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伊莎貝爾眨著眼睛醒來,看到陽光正在頭頂上窸窣作響的樹葉間遊弋。


    她坐起身來,拉好在睡夢中卷起、露出了白色蕾絲吊襪帶和破損絲綢長襪的短裙。


    “你不用為了我那麽做。”


    伊莎貝爾循聲向左望去,看到蓋坦正朝自己走來。第一次,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樣。瘦長結實的身材,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撇號,身上的衣服似乎是從乞丐的箱子裏撿出來的。磨損的帽子下麵露出一張肮髒卻又機警的臉龐,上麵長滿了胡茬兒。他的眉毛很濃,下巴棱角分明,深邃的黑色眼睛上支著濃密的睫毛,眼神和下巴的棱角一樣犀利,清晰地透露著某種渴望。昨晚她隻覺得他就是這麽看待自己的,現在才明白他也是這麽看待這個世界的。


    他並沒有嚇到她,一點兒也沒有。伊莎貝爾並不像自己的姐姐薇安妮那樣習慣恐懼和焦慮,不過她也不是一個傻瓜。如果她打算跟著這個男人行走天涯,最好還是搞清楚某些事情。


    “所以,”她說道,“監獄。”


    他等著她,挑起一邊的黑色眉毛,仿佛是在問,怕了嗎?“像你這樣的女孩是不會了解的。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冉·阿讓待的那種地方,讓你感覺很浪漫。”


    這種話在她聽來有些耳熟。和大部分飽含暗諷的評語一樣,話題又繞回了她的外表上——想必金發美女一定都是既膚淺而又愚蠢的。“你是不是為了喂飽家人偷竊食物來著?”


    他陰陽怪氣地咯咯笑了起來。這個動作讓他的臉變得有些歪斜,微笑的嘴角一邊高一邊低,“不是的。”


    “那你是個危險人物嗎?”


    “不一定。你對共產黨員有什麽看法?”


    “啊,所以你是個政治犯。”


    “差不多吧。但就像我說的那樣,你這種乖乖女是不會了解什麽叫作生存的。”


    “我知道的事情會讓你感到驚奇的,蓋坦。監獄可不止一種。”


    “是嗎,漂亮姑娘?你對監獄都知道些什麽?”


    “你犯了什麽罪?”


    “我拿了些不屬於我的東西。這樣的答案夠不夠?”


    小偷。


    “然後你就被抓了。”


    “明知故問。”


    “這可不是什麽令人感到欣慰的答案,蓋坦。你是不是太粗心了?”


    “叫我蓋特就好。”他邊說邊朝她靠了過來。


    “我還沒決定我們是不是要做朋友呢。”


    他撫摩著她的頭發,用一隻髒兮兮的手指盤繞住她的幾縷發絲,“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你是可以指望我的,好了,我們走吧。”


    看到他向自己伸出手來,她意識到自己應該拒絕,卻什麽也沒有說。他們走出森林,回到了路上,從一處不大不小的縫隙中擠進人群,再一次融入人海之中。伊莎貝爾用一隻手緊緊抓住了蓋坦,另一隻手則拎著自己的行李箱。


    他們走了好幾英裏的距離。


    汽車停在他們的身旁,車輪都壞掉了。馬匹也都停了下來,無法再向前邁進一步。伊莎貝爾發現自己已經變得無精打采,被高溫、灰塵和口渴折騰得筋疲力盡。一個女子在她的身旁一瘸一拐地走著,臉上混著塵土和沙礫的眼淚變得黑乎乎的。很快,她又被一個穿著皮草外套的年長女子代替了。隻見她滿身大汗,似乎把家裏所有的珠寶都戴在了身上。


    日光越來越強烈,悶熱得令人窒息。孩子們在哀號,婦女們在啜泣。空氣中充斥著辛辣汙濁的體味和汗水的味道,可伊莎貝爾已經習慣了,幾乎聞不出哪些味道是別人身上的,哪些味道又是自己身上的。


    接近三點,一天中最熱的時段到來了。他們看到一群手握來複槍的法國士兵出現在自己的身旁。這些士兵走起路來十分散漫,也沒有排成隊列,步態一點兒也不瀟灑。一輛坦克隆隆作響著行駛在他們的旁邊,嘎吱嘎吱地碾軋著路上遺落的物品;坦克上,幾個臉色蒼白、神情頹廢的法國士兵正低著頭坐在那裏。


    伊莎貝爾擺脫了蓋坦,跌跌撞撞地穿過人群,用手肘推搡著路人,擠到了軍隊麵前。“你們走錯方向了!”她尖叫著,被自己嘶啞的嗓音嚇了一跳。


    蓋坦猛地撲向了一個士兵,用盡力氣推了他一把,害得對方踉蹌著撞上了緩慢行駛的坦克。“誰在為法國而戰?”


    那個目光遲鈍的士兵搖了搖頭,“沒有人。”一片銀光閃過,伊莎貝爾看到蓋坦舉起一把刀,頂住了那人的喉嚨。士兵眯起了眼睛,“來吧。動手吧。殺了我。”


    伊莎貝爾把蓋坦拽開了。從他的眼中,她看到了一種令她害怕的、由衷的憤怒。他是下得了手的;他會割開那個人的喉嚨,殺了他。她心想:他們打開了監獄的大門。他會不會比小偷還要糟糕?


