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 上午11:05


    嗨,凱特,我給你發短信呢!


    嗨。


    在家嗎?


    拚寫完整,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又不是什麽小年輕。


    你現在在家嗎?


    不。


    芭蕾舞演員娃娃和水手娃娃結婚了。水手娃娃還是穿著他那件舊海軍服,但芭蕾舞演員娃娃換上了一襲白色紙巾做的全新婚紗,前麵用一張紙巾,後麵用一張紙巾,在腰際用一條馬尾辮紮頭繩綁在一起,底下因為塞了蓬蓬的芭蕾舞裙而鼓起來。婚紗是艾瑪g做的,但那條紮頭繩是吉莉添上的,艾瑪k則知道新娘怎麽走下教堂過道,怎麽在聖壇與新郎走到一起。顯然艾瑪k不久前某個時候才剛在一場婚禮中做過撒花女童。她巨細靡遺地向大家講解了持戒男童、拋撒花束,還有那個“摩天大樓那麽高的婚禮蛋糕”是怎麽回事,其他小女孩聽她說著,如癡如迷。她們沒想到問問凱特這些細節,盡管她們玩這場過家家婚禮的起因正是凱特不久要結婚的消息。


    凱特開始想的是不告訴任何人。她會在一個星期六結婚——五月的第一個星期六,離現在不到三個星期了——然後在接下來那個星期一照常來學校,神不知鬼不覺。但她父親得知她還沒把消息放出去之後大失所望。移民局肯定會來她工作的地方調查情況的,他說,到時候如果她同事都以為她還單身的話,就太可疑了。“你應該勇敢點,告訴大家這個消息,”他說,“明天你應該滿麵春風地走進去,到處向別人炫耀戒指,然後編一個關於你倆戀愛長跑的動人故事,這樣移民局來調查的時候就可以聽到詳盡的細節。”


    移民局成了家裏的最新威脅。凱特將移民局想象成“他”——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相貌英俊卻沒有特征,就像黑白片中的偵探。他的聲音甚至都會像黑白電影中那樣,穿透力強,一聽便是老辣之人。“凱瑟琳巴蒂斯塔?移民局。想問你幾個問題。”


    於是第二天,星期二的早上,她來學校上班時戴著她姑婆的那枚鑽石戒指,還沒去四歲班教室就先進了教師休息室。大多數教師和幾名助理都在那裏圍著燒水壺站著,她走過去靜靜地伸出了左手。


    鮑爾夫人是第一個發現的。“哦!”她尖叫起來,“凱特!這是什麽?是訂婚戒指嗎?”


    凱特點了點頭。她不太能做到“滿麵春風”這一點,因為鮑爾夫人教的是二歲班——就是亞當做助理的那個班。她肯定會徑直來到二歲班,告訴亞當凱特訂婚了。自從凱特決定卷入這事以來,她一直在想象把消息告訴亞當的情景。


    接著所有女人都圍了過來,驚叫著問著她各種問題,如果說凱特看上去不願多談的話,她們很可能將其歸結為她慣常孤僻性格的表現。“你可真狡猾!”費爾韋瑟夫人說道,“我們都不知道你有男朋友了!”


    “是啊,嗯。”凱特嘟囔著說。


    “男方是誰啊?叫什麽名字?他是做什麽的?”


    “他叫皮奧德爾施謝爾巴科夫,”凱特說,並非刻意為之,但她這次卻和她父親發了一樣的音,想讓這個名字聽起來不那麽像外國人名,“他是個微生物學家。”


    “真的啊!微生物學家!你倆怎麽認識的?”


    “他在我父親的實驗室工作。”她說,然後望了昌西夫人一眼,說道,“哎呀,四歲班沒人看著。”試著以此為借口脫身,不讓她們有機會問更多問題。


    然而她們當然沒有那麽輕易地就放過她。皮奧特爾是哪裏人?他肯定不是巴爾的摩的男生。她父親讚成他們在一起嗎?什麽時候舉行婚禮?“這麽快!”得知日期後她們歎道。


    “嗯,三年前他就在了。”凱特說。嚴格來說,這算實話。


    “但你有許許多多計劃得做!”


