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葉的故事


    清代有一位有名的女詞人叫紀映淮,一看這個名字就知道,她是在秦淮河邊出生的。映淮嘛,就是在倒映在秦淮河水之中。所以在她少女的時候,她最喜歡到秦淮河邊來遊玩。


    在她十五歲的一個夜晚,她又來到秦淮河邊,但這一次不是遊玩,她是懷著滿腹心事,在月光與河水的映照之中,對著千年的桃葉渡訴說著自己的心事。


    原來,她剛過了及笄之年,就受父母之命,被許配給了山東莒州的一個姓杜的人家。而明天,她就要起程遠嫁山東了。對於未來的夫婿,她既沒有和他見過麵,又沒有通過書信,根本就找不到一丁點兒相愛的感覺。但對美好愛情的憧憬,實在是一個少女的自然本性。於是她滿懷惆悵,在這個月圓之夜,來到秦淮河的桃葉渡口,寫下了這樣的一首詩。


    清溪有桃葉,流水載佳人。名以王郎久,花又古渡新。


    楫搖秦代月,枝帶晉時春。莫謂供憑欄,因之可結鄰。


    詩是什麽意思呢?原來紀映淮姑娘在說,清溪水,桃葉渡,當年的神仙眷屬在何處?天上的明月還是秦時的明月,渡口的桃花還是晉時的芬芳。而那位讓人羨慕的桃葉姑娘,正有一個深愛著她的情郎在渡口等著她。而我將要麵對的夫君,又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是不是也像桃葉姑娘的王郎那樣有才情?有真情?有深情?如果是這樣,那該多麽好啊!


    那麽,這個讓紀映淮姑娘視為理想情人的王郎,以及那個讓她羨慕不已的桃葉姑娘又是何許人呢?


    我想,一個女人如果她讓其他女人嫉妒的話,一定是因為她的容貌、財富,甚至是權力;但一個女人如果讓其他女人羨慕的話,那一定是因為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深愛她的男人。那個讓千年之後的紀映淮羨慕不已的桃葉姑娘確實除了擁有一份真摯而幸福的愛情之外,她就什麽都不擁有了。當然,如果一個女人能擁有一份地老天荒的真情實愛,她也就應該別無所求了。桃葉的一生,正說明了這個道理。


    據民間的傳說,桃葉,本來也出身於一個書香門第,奈何後來家道中落,隻剩桃葉與衰老的父親相依為命。後來窮愁潦倒的父親就在秦淮河邊的渡口叫賣祖傳下來的桃花硯,被一個英俊的男子給買走了。話說,時間飛逝,轉眼就到了第二年。因為父親重病在床,家裏別無生計,桃葉隻到自製些團扇到河邊渡口來賣。桃葉一個女孩子,賣些自製的團扇,又不會做廣告,又不會吆喝,賣了大半天,一把也沒賣出去。而父親還等著自己賣了錢抓藥呢?桃葉心裏這個愁啊,那是愁滿心頭,掛滿眉頭啊。


    話說她皺著眉頭抬眼一看,就看到了河邊的一個人。這個人長的很帥,這還罷了,關鍵是他正在河邊洗手裏的一方古硯,桃葉一看就認出來了,那正是自己祖傳的桃花硯,那曾經也是她讀書寫字時最珍貴最喜歡的硯台。說這個桃葉一付愁容看硯台的模樣被這個男子一回頭又看到了。他看見一位賣團扇的姑娘死死地盯著自己手裏的硯台看,就上前問:“姑娘也認得這方古硯嗎?我去年從一位老伯手裏買來,確實是硯中精品,後來越用越喜歡,想再找那位老伯以示感謝,卻再也找不到了。”


    桃葉看了看這位帥哥,害羞地回答說“那就是我的父親,這方桃花硯本是我家的傳家之寶。”


    男子聽後說:“原來這是姑娘的傳家這寶,小生實在不知,不如你帶我拜見尊父,我好將寶硯歸還。”


    桃葉一聽,淚水下來了,就把父親重病在床,自己賣團扇為父親看病的事兒簡略地說了一遍。


    男子沉吟了一下,突然取硯磨起墨來,然後在每一隻團扇上都題了詩,寫了字,並親自叫賣起來。也不知他有什麽法力,好多人看了這團扇,一下子就哄搶而光。男子把賣扇子的錢和身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交給桃葉,讓她趕快回家替父親看病。桃葉滿懷感激,但她並沒問這個男人姓什麽叫什麽,隻是在他溫暖的目光中漸漸遠去了。


