱樂部賭輸了,而那俱樂部的老板我很熟,我需要他幫忙的時候,他都肯為我賣力。麻煩不隻一樁。那個科學家還和一個女人扯上關係,他愛上那女人,為了那份愛幹了一些盆事,惹上許多危險的麻煩。他找上我,我替他解決那些麻煩,且嚴守口風,沒把那些事告訴別人。沒有人知道他做了那些輕狂的事,沒有人知道我幫他解決那些事。為了回報我,自那天起,他就一直在教我,至今仍在教。他叫沃夫岡·拍西斯,我已經安排好,回去後不久就讓你跟他見麵,如果你想的話。”


    “他教了你多久?"


    “過去七年,我們每個禮拜見一次麵,一起研究。”


    “天啊!”我倒抽一口氣,想著睿智而又呼風喚雨的哈德,碰上自己想要的東西.時,即使那合法但不合理,也要強索到手,心裏不禁感到些許卑鄙的高興。但一轉眼,我又為自己有這想法而覺得丟臉:我很愛哈德汗,才會跟著他參戰。那位科學家難道不可能跟我一樣愛他?想到這一點,我知道我是嫉妒那個人,那個我不認識且大概永遠不會見麵的科學家。嫉妒,就像滋生那嫉妒的不完美的愛,不理會時間,不理會空間,不理會具有智慧的推理論證。嫉妒單憑一個惡意的辱罵,就能讓死者複活,或者,讓人隻因為聽到某人的聲音,就恨起那人,盡管那是個十足的陌生人。


    “你問生命,”哈德和顏悅色地說,改弦易轍,“因為你在思索死。你在思考如果逼不得已你必須射殺人,必須奪人性命。我說對了嗎?"“對。”我喃喃道。他說得對,但縈繞在我心中的殺人念頭,和阿富汗無關。我想殺的人在孟買,在名叫“皇宮”的醜惡妓院裏,那人高坐在一間密室的寶座上。那人是周夫人。


    “切記,”哈德鍥而不舍,一手搭上我前臂,強調他要說的話,“有時,為了對的理由,必須做不對的事。重點在於,要確認理由是否對,在於坦承做了不對的事,在於不自欺,不自認自己做了對的事。”


    稍後,在鬧哄哄的婚平l 走到悲喜交織的尾聲時,在我們與自己人急速會合,眶當眶當而吃力地穿越新的高山時,我試圖卸下哈德用話語圈住我心坎的荊冠。為了對的理由,做不對的事……在這之前,他就曾以那句話折磨過我一次。我在心裏咀嚼它,就像熊會咬拴住它腿的皮帶。我這輩子幹過的不對的事,幾乎都是出於不對的理由,就連我幹過的對的事,也往往是受不對的理由所驅使。


    鬱悶包住我。那是抑鬱而心存懷疑的心情,我甩不掉的心情。我們騎馬走進冬天時,我常想起阿南德·拉奧,我貧民窟的朋友。我想起在阿瑟路監獄的會客室裏,阿南德的臉隔著金屬柵欄對著我微笑:那張溫和、英俊的臉,如此平靜,洋溢在他心中的平靜心情,使他臉上沒有一絲怨恨。如他所認知的,他為了對的理由,做了不對的事;如他跟我說的,他平靜地接受他寂得的懲罰,好像那是特權或權利。最後,經過太多的思考,我咒罵起阿南德。我罵他,要他別再糾纏我的心,因為有個聲音不斷在告訴:我(我自己的聲音,也可能是我父親的聲音),我永遠不可能理解那份平靜。我永遠無法抵達心靈上的伊甸園,無法坦然接受懲罰,坦然承認對錯,進而無法擺脫那像石頭一樣安立在荒涼的逃亡心田裏的煩惱。


    我們再度摸黑往北走,攀爬、穿過哈達山脈的狹窄庫薩山口。那段路直線距離三十公裏,但我們上攀又下降,走了將近一百五十公裏。然後,天空豁然大開,我們在較平坦的地區走了將近五十公裏,越過阿加斯坦河和其支流三次,然後抵達沙巴德山口的山麓丘陵。在那裏,在我還在為這趟遠征的是非對錯而煩亂不堪之際,我們首次遇上敵人開槍攻擊。