    “還好,就是個很低調的婚禮。隻有家人參加。”


    她看得出,這讓她們失望了。她們本是想著能參加婚禮的。“喬治安娜結婚時,”費爾韋瑟夫人提醒她,“請了整個班的孩子,記得嗎?”


    “我不會搞那樣的婚禮,我們倆誰都不想穿禮服。”她說,“我們”這個詞說起來不太順口,聽著也很別扭,就好像她嘴裏蹦出了顆石子似的,“我有個舅舅是牧師,他會為我們主持一場私人婚禮。隻有我父親和我妹妹做見證人——我甚至都不會請我姨媽。她對這事歇斯底裏。”


    在教堂舉行婚禮實際上已是妥協後的結果。凱特本來隻想在市政廳快速了事,然而她父親卻想辦一場正式的婚禮,現場照片可以作為說服移民局的有力證據。顯然她的同事們與她父親意見一致,她們彼此之間交換著難過失落的眼神。“那次孩子們就坐在喬治安娜至親的後麵那排,每個孩子手裏拿著一枝黃玫瑰,你還記得嗎?”費爾韋瑟夫人問林克夫人。


    “記得,因為喬治安娜的婚紗是黃色的,最淺最漂亮的那種黃色,她丈夫則係了條黃領帶,”林克夫人說,“雙方母親都因為她沒穿白色婚紗而感到震驚。‘別人會怎麽看?’她們說,‘誰聽說過有新娘不穿白色婚紗的?’”


    “然後喬治安娜說:‘嗯,很抱歉,但我一穿白色就顯得麵色蒼白。’”昌西夫人說。


    有時候,凱特會驚詫於教師休息室裏的女人們在聊個不停的時候,聽起來竟和四歲班上嘰嘰喳喳的小女孩們殊無二致。


    是昌西夫人向凱特的班級宣布結婚消息的。“孩子們!孩子們!”全班剛唱完“早上好”之歌,她便拍著她那肥厚的手掌說道,“我有大好消息要宣布。猜猜誰要結婚了?”


    一片沉默。然後利亞姆m第一個猜道:“您,難道是?”


    昌西夫人一臉鬱悶,她結婚都三十五年了。“凱特小姐,是她!”她說,“凱特小姐訂婚了。給他們看看你的戒指,凱特小姐。”


    凱特伸出手來。一群小女孩喃喃地發出讚歎聲,但大多數孩子看上去一頭霧水。“這行嗎?”賈森問凱特。


    “什麽行嗎?”


    “我是說,你母親同意嗎?”


    “嗯……當然了。”凱特說。


    薩姆森雙胞胎明顯不高興了。課上他們沒說什麽,但那天上午後來在操場上活動時,他們走過來找凱特,雷蒙德問她:“現在我們娶誰呢?”


    “哦,你們會找到的,”她安慰他們,“找到和你們年齡更為接近的人,我保證。”


    “誰呢?”雷蒙德問。


    “這個嘛……”


    “有雅米莎呢。”大衛提醒他。


    “哦,也對。”


    “還有——”


    “行了,我就要雅米莎。”


    “那我怎麽辦?”大衛問他,“我總是惹雅米莎生氣。”


    凱特沒能聽完這場討論,因為就在這時亞當走了過來。他手裏拿了件小小的粉色連帽運動衫,看上去神情陰鬱,抑或這隻是她的想象。“那個,”他說著來到她身邊,目光望向遠處的秋千,“我聽說消息了。”


    “消息?”她明知故問道。


    “她們說你要結婚了。”


    “哦,”她說,“那個啊。”


    “我都不知道你有交往對象。”


    “我沒有,”凱特說,“我是說,算是有吧,但……這事非常突然。”


    他點了點頭,神情還是很陰鬱。他的睫毛濃密漆黑,讓他的眼睛也像是蒙上了層黑灰色的陰翳。


    有那麽一會兒,他們注視著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她正俯躺在一把兩邊繩子被她纏在一起的秋千上。她一圈一圈地打著轉,如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拽著繩子,臉上是高度專注的表情,然後她轉夠了,跳下秋千跌跌撞撞地走開了,活像個小小醉漢。


    亞當說道:“你覺得,這樣……明智嗎?急匆匆做出這麽大的決定?”