    話說桃葉回家之後,雖然為父親抓了藥,可父親已經病入膏肓,沒過多久就離她而去了。剩下桃葉孤苦零丁。哪知禍不單行,父親剛病逝,桃葉自幼定過親的那個男的又突然夭折。男家要捆綁她葬婚,也就是將她捆綁起來,放在墓旁邊,任由野獸撕咬,聽由命運安排。也是桃葉的命大福大,大概更是由於某種隱約的愛情力量的主宰,桃葉終於在石碑上磨斷繩子逃了出來。桃葉輾轉流離,又來到秦淮河的渡口邊。她帶著希望在人群裏張望,一下就看到了正河邊洗硯的那個男子,他身邊放著那方桃花硯,手裏還有一把桃葉做的精致的團扇。


    曆盡滄桑的桃葉終於露出了微笑,因為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到這裏,不要以為故事可以有一個完美的結局了,其實不然,桃葉隻是笑了,她並沒有走過去。因為她知道,她和他之間,有著不可一道逾越的鴻溝。因為她知道,這個帥氣英俊、才華橫溢,又古道熱腸的男人是誰,所以她才覺得自己隻能遠遠地看著他的身影微笑。


    對於桃葉的顧慮,我們現代人可能不太理解。人生到此淒涼地,還有什麽好顧慮的呢?況且,那個男的上次肯幫她,這次怎麽可能又舍棄她呢?


    這一點要特別交代一下,在魏晉時期啊,當時的社會自上而下流行著一條規則,而且是一條鐵律,那就是有名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也就是整個社會分為士族和庶族兩大階層,這兩大階層是不能通婚的,這也是一個被全社會接受的理念。尤其是士族階層,如果誰要是與庶族階層,也就是下層社會的人通婚,整個士族階層就會群起而攻之。這對我們現代人來說,好像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兒,或者我們很容易簡單地把它理解為門當戶對,事實上這要遠比簡單的門當戶對的觀念苛刻得多。而這個男人,桃葉從他幫助自己賣團扇那一刻起,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他正是當世士族的代表,整個魏晉時期少有的大名士!而自己,一介孤寒女子,別說士族出身,連庶族都算不上,哪裏能癡心妄想,能夠得到那一段永遠不可企及的愛情呢?


    想到這兒,桃葉的目光黯淡了下來,她的微笑裏也帶著一絲淒苦的味道。就在她轉身想要離去的時候,那個豐神俊郎的男子在一回眸間,驀然回首,看到了桃葉正在人群的闌珊處。他的眼裏放出異樣的光芒來,在桃葉將要轉身離去的那一瞬間,他站起身來,叫住了桃葉。就這樣,桃葉就在秦淮邊的古渡旁把自己的悲慘遭遇告訴這個竟又在渡口邊等著自己的男人。


    兩個人就這樣旁若無人地坐在河邊一番傾訴之後,終於徹底敞開了心扉,男子攙起桃葉的手,爽朗地說:“跟我回去吧,不要怕旁人冷言恥笑!”


    於是,就像古人說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兩個人一起乘船過河,來到這個男子家所在的烏衣巷裏。


    在那個時代,又有誰能住在烏衣巷裏呢?


    劉禹錫的詩裏說“舊時王謝堂前燕”,又說“烏衣巷口夕陽斜”,當然,除了王謝家的堂前燕,就隻有王謝家的人能住在這兒了。


    這個古道熱腸、豐神俊朗的男子,正是當世大名士,大書法家,史稱“二王”之一的王獻之。


    說到王獻之,那絕對是東晉時期的一個傳奇人物,《世說新語》裏有關他的傳奇故事很多。比如我們都知道他小時候跟父親王羲之學書法的故事。他受父親的影響自幼愛好書法,他見父親的字寫得非常好,就羨慕不已。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也能像父親那樣成為一位受人敬仰的大書法家。有一次,他忍不住問父親成為一個書法家的秘密。王羲之笑了笑說:“你要想知道秘訣的話,明天早上到院子來。 ” 第二天,王獻之早早地來到了院子中,發現父親早已在那練字了,王羲之見兒子來了,指著院子裏那十八缸水說:“書法沒有秘訣,隻要你寫完這十八缸水,字自然而然就會寫好了。”這樣一句簡單的話就點醒了王獻之,他深受啟發,夜以繼日地練字。轉眼一年又一年,當他寫完這十八缸水後,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成為一名偉大的書法家了。