    哈德下令不休息,一鼓作氣攀越沙巴德山口。因為那決定,我們許多人,包括我,在那個寒冷的傍晚保住了性命。我們以小跑步猛趕路,穿過那開闊的平原之後,大家都疲憊不堪。每個人都希望在那山口的山麓丘陵休息一下,但哈德催我們繼續走。他從隊伍前頭騎到後頭,大叫著要我們不要停,不要停,跟上。因此,槍聲剛傳來時,我們正快速移動。我聽到那聲音,敲擊空心金屬的聲音,好像有人正拿著銅管敲空的汽油桶。我盤得很,一開始沒想到那是槍聲,仍拖著疲累的步伐,牽著馬慢慢走。然後,我們進入槍支射程,子彈打中地麵,打中我們的隊伍,打中我們四周的岩壁。眾人急忙尋找掩護。我趴下,把臉猛埋進石礫小徑的土裏,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告訴自己前頭那個人背部爆開往前倒下,不是真的。我們的人開始從我身邊開槍反擊。我猛喘氣,把土吸進嘴裏,嚇得一動不動。我陷身戰場。


    要不是因為我的馬,我可能會一直待在那裏,把臉埋在土裏,讓心髒把坪坪跳的恐懼震波傳進地裏。我趴下時,組繩脫手,馬兒怕得用後腿站立起來。我擔心被它踩到,趕緊站起來,一陣亂抓,抓住四處甩的緩繩,想重新控製住它。原本非常溫馴的馬,這時突然成為整隊馬匹裏最不聽話的一個。它後腿立起,然後猛然弓背躍起。它猛跺馬蹄,想拖著我往後走.它猛踢腳,拉著我一起急繞圈,想找到可往後踢中我的角度。它甚至還咬我,往我前臂狠狠咬下,雖然隔著三層衣服,還是讓我痛得要命。我飛快地往左右看了一眼整隊人馬。最靠近山口的人正往山口逃,牽著自己的馬往突出的岩石尋找掩護。在我前頭和後頭的人,費了一番工夫,已讓自己的馬伏下,他們就蹲在馬旁或馬後。隻有我的馬仍然後腿立起,目標鮮明。我欠缺騎師的馴馬本事,要讓馬在交戰區躺下,無異難上加難。其他馬正害怕得尖叫,每聲恐懼的嘶鳴都使我的馬更為慌亂。我想救它,想叫它伏下,以減少中槍機率,但我也害怕自己中槍。敵人的子彈射中我上方和旁邊的岩石,每個碎裂的聲音都教我像隻靠近荊棘籬的鹿,猛然抽動身子。


    等著中槍的感覺很奇怪,記憶中最類似的經驗,乃是從空中落下,等著安全傘張開。有股特別的感覺,獨一無二的感覺。皮膚感受到某種不同的氣味。眼睛變硬,仿佛突然變成是用冰冷金屬製成似的。就在我決定放棄,任它自生自滅時,它整個身子軟掉,隨著我的拉扯側身倒下。我跟著它趴下,用它圓滾滾的身體中部當掩護。我想安撫它,伸手過去輕拍它的肩,結果拍到流血的傷口,啪噠作響。我抬起頭,看見馬中了兩槍,一槍在肩膀高處,一槍在腹部。傷口隨著呼吸而大量流出血,馬在號哭,我隻能用這字眼形容。那是伴有粗重鼻息、斷斷續續的哀鳴。我把頭貼著它的頭,一手抱住它的脖子。


    我們的人對著約一百五十米外的山脊集中火力反擊。我緊貼著地麵,從馬鬃上方往外看,看見一顆又一顆子彈打中地麵,揚起的塵土漫過遙遠的山脊。然後戰火平息。我聽見哈德用三種語言叫喊,要大家停火。我們等了漫長的幾分鍾,一動不動,呻吟、悲歎、吸泣。我聽見附近有嘎吱嘎吱踩過石子的聲音,抬頭見到哈雷德·安薩裏蹲低身子朝我跑來。


    “沒事吧,林?"