    凱特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但他還在盯著那個三歲小女孩的背影看,所以沒法看到他的表情。“或許不吧,”她說,“或許不明智吧。我不知道。”


    沉默良久後,她說道:“但是這可能,你知道,隻是暫時的。”


    現在他終於看向她了。“暫時的!”他說。


    “我是說,誰知道一場婚姻能否持久呢,對吧?”


    那雙眼睛的灰黑色陰翳更深了,眼簾垂了下來。“但它是一種契約。”他說。


    “是的,但是……是的,沒錯。一種契約。你說得對。”


    她又有了那種感覺,覺得自己長得太高大了,覺得自己說話太直白冒失了。她突然注意起了安特萬,他在立體方格鐵架上爬得太高了,看著有點危險,於是她沒撂下一句話就走開去管安特萬了。


    周二 下午2:46


    嗨,凱特!我去學校接你下班怎麽樣?


    不用。


    為什麽不用?


    今天輪到我負責“額外托管”。


    我晚點來接你?


    不用。


    你太客氣了。


    拜。


    一張新照:凱特僵硬地站在家裏的前廊上,皮奧特爾站在她邊上,笑容燦爛,盡管他的鼻子周圍有點泛粉色。他們漸漸發現,他所謂的感冒其實是對某種室外東西的過敏反應。


    然後是凱特和皮奧特爾坐在一家餐廳的長躺椅上。皮奧特爾如主人似的將右手伸在凱特身後的座位靠背上,這個動作讓他看上去有點扭曲,顯得用力過度,因為座位的靠背相當之高。同時他眉頭微皺,正在努力適應室內的昏暗,他抱怨說美國餐廳的光線不夠明亮。當然了,凱特的父親也在場,因為得有人拍下照片。他和凱特各要了份漢堡,皮奧特爾要了份牛排配塊根芹泥,上麵灑著石榴糖蜜,然後皮奧特爾就和巴蒂斯塔博士討論起了食物菜譜的“遺傳算法”。凱特注意到,當皮奧特爾在專心聽別人說話時,他的臉上會格外平靜。他額頭舒展,紋絲不動,注意力全落在說話者身上。


    下一張,凱特和皮奧特爾坐在客廳的躺椅上,兩人之間空著一英尺的距離,皮奧特爾咧嘴笑得正歡,又是那個把手伸在凱特身後的座位靠背上的動作,凱特則麵無表情,隻是僵硬地把左手湊到拍照者麵前展示她的鑽石戒指。或者也可能隻是人造寶石。沒人能說得準。這位姑婆以前是珠寶店售貨員。


    凱特和皮奧特爾在洗盤子。皮奧特爾穿了件圍裙,舉著一隻洗完第一遍的盤子。凱特站在那裏,斜眼看著他,仿佛不知道此人是誰。邦妮被拍進了一部分,她正朝鏡頭翻著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不知道身旁兩人是誰。


    是邦妮教父親如何將照片轉發到凱特和皮奧特爾的手機上的,他本人對此一竅不通。她又翻了一個白眼,但還是向他演示了怎麽做。然而她絲毫不掩飾自己得知這場婚姻計劃後的驚愕。


    “你變成什麽了?”她問凱特,“奴隸嗎?”


    “隻是暫時的,”凱特對她說,“你不知道現在實驗室的情況有多糟糕。”


    “不知道,我也不在乎。那個實驗室和你沒關係。”


    “但它和父親有關係。它是他的生活重心!”