    從他成為一個書法家的曆程,我們就可以看出他這個人極為專一的毅力與品格。這種專一也體現為他的投入。


    比如很多人還知道,有一次他正在練字,父親王羲之從後麵突然抓住他的筆,猛地一拽,哪知道王獻之手中的筆根本是紋絲不動。王羲之不由得大為讚賞,用老子《道德經》裏的一句話稱讚他,叫“用誌不分,乃凝於神”。我後來對這個小故事很感興趣,也曾經好多次有些惡作劇地在人的後麵突然去拔別人手中的筆,發現沒有一次不拔成功的。要知道我們平常用的是圓珠筆和鋼筆,那握力要比握毛筆大得多。事實上,這不是力氣的事,而確實是老子的那句話“用誌不分,乃凝於神”,這就是一種投入的精神力量,就像愛情裏的誓言,“海枯石爛,此情不變”,不就是一種投入的精神力量嗎?所以,我一直都主張中國人應該練習寫毛筆字,尤其是現在大多數時候用電腦了,筆用得少了,那就更應該練練毛筆字,因為我們可以從那裏感受到一種文化傳承,一種“用誌不分,乃凝於神”的文化品格。


    當然,我們這隻是說的王獻之的書法,並不是他的愛情,但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窺一斑可知全豹,我們可以從書法一途看到王獻之這個人物的個性與品格。而這與他在情愛生活中表現出來的風範應該是一致的。


    據說,王獻之臨死的時候,家裏人問他有什麽未了的遺憾,王獻之這位曾經做過當朝宰相、東晉名士領袖的人物對政治風雲全不談及,隻說了一句話:“不覺餘事,惟憶與郗家離婚”。就是沒什麽牽掛和放不下的事,隻有一件,那就是和妻子郗氏離婚的事兒。原來,王獻之早年娶的是出身另一個名門郗曇的女兒郗氏,兩個人青梅竹馬,感情也很深厚,但後來出於政治原因,在整個家族力量的迫使下,被迫離婚另娶了皇帝的女兒新安公主,所以他臨死時才會說一生遺憾的隻是覺得對不起郗氏而已,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真,其言也善。就憑這一句話,我覺得王獻之也足以算是一個情深義重的好男人了。


    當然即使王獻之是個很專情的人,他也不能對抗整個社會的禮俗洪流,所以他隻能與郗氏離婚,為了家族的發展,另娶皇帝的女兒;同樣,雖然他與桃葉是真情相愛,他也同樣不能不顧家中的那位新安公主,也隻能納桃葉為妾。就他把桃葉這樣落魄、孤身流離的女子帶回家,還納她為妾,這在當時就已經是驚世駭俗的了。我們完全沒必要以現在人的標準,因為他沒有正式娶桃葉為妻而責備她。


    事實上他對桃葉的態度,也完全不像當時的貴族對待自己的侍妾那樣。我們知道,經曆秦漢的奢靡之風之後,晉人喜歡養妾,而且名士們是養妾成風。像當時的謝安、王導這些大名士都有養妾之風。要知道,在當時妾的地位是很低的,還不像後世說的什麽三姨太、四姨太的,魏晉時期的妾有時跟侍女是混同起來的。漢代的辭書《釋名》是這樣解釋的:“妾,接也,以賤見接幸也。”意思說得很清楚,那時的妾可以同占有她的男子發生性關係,以卑賤的身份受到寵愛,但是不得成為伉儷。連稱呼上,也反映出這種尊卑不平等的關係,妾隻能稱占有她的男子為“君”,俗稱“老爺”,而不能稱為“夫”。妾在當時的地位,用現代話說白了,就是“性奴”。這種地位使得妾在當時的家庭中挨打受罵得不到保護,甚至連人身安全也沒有。《世說新語》記載,丞相王導和堂兄大將軍王敦到大臣石崇府上赴宴。“石崇每要(邀)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彊(強),至於沈(沉)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這些美人,實際上就都是石崇的妾。這些活生生的美女,為了勸酒未飲這等小事,就眼睜睜被殺死了。再比說王導,前麵已說過他也有好多妾。他的特殊情況是,他在外、在官場上無疑是一個強者,而在內、在家裏,卻很懼內,是一個怕老婆的漢子。而他的老婆曹氏妒忌心特強,王導隻得“密營別館,以處眾妾”。哪知有一天被曹氏發覺了,要去處置。這可急壞了王導,要趕在曹氏前頭通知眾妾轉移,乘上牛車急得用手中的拂塵柄驅牛速行。後來司徒蔡謨聽到了這件事,戲弄他說:“朝廷欲加公九錫。”就是告訴他皇帝要賞賜九種貴重器物。他信以為真,還表示謙讓。蔡謨說:“不聞餘物,惟有短轅犢車,長柄塵尾。”惹得王導大為惱火。我們不管王導生不生氣,但那些妾要是被她老婆找到,恐怕遠比後來的尤三姐被王熙鳳找到要慘得多。