    “沒事。”我答,首次懷疑自己是不是也中了槍。雙手往腿、臂迅速摸了摸。“對,我沒事,毫發無傷。但我的馬中槍了,它——"“我在清點!”他打斷我的話,伸出兩隻手要我冷靜,要我不要說話。“哈德派我來查看你是否沒事,並清點人數。我很快會回來。待在原地不要動。”


    “但它——"


    “它完了!”他悄聲說,語氣憤怒而強硬,然後變得較溫和。“那匹馬完了,林。它沒救了,沒救的不隻它一個。哈比布會把它們了結。待在原地,低下頭。我去去就回。”


    他蹲低身子跑開,往我後麵的隊伍一路跑去,沿途不時停下。我的馬正吃力地呼吸,每軋軋作響地呼吸三四次,就發出一聲嗚咽。血流緩慢但穩定,它腹部的傷口冒出深色液體,比血還深色的液體。我想安撫它,輕撫它的頸子,隨即想到我還沒替它取名字,讓它至死都沒名字,似乎太殘忍。我在腦海裏搜索,當思緒之網從藍黑色的深處拉起時,一個忠實的名字,閃閃發亮的名字,呈現在眼前。


    “就叫你克萊爾,”我對著那母馬的耳朵悄聲說,“她是個漂亮女孩。和她在一塊,不管去哪裏,她都讓我出盡風頭。和她在一塊,我總顯得篤定而自信。直到她最後一次從我身邊走開,我才真的愛上她。她說我對什麽都感興趣,對什麽都不肯投入。她對我說過那樣的話。她說得沒錯,她說得沒錯。”


    那時我嚇得胡言亂語,激動得猛講話。如今我知道那是什麽症狀,因為我已見過其他人首次陷身槍林彈雨時的反應。隻有極少數人清楚知道該怎麽辦,知道在身體本能地完成蹲低、翻滾之前,就開槍還擊。其他人則笑,笑到停不下來。有些人哭,叫喊媽媽、妻子或上帝。有些人變得非常安靜,縮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就連他們的朋友看了都覺得害怕。而有些人講話,就和我對自己垂死的馬講話一樣。


    哈比布以之字形路線跑過來,見我正對著母馬耳朵講話。他徹底檢查它全身,雙手飛快摸過它的傷口,伸手到分布著濃密靜脈的皮下,摸索子彈的位置。他從刀鞘抽出小刀。那是把長小刀,刀尖有如犬牙。他拿著小刀誰備刺入馬喉,然後停住。他發狂的眼睛與我的眼睛相遇。他瞳孔周邊有如太陽般四射的金黃光芒,瞳孔似乎在搏動,旋轉。那是對大眼睛,但眼神裏的瘋狂更大,那瘋狂在他眼睛裏使勁撐開,使勁鼓脹,仿佛想從他腦子裏噴出似的。但他夠理智,意識到我無助的哀痛,把小刀遞給我。或許那時我該拿下小刀,殺死那馬,我自己的馬。或許那是個好男人,一個有擔當的男人在那情況下會做的。但我辦不到。我望著小刀和馬兒顫動的喉嚨,下不了手。我搖搖頭。哈比布把小刀插進馬頸,微微地、近乎優美地轉動手腕。母馬渾身頗動,但乖乖接受人的撫慰。小刀抽離喉嚨,血隨著心髒的猛然推送大量噴出,噴到她胸膛上,噴到浸濕的地麵上。使勁緊咬的額部慢慢鬆開,眼睛漸漸黯淡,然後碩大的心髒停止不動。


    我把視線從溫和、無畏、了無生氣的馬眼移開,定定望著在哈比布眼裏橫衝直撞的病態,我們共有的那一刻充滿激動的情感,與我所知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情感,因而我的手不知不覺順著身體滑,滑向槍套裏的槍。哈比布對我咧嘴而笑,拂拂似的露牙而笑,叫人茫然不解的笑,然後他迅速走開,走向下一隻受傷的馬。


    “你沒事吧?"


    “你沒事吧?"


    “你沒事吧?"


    “什麽?"


    “我說,你沒事吧?”哈雷德問,抓住我的領口猛搖,直到我看著他的眼睛。“沒事,當然沒事。”我定定望著他的臉,不知自己盯著死去的馬,把手放在它穿孔的喉嚨上已有多久。我望向四周的天空,夜色開始逼近,原來隻過了幾分鍾。“如何……情況如何?"“損失一個人,麥基德,本地人。”


    “我看到了,他就在我前麵,子彈像開罐器一樣劃開他的身子。操,真快。他活得好好的,然後背部開花,他像個斷繩的傀儡一樣倒下。我很確定他膝蓋還沒著地,人就死了。快成那樣!