    “我們才應該是他的生活重心,”邦妮說,“他是怎麽了?這個男人可以一連幾個月忘記我們的存在,但同時又覺得他有權利告訴我們該坐誰的車,該和誰結婚。”


    “賓格[1]。”凱特下意識地糾正邦妮的語法錯誤。


    “快醒醒吧,聞聞咖啡香,老姐。他這是拿你做祭祀品呢,你難道沒看出來?”


    “哦,行了,沒那麽嚴重,”凱特說,“這隻是名義上的,記住了。”


    但邦妮還是心煩意亂,以至於她手機響時,泰勒斯威夫特都快把那首鈴聲歌曲給唱完了她才想起要接電話。


    周五 下午4:16


    嗨,凱特!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雜貨商店。


    我喜歡一個人購物。


    我過來是因為你父親要和我一起做晚飯。


    什麽!


    我明早八點開車來接你。


    拜。


    他的車是一輛老式大眾甲殼蟲,她很多年都沒見過這種車了。車身是孔雀藍的,整輛車飽經風霜,陳舊不堪,顯得那藍色好似不是漆上去的,而是用彩色粉筆刷的。然而除此之外,車子的狀況卻無可挑剔。考慮到他的開車方式,這不啻於一個奇跡。是否有什麽自然法規定了科學家都是不會開車的?即使他們可能會開車,他們也因為一心沉浸在高深思考中而無暇看路。皮奧特爾則是盯著凱特看,邊講話邊把臉完全側向她,於是他的甲殼蟲沿著41號街一路橫衝直撞,別的司機隻得刹車鳴笛,紛紛避讓,車廂後排座位上的東西更是東倒西歪,書本啦,實驗室大衣啦,空水瓶啦,快餐包裝紙啦,全部亂成一團。


    “我們得有豬大排骨,”他說著,“我們得有玉米粉。”


    “瞧瞧你在做什麽,看在上帝的分兒上。”


    “這家店有賣楓糖嗎?”


    “楓糖!你們到底要做什麽菜?”


    “燉豬肉波倫塔[2]撒上楓糖。”


    “上帝啊。”


    “你父親和我討論過了。”


    “食物菜譜的遺傳算法。”凱特說,她想起來了。


    “啊,你有注意的。你有聽我在說什麽的。”


    “我沒有在聽你說什麽,”凱特對他說,“我隻是沒法不聽你們在我耳邊鬼扯個不停。”


    “你有在聽我說。你喜歡我!你對我著迷了,我覺得。”


    “皮奧特爾,”凱特,“讓我們把話說清楚。”


    “這條路上怎麽能開這麽大的卡車呢!”


    “我這麽做隻是為了幫我父親的忙。他好像覺得讓你留在他的國家是頭等大事。等你一拿到綠卡,我們就分道揚鑣了。這個計劃從頭到尾都沒有一步涉及到誰對誰著迷。”


    “或許你也可能決定不要分開。”皮奧特爾說。


    “什麽?你在說什麽呢?你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了嗎?”


    “是的,是的,”他忙不迭地說道,“我聽著呢。沒有誰要對誰著迷。現在我們去買豬肉吧。”


    他把車倒進超市的停車場,熄了引擎。


    “我們為什麽要買豬肉?”凱特跟著他一起穿過停車場時問道,“你知道邦妮不吃的。”


    “我對邦妮並不很在意。”他說。


    “真的嗎?”