    “蓋特。”她叫了一聲。


    聽到她的聲音,他搖了搖頭,似乎是想要清醒一下,隨即放下了手中的刀子。“誰在為我們戰鬥?”他怨恨地問著,在塵土中咳嗽起來。


    “我們會的。”她說,“很快。”


    在她的身後,一輛汽車鳴響了喇叭:啊-嗚-噶。伊莎貝爾沒有理會它。乘車實際上和步行是一樣的——剩下的那幾輛汽車隻是在周圍的人的想象中移動,如同泥河上的蘆葦叢中漂浮的殘骸一樣。“走吧。”她拽著他離開了萎靡不振的軍隊方陣。


    他們向前走著,依舊牽著手,可隨著時間慢慢逝去,伊莎貝爾卻注意到了蓋坦身上的一個變化:他不怎麽說話了,臉上也沒有一絲的笑容。


    每經過一個村鎮,人群就會變得稀少一些。人們跌跌撞撞地走進阿爾特奈、薩朗和奧爾良,眼中閃爍著絕望的光芒,把手伸進手提包、口袋和錢包中,希望能夠找到可供他們花銷的金錢。


    伊莎貝爾和蓋坦仍舊奔波在路上。走了一整天,他們筋疲力盡地在黑暗中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後又繼續趕路。第三天,伊莎貝爾已經累得麻木了,腳底板和腳趾之間幾乎每一處都磨出了滲透著膿血的紅色水泡,每一步都疼痛無比。脫水讓她感覺頭痛欲裂,糟糕透頂,而饑餓也在侵蝕著她的胃部。塵土阻塞了她的喉嚨和雙眼,害得她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


    她踉踉蹌蹌地經過了路邊一處新挖的墳墓,上麵還插著一個用錘子釘出來的粗糙的木頭十字架。她的一隻鞋絆到了什麽東西——是一隻死貓——她蹣跚著向前撲了出去,差點跪在地上。蓋坦扶住了她。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固執地保持著直立的站姿。


    她過了多久才開始聽到某種聲音的?


    一個小時?一天?


    蜜蜂。它們在她頭頂四周嗡嗡地叫著,她把它們哄走了。她舔舐著自己幹巴巴的嘴唇,想起了花園裏那些被忙碌的蜜蜂環繞時的宜人時光。


    不。


    不是蜜蜂。


    她知道那種聲音。


    她停下腳步,皺起了眉頭,頭腦有些混亂。她想要試著想起什麽呢?


    回蕩在空氣中的嗡嗡聲越來越響亮了。緊接著,六七架飛機出現了,在萬裏無雲的湛藍天空中看上去就像是小十字架一樣。


    伊莎貝爾伸出一隻手在眼前搭了個涼棚,看著飛機越飛越近、越飛越低……


    有人喊道:“是德國人!”


    遠處,一座被炸開的石橋陷入了一片火光、碎石和煙霧之中。


    飛機低飛過人群上空。


    蓋坦把伊莎貝爾推翻在地,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她。整個世界一下子純粹得隻剩下了聲音:飛機引擎的咆哮聲,機關槍炮火的嗒嗒聲,她的心跳聲,人們的尖叫聲。子彈吞噬了成排的草坪。人群失聲尖叫、痛哭了起來。伊莎貝爾看到一個女子如同碎布洋娃娃般騰空而起,然後癱軟著摔倒在地上。


    樹木被撕成兩半,傾覆下來。人們大聲呼號。火苗猛地燃了起來。空氣中彌漫著煙霧。


    不一會兒……世界安靜了。


    蓋坦從她的身上滾了下來。


    “你還好嗎?”他問。


    她撥開遮在眼前的頭發,坐起身來。


    到處都是支離破碎的屍體、火焰和如波浪般翻滾的黑煙。人們尖叫著、哭號著、垂死掙紮著。


    一位老人呻吟道:“救我。”


    伊莎貝爾跪下來,爬到他的身邊,靠近時才意識到地上流淌著的濕軟液體是他的鮮血。在他被撕開的襯衫下麵,胃部的一處傷口正咧著大嘴,五髒六腑全都從那殘破的傷口裏鼓了出來。


    “也許這裏會有醫生。”她能夠想到的隻有這一句話。很快,那種聲音再一次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嗡嗡。


    “他們回來了。”蓋坦拽著她站起身來,害她差點就摔倒在浸滿鮮血的草坪上。一枚炸彈在不遠處炸開了花,迸發出一團火焰。伊莎貝爾看到一個裹著髒兮兮的尿布的嬰兒正坐在一個死去的女子身邊大哭。


    她跌跌撞撞地朝著那個嬰兒跑去,蓋坦卻猛地把她拉到了人行道上。


    “我必須得去幫忙——”


    “你的死幫不了那個孩子。”他咆哮著用力拉扯著她,拽得她生疼。她就這樣恍惚地踉蹌著跟在他的身旁。他們躲開了被遺棄的汽車和屍體,其中大部分人的傷勢都已經無法修複了,到處血流成河,隨處可見刺穿衣物、暴露在外的骨頭。


    來到鎮子的邊緣,蓋坦把伊莎貝爾拽進一座小型的石頭教堂。隻見裏麵已經躲藏了不少人。有的人蹲在角落裏,有的人躲在靠背長凳之間,緊緊擁抱著自己愛的人。


    飛機在頭頂上轟鳴,伴隨著機關槍突突的尖銳響聲,彩色玻璃被打碎了,色彩斑斕的玻璃碎片嘩啦嘩啦地掉在地板上,劃破了窗下那些人的皮膚。木料發出了破裂的聲音,塵土和石頭也紛紛墜落。子彈射穿了教堂,擊中了一些人的手臂和腿部。祭壇爆炸了。


    蓋坦對她說了些什麽。她回應了他,或者是她以為自己回應了他,卻又不太確定。在她還沒有搞明白之前,另一枚炸彈呼嘯著落了下來。她頭頂上的房頂被炸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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