    “你確定沒事?”我停下喘口氣時,哈雷德說。


    “當然,我當然他媽的沒事!”我厲聲說,用地道澳大利亞腔說出那髒話!他的眼神讓我想再度發火,我差點對他大叫,但接著我看到他表情裏的溫暖和關心。我轉而笑了出來。他鬆了口氣,跟著我笑。“我當然沒事,如果你不要再問我,我會好得多。我隻是有點……愛講話……就這樣而已。讓我放鬆一下。天啊!有個人在我前方中槍死掉,我的馬在另一邊中槍死掉。我不知道自己是運氣好,還是倒黴透頂。”“你運氣好。”哈雷德立刻回答,語氣比他帶笑的眼神更認真。“形勢很糟,但本來可能更糟。”


    “更糟?"


    “他們沒用重武器,沒用迫擊炮,沒用重機槍。他們如果有那些武器,不會放著不用,那樣死傷會更嚴重。那表示那是支小型巡邏隊,大概是阿富汗人,不是俄羅斯人,隻是想摸我們的底或碰碰運氣。事實上,我們有三個人受傷,損失四匹馬。”“受傷的人在哪裏?"“在前頭上麵,山口裏。想不想跟我去看看?"“當然,當然。幫我卸下馬具。”


    我們費勁拔下我死馬身上的馬鞍和馬勒,快步跑過成列的人、馬,來到狹窄山口的入口。傷者躺著,以一顆肩狀石為掩護。哈德站在附近,皺著眉頭看我身後的平原。艾哈邁德,劄德正替一名傷者脫衣服,動作輕巧而迅速。我瞥了一眼愈來愈暗的天色。有個人斷了一隻胳臂。他的馬中槍倒下,壓到他。骨折很嚴重,前臂靠近手腕的地方骨折,一根骨頭突起,突起的角度叫人觸目驚心,但仍包在肉裏,未刺穿皮膚。那斷臂得固定。艾哈邁德·劄德脫掉第二人的襯衫,我們看出他中了兩槍。兩顆子彈仍留在他體內,而且太深,不動大手術拿不出來。一顆打進胸膛上部,打碎鎖骨,另一顆留在肚子裏,在兩邊髓骨之間劃出一道很寬的要命傷口。第三人是名叫悉迪奇的農民,頭部傷勢嚴重。他的馬把他甩出去,他頭部靠近頭頂的地方撞上巨石。傷口在流血,顱骨裂口清晰分明。我用手指滑過斷骨突起處,血讓那裏變得濕滑。頭皮已裂成三塊。其中一塊嚴重鬆動,我知道如果用力扯,就能把它扯下。他的顱骨完全靠著糾結成團的頭發才不致散開。顱骨底部,頭與頸交接處,還有個腫起的大包。他陷入昏迷,我看他大概永遠睜不開眼睛了。


    我再度瞥了一眼天空。天光稀微,時間已經不多,我得下決定,得做抉擇,或許可救活一個人,但得任由另外兩個人死掉。我不是醫生,沒打過仗。那份工作落在我身上,似乎是因為我比別人多懂一些,而且我願意接。天氣很冷。我很冷。我跪在私乎乎的血漬裏,可以感覺到血透過長褲滲到膝蓋。我抬頭看哈德,他點頭,像是看透我的心思。愧疚和恐懼教我不舒服,我拉上毯子蓋住悉迪奇,以免他冷,然後拋下他去救治斷了手臂的那個人。


    哈雷德拉開我身旁的綜合急救箱。我把塑料瓶裝的抗生素粉、消毒水、繃帶、剪刀丟在艾哈邁德·劄德腳邊那個中槍男子身旁。我火速說明了清洗、處理傷口的要領,艾哈邁德照做,開始包紮槍傷傷口,我則在這時候把注意力轉而放在斷臂上。那人跟我講話,語氣急切。那張臉,我很熟悉。他有項過人本事,能把不聽話的山羊趕攏,我常看到他在我們營地四周晃蕩,那些容易躁動的山羊自動乖乖跟著他。“他說什麽?我聽不懂。”


    “他問你那會不會痛?”哈雷德低聲說,努力不讓嗓音和表情露出情感,好讓他放心。“我自己碰過一次和這差不多的傷,”我答,“我知道那會很痛,非常痛,兄弟,所以我想你最好拿走他的槍。”


    “沒錯,”哈雷德答,“媽的。”


    他張嘴微笑,迅速移到那受傷男子旁邊,慢慢抽走他握在手裏的卡拉什尼科夫槍,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然後,在夜色籠罩之際,那男子的五個朋友按住他,我使勁扭他斷掉的手臂,直到它很接近原來平直而健康的樣子——它永遠無法完全恢複的樣子。


    " ee 一ah ! ee 一ah ! ”他緊咬牙關,一再大叫。天啊!天啊!