    “我們國家有句諺語:‘小心甜如蜜糖的人,因為蜜糖沒有營養。’”


    這倒是很有趣。凱特說:“好吧,在我們國家,他們說用蜂蜜比用醋能捕到更多的蒼蠅。”


    “是的,他們會這麽說。”皮奧特爾神秘兮兮地說道。之前他領先凱特幾步走在前麵,現在他倒走回來,毫無預兆地伸出一隻手臂環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這邊,“但你為什麽想要捕蒼蠅呢,哈?回答我,醋女孩。”


    “放開我!”凱特說。靠得很近,能聞到他身上有新割的幹草的氣味,他的臂膀在她肩上紋絲不動、霸道堅決。她終於還是掙脫了他。“謝天謝地!”她舒了口氣。穿過停車場的剩下路程裏,她領先幾步走在前麵。


    來到商場門口,她先發製人地搶來一輛推車,徑直走了進去,但皮奧特爾追上她,伸手奪來了推車。她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麽硬漢綜合征了。“隨你便。”她對他說。他隻是笑了笑,推著空車漫步在她身邊。


    作為一個三句不離維生素的人,他竟然對蔬菜區域興趣缺缺,實屬稀奇。隻見他懶洋洋地把一顆卷心菜丟進推車裏,然後邊環顧四周邊問凱特:“玉米粉,哪裏能找到玉米粉呢?”


    “看來你還真喜歡這種時髦花哨的菜呢,”凱特給他帶路時說道,“就像你在餐廳裏點的那東西,塊根芹泥那個。”


    “我隻是重複了最後那個。”


    “不好意思?”


    “那個侍者,當他來到我們這桌時,他說得太複雜了。他說:‘來向你們介紹幾款今晚的特別菜品……’”皮奧特爾竟把侍者的巴爾的摩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真是怪事,“然後他開始報起那串菜名,每個都是超長的,由各種東西拚成。他說到了放養、石地、自家醃製等等,最後聽得我雲裏霧裏。所以我就直接重複了他最後說的那個。‘牛排塊根芹泥’,我重複道,因為那名字還留在我耳邊。”


    “那麽,或許今晚我們可以還是按老樣子做點家常菜。”凱特說。


    但皮奧特爾說:“不,我不要。”討論到此結束。


    電腦生成的購物清單今天沒派上什麽用場。一方麵,從上周六到現在剩下的肉糜堆積如山,這也是凱特想要今晚繼續吃剩菜的原因。在晚餐方麵,這一周的確和平常迥然不同,不僅是那次父親為了拍照特意安排與皮奧特爾在餐廳進餐,而且在那之後的第二天晚上,皮奧特爾又堅持要帶他們去一家餐廳(除了邦妮沒去,她說‘適可而止吧’),然後在周二,他又不請自來,捧著一桶肯德基炸雞現身,宣稱是為了慶祝那天剛剛落下的一場短暫而反常的春雪。


    接下來的這周,凱特還得定一天請塞爾瑪姨媽過來吃個飯。巴蒂斯塔博士已經嚷嚷著要讓她見見皮奧特爾了,還有她的丈夫,可能還要請塞隆舅舅一起過來,如果在時間上和他的牧師義務沒有衝突的話。他們總得咬咬牙忍受一下,巴蒂斯塔博士說。他和塞爾瑪姨媽關係並不算太好(塞爾瑪姨媽認為他是導致自己妹妹罹患抑鬱症的罪魁禍首)。“但是考慮到移民局,”他說,“要向盡可能多的親戚表露你的結婚計劃,我覺得這是聰明之舉。既然你不答應讓你姨媽參加婚禮,那麽另一個策略選擇就是請她過來吃個飯。”


    凱特不讓姨媽參加婚禮的原因是她太了解姨媽這人。按照她的做派,定會帶著六位伴娘和整個唱詩班隆重現身。


    但給她吃什麽呢?當然不能是沒有肉的糊糊了,盡管如果能這樣解決掉那些該死的剩菜真是省心省力。或許就隨便弄點雞肉吧,這個凱特肯定還對付得過來。就在皮奧特爾在豬肉區瞧瞧看看這會兒,她挑了幾隻公雞,然後又折回到蔬菜區,買了蘆筍和褐色土豆。


