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我和伊莎貝拉並排坐在門廊台階上,等大衛來接她。正午金色的陽光傾灑在她身上,我卻好似被一片烏雲籠罩。我把杯子拿到唇邊,喝了一小口茶,冰冷的液體碰到舌頭,一種又甜又令人作嘔的味道。雖然知道這是因為癌症改變了我的味蕾,但我仍然無法下咽,側過身,我把嘴裏的茶吐在了繡球花上。


    最近,幾乎所有東西都讓我覺得難以下咽。這項症狀在我意料之外,比起疲勞更讓我厭惡。看了眼杯子裏漂浮著的冰塊,讓我想起野營裏的廁所,一陣惡心,我把整杯水都倒在幹枯的土地上。然後轉過頭看著伊莎貝拉。


    她抱著考拉毛絨玩具,右腿焦急地上下抖動著,目不轉睛地望著路口。


    我把她的腦袋扭過來,“我的手機號碼是多少?”


    她把考拉推到我麵前,指著它衣服上我用馬克筆寫下的電話號碼。


    “萬一你把可可弄丟了呢?”


    她立馬把它緊緊抱在懷裏,“我不可能把它弄丟的,它是我的朋友!”


    雖然我的內心痛苦,看著她,我的臉上浮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不會故意把它弄丟,但是萬一呢?大衛有我的電話號碼,3點我會在這裏等你。”


    她的眼睛有點放空。


    “貝拉,你在聽我說話嗎?”


    她的視線從我身上挪開,又一次望向路口,“媽咪,幾點了?”


    “比你上次問我,隻過去了兩分鍾。”


    “他會不會忘記我了?”


    “怎麽有人會忘記你呢?”


    陽光照在她的純白吊帶裙上,泛著金色的光環,她彎下身挑走涼鞋上沾著的草皮,看上去就像是個小新娘,等待著新郎出現。我幾乎能想象出來她長大的樣子,不知道我能不能在天堂上看見她的婚禮。


    內心的痛苦幾乎要把我侵蝕,“記住,如果出了什麽事情,立刻給我打電話。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害怕,或者……”


    她歎了口氣。


    “他會來的,寶貝。”


    “我知道。”她用手撫平裙子上的褶皺,臉上泛起一抹粉色。“你覺得他會喜歡我的裙子嗎?”


    我用手背撫過她的臉頰,“貝拉寶貝,即使你穿著麻布袋,你也是漂亮的。另外,愛你的人不會在乎你的外表。”


    她驅趕著鼻頭上的小飛蟲,眼睛變成了對眼。我趁機偷偷瞄了眼手表。大衛現在真的遲到了,我拿起手機,沒有未接來電。要是他敢讓貝拉失望……


    我抬起頭,門廊上掛著的玻璃球來回搖擺著,一隻蜂鳥正圍著它撲騰,用細長的喙啄著玻璃球。我剛要指給貝拉看,她突然尖叫起來。


    “他到了!”她興奮地跳起來,考拉毛絨玩具一頭栽到了濕漉漉的地上。


    他開著那輛英菲尼迪跑車,一路上濺起飛塵,他把車停了下來,按了兩下喇叭,就像以前我們倆約會時一樣。這一次,我終於理解為什麽父親會覺得這個喇叭聲很煩人。我朝大衛揮揮手,讓他從車裏下來。


    他剛關上車門,伊莎貝拉便朝他跑過去,好像他們互相認識了一輩子。我從沒見過她笑得如此開心,沒有一絲擔憂。“爸爸!”


    他張開雙臂,她跳進他的懷裏。大衛在她額頭上親吻了兩下,我努力表現出不在乎。


    過了一會兒,伊莎貝拉轉過來對我說:“我也愛你,媽咪。”


    我尷尬地紅著臉,顯然,誰都看得出我的嫉妒和缺乏安全感,就連我的小女兒也能看懂。“噢,甜心,我知道你愛媽媽。沒關係,你有足夠的愛給我們。”


    貝拉雙腿盤在大衛腰間,“詹妮,謝謝你,我們4點見。”


    我雙手叉在胸前,“你說錯了吧,是3點。”


    他臉上露出一抹壞壞的笑容,幾年前,這個笑容讓我心動,現在不同了。“我說真的,大衛。”


    伊莎貝拉認真地看著我們倆說話,我不得不掩飾掉我的一臉愁容和不滿。“親愛的,玩得開心點。”我親了親她的臉頰,對大衛說,“你有安全座椅嗎?”