    斷臂包紮好並上了夾板固定,中槍男子的傷口貼上膏藥之後,我火速替不省人事的悉迪奇敷藥,包紮。然後我們立即動身進入狹窄的山口,貨物由剩下的所有馬平均擔負。中槍那名男子騎馬,由他朋友在兩旁扶著。悉迪奇綁在馱馬上,中槍身亡的阿富汗人麥基德的屍體也是。其他人步行。


    坡陡但不長。空氣稀薄,大家走得猛喘氣,刺骨寒氣凍得人直發抖,我和其他人又推又拉,逼不願走的馬前進。那些阿富汗戰士從無一聲抱怨或不滿。坡度愈來愈陡,在這趟長途跋涉中,我們還沒碰過那麽陡的陡坡,我最終停下,猛喘氣,好恢複體力。兩個人轉身看我停下,不惜放棄他們已爬上去的寶貴幾米高度,滑下到我身邊。他們張大嘴巴笑,拍我肩膀打氣,幫我把一隻馬拉上陡坡,然後跳著走開,前去幫前頭的人。


    “這些阿富汗人或許不是世上最好同生的人,”艾哈邁德·劄德在我身後吃力往上爬時,喘著氣說,“但無疑是世上最好共死的人!"爬了五個小時,我們抵達目的地,位於沙裏沙法山脈的營地。那營地有個龐大的岩架能擋風,下方的地麵經人挖掘成大洞穴,裏麵有地道通往相連的其他洞穴。幾個經過偽裝的較小掩體呈環形圍住這洞穴。掩體延伸到那平坦、岩石林立的高原邊緣。哈德叫我們停下,漸漸上升的滿月灑下清輝。他的斥候哈比布已把我們到來的消息先行通告營地的人,穆斯林遊擊戰士正滿懷興奮等著我們,還有我們帶來的補給品。我位於縱隊中間,前麵有人傳話過來,說哈德找我。我小跑步上前和他會合。“我們要循這條小徑進入營地。哈雷德、艾哈邁德、納吉爾、馬赫穆德和其他一些人。我們不清楚營地裏有誰。我們在沙巴德山口遭到攻擊,表示阿斯馬圖拉·阿查克紮伊已再度改變立場,改投入俄羅斯陣營。那山口由他掌控已有三年,照理我們到那裏應該很安全。哈比布告訴我,那營地的人很友善,是自己人,他們在等我們。但他們仍躲在掩體後麵,不肯出來跟我們打招呼。我想我們的美國人如果跟我們一起騎馬過去,騎在前頭,我的後麵,會比較好。我不能命令你這麽做,隻能請你做。你肯不肯跟我們一起騎馬過去?"“願意。”我答,希望這答複聽在他耳裏比聽在我耳裏更堅定。


    “很好。納吉爾等人已備好馬匹,我們立刻出發。”


    納吉爾牽來幾匹馬,我們疲累地爬上馬鞍。哈德想必比我還要累,他的身體想必經受了比我更多的疼痛和疲勞,但他直挺挺騎在馬上,僵直的手臂握著那根綠、白旗,旗竿底部撐在腰骨上。我效法他,挺直背杆,腳利落地往後一踢,驅馬前行。我們幾人排成短短一列,緩緩騎進銀色月光裏。月光很亮,在灰色岩壁上投射出模糊的巨影。從那南邊陡坡前往營地,要走狹窄的石徑。石徑由右往左彎,弧度優美而均勻。在我們左邊是約三十米深的懸崖,底下是巨石碎裂形成的石礫,右邊是平滑陡峭的石壁。我們的人馬和營地裏的遊擊戰士,個個聚精會神盯著我們。走過大約一半的石徑時,我的右臀突然很不識相地抽起筋來,然後就立刻變成刺骨的疼痛。我愈是想不理會它,就愈是疼得厲害。我把右腳拔出馬鏡,想伸直腿,以減輕臀部的緊繃,然後把全身重量放在左腿,在馬鞍上稍稍站起身子。突然間,我左腳的靴子從馬橙滑落,左腳踩空,我感覺自己從馬鞍上往旁邊掉,就要掉向那又深又滿是石頭的懸崖底下。我整個人往下翻轉時,出於求生本能,手腳狂揮亂舞,兩隻手臂和未受束縛的右腳抱住馬頸。在叫人捏把冷汗的瞬間,我已從馬鞍上落下,手腳抓著馬頸,頭下腳上地吊著。我要馬停下,它不理我,依然在那狹窄小徑上緩緩前行。我不能放手。小徑那麽窄,懸崖那麽深,一放手,肯定會掉到懸崖底下。馬不肯停,於是我就頭下腳上地苦撐著,雙臂雙腿纏住它脖子,它的頭在我的頭旁輕輕上下擺動。