    當她回到肉類區時,她從遠處看見皮奧特爾的身影,他在和一個係著圍裙的黑人男子聊得正歡。就在這瞬間,皮奧特爾那件加長版型的灰色毛線衫,和他那看上去脆弱纖細的光溜溜的脖子不可思議地觸動了她。陷入這個進退兩難的處境,也不能全怪他,她想。有那麽一會兒,她試圖想象如果自己孤身一人客居他鄉,手上的簽證即將失效,而對於一旦簽證失效後將去往何方或將如何養活自己,心裏都沒個譜,這樣的自己不知會是什麽感受。別提還有語言問題!當初,她的語言課成績還算中等偏上,但如果讓她真的生活在說另一語言的國家中,她肯定會感到孤苦無助。然而皮奧特爾卻好好地站在這裏,興高采烈地和別人討論著切哪塊豬肉,展示著他一如往常的亢奮情緒。她忍不住笑了,嘴角微揚。


    當她走到他身邊時,他說道:“哦!這是我的未婚妻。這位好心的紳士說新鮮豬腿肉要比豬腰肉好。”


    瞬間她又惱怒起來。未婚妻?去他的!而且她向來討厭“紳士”這個詞的圓滑發音。“你自己隨便挑吧,”她對他說,“對我來說都一樣。”說著她把買好的東西倒進推車裏,又自顧自到別處逛去了。


    然而結果是,皮奧特爾對於給塞爾瑪姨媽做烤雞肉的主意不甚滿意。當他在糖漿和糖蜜區走道上再次遇到凱特時,她失算地告訴了他自己計劃中的菜譜,他聽完的第一個問題是:“雞能切成一塊塊吃?”


    “你為什麽想做這個呢?”


    “我想的是你可以做炸雞,像肯德基那種。你知道怎麽做炸雞嗎?”


    “不知道。”


    他等待著,眼裏滿是期待。


    “但你可以學吧?”他最後問道。


    “要是想學的話應該可以吧,我想。”


    “那你會想學的吧,或許?”


    “呃,皮奧特爾,如果你這麽喜歡肯德基,我為什麽不直接買點回來呢?”凱特說。她很想看看如果她真這麽做的話,塞爾瑪姨媽臉上會是什麽表情。


    “不,你得自己做點菜,”皮奧特爾說,“費心費力做點菜。你是要表達你對姨媽的歡迎。”


    凱特說:“你見過塞爾瑪姨媽以後,便會知道我們最怕發生的事就是讓她覺得自己過於受歡迎。”


    “可她是家人!”


    他說到“家人”的時候儼然像在說一個神聖的詞語,發音中滿是不易覺察的小心翼翼。“我想認識你所有的家人——你的姨媽,她的丈夫和兒子,還有你那牧師舅舅。我很想見見你的牧師舅舅!他會試圖讓我皈依,有可能吧?”


    “你在開玩笑嗎?塞隆舅舅都沒法讓一隻小貓皈依。”


    “塞隆。”皮奧特爾重複道。他發的音聽起來像是“seron[3]”。“你是在故意折磨我嗎?”


    “我怎麽了?”


    “這麽多帶/th/的名字!”


    “噢,”凱特說,“是啊,我媽媽叫塞婭。”


    他發出一聲哀號。“那這些人姓什麽?”他問。


    幾乎沒有停頓,她回答:“塞威特。”


    “上帝啊!”他以手扶額。


    她笑起來。“我逗你玩呢。”她對他說。他放下那隻手注視著她。“我開玩笑呢,”她澄清道,“其實他們姓戴爾。”


    “啊,”他說,“你在開玩笑。你開了個玩笑。你在戲弄我!”然後他開始圍著推車一蹦一跳地打轉,“哦,凱特。哦,我風趣的凱特。哦,凱特婭我的……”


    “打住!”她說,別人都在看著他們,“別這樣了,告訴我你要哪個糖漿。”


    他不再蹦躂,停下來像是未經多想地隨便挑了一瓶,然後將它丟進了推車裏。“這瓶有點小,”她說,低頭看著他挑的糖漿,“你確定夠用了?”