    他和伊莎貝拉蹭蹭鼻子,逗得她咯咯直笑,卻讓我渾身不舒服。“我覺得沒必要,是不是,小公主?”


    她愛慕地看著他,點點頭。“我不是小孩子了,媽。”


    她怎麽不喊我媽咪了?“法律規定,需要坐安全座椅。”


    他把她放下來,撫平了卡其褲。“那好吧。”


    “是為了她的安全著想。”


    他鼻孔微張,“我有說反對嗎?”


    我努力壓抑著情緒,不多理睬他的態度。他在後座中間安上了安全座椅,幫貝拉係上安全帶。我看著大衛的車慢慢走遠,似乎把我的心也帶走了,心裏隻覺得空落落的。


    我舉起手臂向貝拉揮別,但是她沒有回頭看。這種向前看的態度是健康的,特別是幾個月後我離開之後,那樣她才能繼續生活。雖然如此,仍然讓我覺得心痛。以前她除了我誰都不讓抱,當我要把她留在家裏去上班時她會哭得呼天搶地,現在呢?


    我低頭看見可可還躺在地上,彎下腰撿起了它,我試著想喊回伊莎貝拉,但是大衛的車已經走遠了。我拍掉可可鼻子上的汙泥。“我敢說,她肯定會想死你的。”可可眼神空洞地望著我,完全沒有被我說服。把它抱在懷裏,聞著他身上貝拉的氣味。


    我帶著可可往屋裏走,發現門廊台階地下有團灰色的東西。走進一看,看見圓圓的鼻子和胡須,我立刻打了個冷戰,是隻死老鼠。看來是甜豆先生給我們的半年一次的禮物,甜豆先生在一邊喵地叫了一聲。


    “謝謝你的禮物,”我說,“你還真會示愛。”


    甜豆先生朝湖邊跑去了,我走進屋裏。


    電話才響了一聲就被接了起來。廚房裏傳來佩格婆婆的叫聲:“詹妮!”


    伊莎貝拉。我跳了起來,日記本落在地上。肯定是伊莎貝拉出事情了,我能感覺到,我根本不應該讓他帶走貝拉。


    還沒等我走到電話那裏,佩格婆婆已經把電話掛掉了,“是大衛,他這就把貝拉帶回來。”


    我看眼手表,才兩點鍾。“發生了什麽?”我用力地看著佩格婆婆,試圖從她的肢體語言裏猜出點什麽。


    她遲疑了片刻,“他沒有說,但是我能聽見貝拉在哭。”


    我感到腎上腺素激增,“嗚咽,還是大哭?”


    “她聽上去很躁動。”


    “不安,還是發瘋一樣?”


    祖母的眼神回答了一切,“傷心欲裂似的。”


    我心裏一沉,腦海裏浮現出幾百種可能性,越想越糟。“那,她受傷了嗎?他有沒有說發生了什麽?”


    “他說貝拉沒事,隻是鬧情緒,他們在回來的路上了。”


    我從冰箱門上的紙條上找到了大衛的電話號碼,飛速地撥了過去,接電話的是林賽。


    “給我女兒聽電話。”


    “詹妮?他們剛走。”


    “發生了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們帶她去遊泳池……”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了,“你們做了什麽?”


    “大衛想教會她遊泳。”


    “別。”我祈求著,希望這不是真的。


    “他把貝拉放在淺水區裏,她其實可以站起來,但是她一下子就慌了。”


    我眼睛一眨不眨,淚水已經模糊了實現。我的寶貝,她一定被嚇壞了,可憐的孩子。“她還好嗎?”


    “真的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糟,大衛當時很快就把她從水裏抱出來了。”


    林賽的冷靜讓我氣不打一處來,“兩個禮拜前她差點溺水。”


    電話那頭一片寂靜。


    我開始顫抖,“她差點淹死!”


    我隻能聽見她的呼吸聲。


    “他肯定知道,她很害怕。”


    林賽的聲音變得很小,“大衛想教她遊泳。”


    “她會遊泳,她沒有告訴大衛嗎?”