    我聽到自己人先大笑。那是不由自主、斷斷續續、叫人喘不過氣的大笑,讓人笑得肋骨發疼、一疼數天的大笑。那是你很肯定如果笑岔了氣會要你命的大笑。然後我聽到營地裏傳來穆斯林遊擊戰士的大笑。我把頭往後仰看哈德,看到他在馬上轉過頭,和其他人一樣放聲大笑。然後我開始大笑,笑得手臂都軟了,我使勁抓住馬,再度大笑。我憋住氣,以低沉粗啞的嗓音痛苦大叫籲!停!bank karo !眾人更是笑翻了。我就這副模樣進入穆斯林遊擊戰士的營地。眾人立即在我周邊彎下身子,把我從馬頸上扶下來,站穩。我們自己人跟著走過那狹窄石徑,來到營地,輕撫或是重拍我的背。穆斯林遊擊戰士看到我們之間的熟絡,跟著有樣學樣,一個個上前拍我,整整十五分鍾後,我才得以清閑,坐下歇歇我軟趴趴的腿。


    “要你一起騎,不是哈德出過最好的主意。”哈雷德說,滑下巨石,在我身旁坐下,背靠石頭。“但操,老哥,耍了那把戲之後,你還真受歡迎。那很可能是那些家夥這輩子所見過最搞笑的事了。”


    “饒了我吧!”我歎口氣,冒出最後一個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我騎馬翻越百座山,渡過十條河,其中大部分是摸黑,這樣過了整整一個月都沒事,進這營地卻是搖搖晃晃,像隻臭猴子吊在馬頸上。”


    “別逗我再來一次!”哈雷德上氣不接下氣,大笑,手緊抓著腰。


    我跟著他笑。我雖然累垮了,任由別人嘲笑,但實在不想再笑,於是瞥向右邊,避開他的目光。一頂塗上迷彩的帆布帳篷供我們的傷員棲身。在帳篷旁邊的陰影裏,有人正在卸下馬背上的貨物,抬進洞穴裏。我看見哈比布從搬運隊伍後麵拖著又長又重的東西走開,沒入更遠處的漆黑夜色裏。


    “哈比布……”我開口說,仍止不住吃吃地笑,“哈比布在那裏做什麽?"哈雷德立刻警醒,猛然站起身。他的急迫神情刺激了我,我跳起來,跟上去。我們跑向平坦的高原,繞過邊緣的一排石頭,見到他跪著,雙腿跨在某人身上。那是悉迪奇。當大夥兒把注意力全放在那一捆捆迷人的貨物時,哈比布將不醒人事的悉迪奇從帳篷開口下麵拖出。就在我們跑到他身旁時,哈比布把長長的小刀刺進悉迪奇的脖子,如先前那般輕輕轉動刀子。悉迪奇雙腿小小抽動了一下,然後不再動。哈比布拔出小刀,轉頭看到我們正從背後盯著他。我們臉上的驚懼和憤怒似乎隻使他發狂的眼神更為瘋狂。他對我們咧嘴而笑。


    “哈德!”哈雷德大喊,臉色蒼白得如周遭沐浴在月光下的石頭。“哈德拜!iddar 80 ! ”來這裏!