    “我們不需要過多的糖漿,”皮奧特爾嚴肅地說道,“我們需要平衡,需要微妙。哦!如果一切很成功的話,我們可以用糖蜜給你姨媽做個菜!我們可以把雞肉蓋在一層……某種不尋常的東西上麵,再撒上楓糖。你的姨媽就會說:‘這可真是人間美味啊!’”


    “塞爾瑪姨媽絕對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凱特對他說。


    “我可以也叫她‘selma姨媽’嗎?”


    “如果你說的是‘塞爾瑪姨媽’的話,我勸你還是等她允許你這麽叫她了再叫。畢竟,如果不是非得這麽做的話,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主動把她認作你的姨媽。”


    “但我從來沒有一個姨媽!”皮奧特爾說,“她將是我生平第一個姨媽。”


    “真是幸運。”


    “不過,我還是會等她同意了再這麽叫她,我保證。我會深懷敬意。”


    “可別為了我對她恭敬得過了頭。”凱特說。


    然後皮奧特爾就徑直向巴蒂斯塔博士匯報去了,說他們這次的超市購物之行“非常開心”。這是那天下午三四點的事,當時這兩個男人正在廚房裏做飯。凱特挎著她的園藝工具籃從後院走進來,父親眉開眼笑地看著她,好像她剛拿了個諾貝爾獎似的。“你在超市逛得很開心!”他說。


    “有嗎?”


    “我早跟你說,皮奧德爾是個好小夥!我就知道你最終總會發現的!他說你倆的超市之行很開心,很友好。”


    凱特惡意滿滿地瞪了皮奧特爾一眼。他正在給他的新鮮豬腿肉拍上各種各樣的調味料,嘴上掛著淺淺的微笑,垂著目光。


    “吃完晚飯後你們倆或許可以去看個電影。”她父親建議道。


    凱特說:“晚飯後我要洗頭。”


    “晚飯後?你要在晚飯後洗頭?為什麽要那個時候洗?”


    凱特歎了口氣,一把將她的工具籃扔進掃帚櫃裏。


    皮奧特爾說:“我們在想,你可不可以向我們解釋一下什麽叫‘燉’。”


    “我也不知道什麽叫‘燉’。”凱特說。她走到水池前洗手。水池裏有一些沾著血跡的鮮肉包裝紙,還有一個卷心菜菜心,以及幾片最外層的菜葉。她父親向來是“隨手清理,不留垃圾”這一原則的狂熱信奉者,所以她很肯定地知道是誰留下了這片狼藉。“你竟敢在洗完菜後丟下不管,讓廚房亂成這樣。”她邊洗手邊對皮奧特爾說。


    “我會把一切都搞定的!”皮奧特爾說,“愛迪留下來吃晚飯嗎?”


    “愛迪是誰?”


    “你妹妹的男朋友。在起居室裏呢。”


    “你說的是愛德華。不,他不吃。‘愛迪’!天哪!”


    “美國人都喜歡別人叫他們昵稱。”皮奧特爾說。


    “不,他們不喜歡。”


    “不,他們喜歡。”


    “不,他們不喜歡。”


    “拜托!”巴蒂斯塔博士說道,“夠了。”他正往電爐上的一隻鍋子裏攪動著什麽。他帶著痛苦的表情望向兩人。


    “再說,他也不是她的男朋友。”凱特對皮奧特爾說。


    “不,他是的。”


    “不,他不是。他比她大那麽多,不可能當她男友。他是她的輔導老師。”


    “你妹妹在學微生物?”


    “什麽?”


    “她膝蓋上放著一本《微生物學方法雜誌》。”


    “什麽?”


    “是真的嗎?”巴蒂斯塔博士驚呼道,“我都不知道她對這感興趣!”