    佩格婆婆的手搭在我肩膀上,“親愛的,你太激動了。”


    我把她的手甩開了。


    “我們不知道,詹妮,對不起。我們完全不知道。”林賽嗚咽著說著。


    我想把手伸過電話那頭,一把抓住她的脖子。“你肯定知道,她根本不想下水,對不對?她肯定說了。”


    “學自行車的時候,當你從車上摔下來,你得……”


    我的眼前隻能看見紅色,隻能聽見我脈搏的聲音。“我至今都沒有辦法給她洗澡,你們這些白癡!你們……”


    佩格婆婆從我手裏奪過電話,我渾身憤怒地顫抖著,她拿起聽筒說:“林賽,我相信你們都不是故意的。詹妮很擔心貝拉,所以才這麽激動。”


    我從她手裏搶過電話,對著那頭一聲嚎叫,然後重重地把電話掛上。


    度分如年,我等待著大衛帶貝拉回來,腦海裏翻滾著各種場景。想象著伊莎貝拉緊緊抱著她如此信任的父親,而他卻不管貝拉如何祈求,硬要放她下水。


    想到伊莎貝拉受到了驚嚇,我幾乎要發瘋了,誰會逼迫小孩子做他們不敢做的事情?更別說是她的親生父親。如果由大衛撫養貝拉,未來還會發生什麽?不可原諒,他的行為不可原諒。


    我一把推開門簾,快步走到門前的草坪等他們回來。兩個星期都沒有下一滴雨,地上的植物變得幹枯。我快步碾過草坪,想在他們回來之前釋放一些怒氣,可是越踱步我越生氣。真不敢相信他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腦海裏不斷浮現伊莎貝拉害怕地哭泣,感覺我才是溺水的那個。


    貝拉會不會因此不願意相信別人?大衛的車還沒有停穩,後門被推開,伊莎貝拉跳出來,一個勁地朝我跑來。大衛試圖喊住她,但她沒有理睬。她衝進我的懷裏,幾乎要把我推倒。我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無論怎麽樣都覺得不夠緊。我希望能夠和她融為一體,像她以前在我肚子裏一樣,這樣我便可以隨時保護著她。


    大衛從車裏出來,站在我們麵前。“她總是這麽誇張嗎?”


    我看見他,渾身的血液都衝到了頭頂,太陽穴不停地跳動,恨不得我的眼睛是激光。“兩個星期前,她差點淹死,你個白癡。”


    “她好像提過。”


    “那你還是把她扔下水?”


    “她需要有點自信。我小時候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然後……”


    “閉嘴。”我發火了。


    他伸出手來摸伊莎貝拉,她把臉深深埋在我的胸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衛露出受傷的表情,改變了往日以往的自鳴得意。很好。


    他靠在車上,“誰告訴你發生什麽的?”


    “林賽說的。”我親吻著伊莎貝拉掛滿淚珠的睫毛,“她為什麽也在那兒?”


    “什麽?”他問。


    我把下巴靠在伊莎貝拉的鬈發裏,“為什麽她也在?你說過隻有你和伊莎貝拉。”


    “她是我妻子,我沒有做過那種承諾。”


    我一臉厭惡地搖搖頭,“我曾經相信你的話。”


    我正要轉身離開,他抓住我的手臂。我憤怒地瞪著他,直到他放手。


    “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你,”他說,“林賽在那裏是因為伊莎貝拉求我的。不信你問她。”他一臉憂傷地望著伊莎貝拉的背影,“我不是故意嚇她的。”


    伊莎貝拉扭動著要我放她下來,然後一句話不說地跑開了。


    “詹妮,我絕對不會故意傷害她。”


    伊莎貝拉跑進了屋裏,大門關上了,大衛麵露難色。


    我用手指按著額頭,希望能夠找出確切的話來表達我的感受,我抬起頭。“大衛,這行不通。”我朝門廊走去。


    他叫住我:“詹納薇,別這樣。”


    我轉過身,“是你一手造成的,不是我,你對待她就像你曾經對待我一樣,我們都值得更好的。”


    他的表情變了,讓我認不出來。“她是我的女兒,她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別和我爭,盧卡斯,你贏不了的。”


    一聲不吭地,我轉身走進屋裏,留下他和他的恐嚇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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