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確切地說出是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愛上維娜的。也許這種感覺一點點地滲透我心中,直到它變成我自己的一部分,或者說我根本就不允許自己想這件事。但是這一刻,我看著她,心中隻知道我愛她。


    現在維娜正在護理中心和我說話。現在我比以前更期待她來看我,因為我內心開始湧動一種怨恨,而她的來訪就像是一劑緩解這種痛苦的靈丹妙藥。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可以更加熟練地使用我的溝通係統,卻還要被送到護理中心來。現在已經是2002年下半年,距離我接受測試已有一年多了。雖然我確信,自己已經給他人證明我不應該待在這兒,但似乎沒人知道該拿我怎麽辦,因為我並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如果說以前別人不知道我智力完好的時候,待在護理中心是一種煎熬的話,那麽現在這種煎熬被放大了一千倍。


    我有兩種生活:一種是在家的時候,我可以用電腦,感覺自己很快就能開始成為世界的一部分了;另一種生活,則是在護理中心坐著的時候,腿上放著不會有人過多關注的符號文件夾,跟以前一樣,有種死了的感覺。在兩種生活之間變換,變得越來越難了。


    不久之前,爸爸媽媽短途旅行,所以我被送到了一家不熟悉的療養院。每天早晨我都被推到高高的鐵柵欄圍著的土地板院子裏,就像動物園裏的動物一樣坐在那兒。傍晚時分,我又被推回去,裏麵沒有電視也沒有廣播,沒有什麽能夠打破這種單調的局麵。唯一變化的就是附近一條路上有過往車輛的響聲。每次我聽到有一輛車接近,都會幻想那是來接我走的。但我從沒被救出去,而我也無法做任何事來阻止血管中流淌的那種憤怒和沮喪。什麽時候人們才能開始看到我的內心,而不是隻看見這具囚禁我殘破的軀殼呢?我要做什麽,才能讓他們相信,我不再適合這些地方,並且把我放在這兒是錯誤的呢?


    雖然,有些人已經看出來我的能力,但他們待我仍然像對待一個沒有自己思想的孩子一樣。仿佛隻有維娜把我當成一個平等的人,而我也越來越肯定我對她意味著些什麽。要不然她為什麽對我那麽有信心呢?我很久以前就不再去聽這裏的工作人員拿她開玩笑了,因為她總是花時間陪伴我。但現在我又開始想他們說的話,因為她問我用電腦學習進展如何時,眼裏閃耀著喜悅的光芒。我無法告訴她太多我的進步,因為害怕筆記本電腦會壞,所以我也沒有帶到護理中心來——它那麽貴,我怎麽能帶到這兒來呢。但維娜問我問題時,我可以更加肯定地回答,因為現在我的頭部活動更靈活,雙手顫抖也沒那麽嚴重了。一台生鏽的老機器隻要用起來就會運轉平穩,同理,我的身體也開始強壯。


    但我並不是單從她關心我進步與否這一點看出她在乎我的,其他方麵她也有表現:她送我她自己用鐵絲魚做的風鈴,點綴著海綠色和藍色大理石子,這風鈴現在就掛在我臥室裏;她在我生日時會來看我。除了斯蒂芬之外維娜是會來我家看我的唯一的人。斯蒂芬是我上學時候的朋友。在我生病後的這些年裏他都不時來看我,每年都會送我一張生日卡片,並且讀給我聽。但現在我已經很久沒看到斯蒂芬了,因為他搬去南非另一個很遠的地方學習醫學。所以維娜來的時候我很感動。接受測試之前,在我過生日的時候她送給我一個手繪的盒子。那時候隻有維娜相信我,她和她的堂妹金在和我爸媽說話的時候,我不敢相信地盯著那個盒子看,仿佛這是宗教聖物。


    “我們還會再來的。”維娜起身要走的時候總會笑著告訴我,“這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來看你哦。”


    這也是為什麽我信心滿滿地認為,隨著我慢慢學習溝通,維娜可能會比以往更多地來照顧我。很快我就能說我想說的任何話,可以輕鬆快速地談論任何話題,並且成為維娜可能會喜歡的那種人。


    我想,發現自己愛上維娜為什麽會讓我那麽驚奇呢。其實回想過去,很久以來我的感覺早有萌芽。在維娜開始在護理中心工作不久,我記得聽到一段對話,而那其實早已告訴了我自己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她跟另一名護工說要和遇到的一名男子去電影院約會,那時我心中就滿是嫉妒。我多麽希望自己能成為帶維娜出去並且逗她開心的那個人啊。


    我再沒有聽到有關這件事的任何消息,直到幾個月後,我聽到她和瑪麗埃塔的對話。這次她談到那個男人的時候,眼裏不再閃耀光芒。


    “他不值得你為他傷心!”瑪麗埃塔對維娜說道,“你要忘了他,好男人多著呢。”


    維娜勉強笑了笑,我看得出她很難過。那個男人真渾蛋。維娜對他是認真的,他卻傷害了她。這讓我很氣憤。


    想到四年前的那天,我不禁笑了。當時我就應該意識到自己對維娜已有超出友誼的感情。她溫柔地和我說話時,我看著她,比什麽都確定我愛她。


    “我堂妹金認識了一個男人。”她的聲音開心而激動,“她真的很喜歡他。她開始有一段時間還不知道到底會怎麽樣,因為他們約會了幾次,但這個男人並沒有告訴她他想要什麽。”


    我看著維娜。隨著我對男女關係的理解逐漸增多,我就越意識到電視上演的並不像現實生活:現實生活從不那麽簡單。但是如果這個人不喜歡金的話,又為什麽要跟她出去呢?


    “但現在都好了。”維娜笑著說,“他們昨晚談了會兒。他覺得金很棒,所以金很開心。”


    突然,我很想告訴維娜我的感覺。當她告訴我金和新男朋友的事情,我也想要他們所擁有的。我必須告訴維娜,因為我很確定她也想要我說出來。


    我將手抬起來,並且看著它在空中胡亂揮舞,在我們兩個人之間毫無目的地亂晃,但是我還在對維娜笑著。我從沒跟任何人表達過這種信息,也從不敢想象會有人愛上我。但是現在,我正在學習如何交流,正向人們展示我的能力。維娜不同於其他所有人,她一定會看見我殘缺軀體內的靈魂吧?


    手又在空中揮舞了一下,然後落到了我身側。維娜安靜地看著我。她表情凝重。到底怎麽了?她太安靜了吧。


    “馬丁,你覺得我們之間會發生些什麽嗎?”她終於開口問道。


    我對她笑笑,既緊張又激動,既害怕又期待。我很確定她和我有相同的感覺。要不然為什麽她對我和對其他人都不同?為什麽她會幫助我?


    然後我看到她眼中流露出悲傷。


    “對不起,馬丁。”她說。


    她的快樂情緒突然消失了。維娜變得毫無熱情,生機全無。我可以感覺到她正在離我而去。我想讓她留下來,但她還是在慢慢地消失。


    “我們隻能永遠做朋友。”維娜慢慢地說,“你必須明白這一點。我們之間永遠都不會發生什麽,馬丁。很對不起。”


    我的笑容就像水泥凝結在了臉上一樣。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將它抹去。


    “如果我讓你有了別的想法,那我向你道歉。”維娜說道,“但我必須要誠實地告訴你,我們之間僅止於此。”


    臉上的笑容終於撐不住了。我感到胸口疼痛。我以前從不知道有這種感覺,但我知道這是什麽。電影裏談論過,歌裏也唱過。這種令我心如刀絞的感覺,就是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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