    “哦,天哪!”凱特低聲自語。她一把將抹布甩在台子上,轉身離開了廚房。


    “我知道有句諺語就是這麽說的。”凱特走開時聽到皮奧特爾這樣對她父親說道。


    “饒了我們吧!”凱特回敬過去。她穿著運動鞋,穿過客廳時無聲無息。她一邊猛地穿過起居室門口,一邊叫著,“邦妮——”


    “呀!”邦妮猝不及防,她和愛德華兩人一下子跳開了。


    《微生物學方法雜誌》已經不再攤在她膝蓋上了。現在它被放在長躺椅的遠處一端。盡管如此,凱特還是踏了四個大步,走到房間那頭,把雜誌拾起來,然後丟在邦妮麵前。“這不是你現在需要看的。”她對邦妮說。


    “不好意思?”


    “我們付錢給他是讓他教你西班牙語的。”


    “你們什麽都沒付給他過啊!”


    “呃……我和父親說過,我們應該付他錢的。”


    邦妮和愛德華麵麵相覷。


    “邦妮才十五歲,”凱特對愛德華說,“她還不能談戀愛。”


    “沒錯。”他說,他不像邦妮那樣善於自以為是地偽裝無辜。他臉紅了,悶悶不樂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


    “她隻能和成群出現的男生見麵。”


    “沒錯。”


    邦妮說:“但他隻是我的——”


    “別告訴我他是你的輔導老師,如果真是的話,那我昨天為什麽還得在你拿了d-的西班牙語測試卷上簽字呢?”


    “那個考的是虛擬語氣?”邦妮說,“我從來沒弄懂過虛擬語氣?”她好像是在問,這個解釋有沒有一丁點可能讓人信服。


    凱特一下轉過身走了出去。然而就在她已經走到客廳中央時,邦妮從躺椅上跳起來,追上了她。“你是說我們倆再也不能見麵了?”她問,“他隻是在我家見我而已!我們又沒有出去約會什麽的。”


    “他肯定都有二十歲了,”凱特對她說,“你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那又怎樣?我十五歲了。非常成熟的十五歲。”


    “別搞笑了。”凱特對她說。


    “你就是嫉妒我。”邦妮說。她現在跟著凱特穿過餐廳,“就因為你自己隻能和皮奧德爾——”


    “他叫皮奧特爾,”凱特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可以學學怎樣正確發音。”


    “好吧,你可真時髦,花哨小姐兒。至少我不用靠父親來給我找個男朋友。”


    說這話時,她們兩人已經一路走到了廚房。兩個男人吃驚地扭過頭來瞟了她們一眼。“你女兒是個傻瓜。”邦妮對她父親說道。


    “不好意思再說一遍?”


    “她是個愛打聽、愛嫉妒、多管閑事的傻瓜,我拒絕——現在看看吧!”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跳轉到窗外的動靜上。其他人也轉過身來,隻見愛德華弓著肩膀偷偷溜了出去,從紫荊樹下穿過後院直奔回自己家。“這下你能滿意了!”邦妮對凱特說。


    “為什麽會這樣,”巴蒂斯塔博士對皮奧特爾說道,“隻要我和女人們待在一起,哪怕隻是一會兒,到最後我總會問:‘剛才發生了什麽?’”


    “你這樣說太帶性別偏見了。”皮奧特爾嚴肅地說道。


    “別怪我啊,”巴蒂斯塔博士說,“我這個結論完全是建立在經驗證據之上的。”


    周一 下午1:13


    嗨,凱特!我們去領結婚證了!


    我們是誰?


    你父親和我。


    嗯,我祝你們幸福。


    注解:


    [1] 邦妮前麵那句“……該坐誰的車,該和誰結婚”中的兩個“誰”用的是“who”,正確的應該是用“who”的賓格“whom”。


    [2] 用玉米、大麥、栗粉等煮的粥。


    [3] “塞隆”的原文是“theron”,皮奧特爾分不清/th/和/s/的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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