    我聽到身後某處傳來一聲大喊回應,但我站在原地。我盯著哈比布。他轉身麵對我,一腳從屍體上方繞過來,蹲在地上,像是準備往我撲來。那發狂的咧嘴獰笑定在他臉上,但他的眼神變得更陰沉,或許是更害怕或更狡猾。他迅速轉頭,把頭歪成古怪的角度,像是正以野獸的敏銳聽力傾聽遙遠黑夜裏某個隱約的聲音。我什麽都沒聽到,隻聽到身後營地裏的嘈雜聲和風吹過大小峽穀和秘密小徑所發出的輕柔呼嘯聲。在那一刻,那陸地,那些山,阿富汗這個國家,對我而言,似乎無比淒涼,似乎給拿走了太多的親切與溫馨,因而就像哈比布那瘋狂的心中世界。我感覺自己被困在他腦子裏石頭林立的幻覺迷宮中。


    當他以動物的蹲姿繃緊身子,臉瞥向別處,傾聽周遭動靜時,我迅速解開槍套的釘扣。我小心地拔出槍,握在手裏。我大聲喘著氣,不自覺遵照起哈德的指示,關保險,把一發子彈推上膛,扳起擊鐵,然後才意識到自己竟不知不覺這麽做。槍支的聲響使哈比布轉頭麵對我。他望著我手裏的槍。槍正對準他胸口。他把目光移回我的眼睛,移得很慢,近乎懶洋洋。長小刀仍在他手上。我不知道月光下我作何表情。想必不好看。我打定主意,他隻要往我移動一分一毫,我就猛扣扳機,直到他倒地為止。他的咧嘴而笑變成嘴巴張得更大的大笑,至少看來是大笑。他動了動嘴巴,搖了搖頭,但沒有聲音。他的眼睛完全無視哈雷德的存在,定定盯著我,從中把訊息傳給我。然後我能聽到他,在腦海裏聽到他的說話聲。他的眼睛告訴我,你看?我說得沒錯,你們沒一個人可靠……你們想殺我……你們所有人……你們要我死……沒關係··一我不在意……我允許……我要你做……我們聽到身後有聲音,腳步聲。哈雷德和我害怕得跳了起來,轉身,見到哈德、納吉爾、艾哈邁德·劄德衝過來。我們回頭看,發現哈比布不見蹤影。


    “是哈比布。”哈雷德答,在漆黑夜色裏尋找那瘋子的蹤影。“他瘋了……真的瘋了……他殺了悉迪奇……把他拖到這裏,一刀刺進他喉嚨。”


    “他人在哪裏?”納吉爾火大地質問道。


    “我不知道。”哈雷德答,搖搖頭。“你有沒有見到他走開,林?"“沒有。我跟你一起轉頭,看到哈德,再回頭他就……完全……不見人影。我想他肯定跳下峽穀了。”


    “他不可能跳下去,”哈雷德皺眉,“那有五十碼深。他不可能跳下去。”阿布德爾·哈德在屍體旁跪下,雙手掌心朝上,悄聲禱告。


    “我們可以明天再找他。”艾哈邁德說,一手搭在哈雷德肩上以示安慰。他抬頭望夜空。“今晚沒剩多少月光可供我們幹活,還有許多事要做。別擔心,如果他仍在這附近,明天會找到他。如果沒找到,如果他走了,那也未必是最糟的事,non(是不是)? " “今晚的哨班要提防他,”哈雷德下令,“我們自己的人,熟悉哈比布的人,不是這裏的人。”


    " oui (是)。”劄德附和。


    “如果可以避免,我不希望他們射殺他。”哈雷德繼續說,“但我也不希望他們陷入危險。查查他所有的東西,查查他的馬和行李,摸清他可能帶了什麽武器或爆裂物在身上。以前我沒好好查過,但我想他夾克裏有東西。操,真是一團亂!" “別擔心。”艾哈邁德低聲說,再度伸手搭在哈雷德肩上。


    哈德禱告完畢,我們把悉迪奇的屍體抬回帳篷,用布包住,等隔天可以辦葬禮時再解開。我們又忙了幾小時,然後在洞裏緊挨著躺下睡覺。打奸聲很大,眾人累了一天,睡不安枕。但我躺著,因為其他理由而失眠。我的眼睛不斷飄回那個沒有月色而陰影深濃的地方,哈比布消失的地方。哈雷德說得沒錯。哈德的戰爭一開始就不順,那幾個字在我清醒的腦海裏回蕩。一開始就不順……在那個不祥的夜晚,我想把視線鎖定在黑色天彎上顆顆分明的繁星,但注意力就是一再渙散,反倒不自覺盯著高原的黑暗邊緣瞧。而我知道,以毋需言語就令我們知道愛已遠去的那種方式,或者以我們一瞬間就篤定知道某位朋友的虛偽,他不是真心喜歡我們的那種方式,知道哈德的戰爭,對我們所有人而言,結局將比序幕要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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