    知道了這樣的曆史背景,才可以挖掘出王獻之與桃葉愛情的意義。桃葉不過是王獻之的一個妾,無論在社會上還是在家庭中,地位都是極其低下的。但是,王獻之,這位當朝中書令,天下士大夫階層的領袖又是如何對待她的呢?


    說王獻之把桃葉帶回家中之後,兩個人情深意濃。每次,桃葉外出,回來要從渡口坐船過河。當時的秦淮河並不像現在,不是“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那種欸乃的情調,也不是秦淮八豔名甲天下時的脂粉氣息。當時的秦淮河水流湍急,而且渡口又正好是秦淮河與古青溪水道合流處附近,兩水交匯之處,水勢更是急猛,每次王獻之都很擔心桃葉,都要親自到岸邊等候桃葉。因為水急船也晃得厲害,所以桃葉每次坐船也很擔心。於是每次,王獻之看到桃葉渡楫中流的時候,總是會做出一件驚人的舉動,這會一種什麽樣的舉動呢?


    今天,我們的媒體裏充斥著那麽多什麽超級的女生、男生,什麽“好男兒”之流,其實不過就是唱唱歌,走走秀,那要說真正的好男兒,真正的超級男生,那還要非王獻之這樣的人莫屬。他看到桃葉坐在顛簸的船上總是會毫無顧忌地高聲歌唱。他唱的是什麽呢?當然是他自己填詞譜曲的歌。他唱道:


    桃葉複桃葉,渡江不用楫。


    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這首歌的意思就是,桃葉啊桃葉,水是這樣的急,我站在這渡口,看水送船來去,過渡時連槳也不用劃,但你並不用害怕,我就是你生命的舟楫,永遠在彼岸癡心地等你。


    多美的一首歌啊,多讓人心動啊!所以每次聽到王獻之的歌聲,桃葉也會激動得以歌聲回應:


    桃葉映桃花,無風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


    我就是那滿園春色裏的孤芳一朵,此生隻為你綻放,隻為你枯萎。因為有你愛著我,我才會“無風也婀娜”啊!


    要知道,這個渡口是當時南京城一個幾乎是最重要的渡口了,古來就十分繁華而且繁忙,爭渡者向來喧聲不絕。而且周遭是館肆林立,人頭攢動。在這樣一個人群密集的公眾場所,又是在那樣一個思想閉塞的社會環境裏,兩個人如此這般地直接表達自己的愛情,那才是真正超級男生和超級女生呢!


    王獻之與桃葉的“絕對唱響”在當時一下子就引起哄動,當時的人們即使不敢效仿,也從心底由衷佩服他們,於是這個渡口就有了一個名動千古的名字——桃葉渡。


    我想當時的人們用這個名字來稱呼這個渡口,無疑表達了他們對這段愛情的讚美與羨慕。


    試想一下,就像許仙要踏上船去,而船上正有一位美麗的白娘子在深情地等他;而桃葉要坐船過河去,而彼岸正有一位英俊的王獻之在溫情地等他。人世間,最幸福的事莫過於此。所以一千年後,當那位美麗卻孤獨的紀映淮悄立在桃葉渡口,秦淮河邊,她是多麽希望這樣的美麗愛情可以重來一次啊。對每一個女人來說,碰上這樣的愛情都會好好地珍惜,好好地與她的愛人揮霍生命的美麗。


    但有人會說,哪會碰上如此的王郎呢?就像那首歌裏唱的“到哪裏找那麽好的人”呢?


    事實上,你肯定還記得桃葉初遇王獻之的場景,當時王獻之那挺拔的身影不過是桃葉渡邊人群裏的一個普通的身影,也就是說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你生命裏的王獻之,或者不會有歌聲,或者不會有桃葉渡,但一定有過一個在車站、在碼頭、在機場,甚至是在家裏,在風中,在雨下等過你的男人。或許在等你的時候,他在心裏默默地歌唱過。他就是你生活裏的那個值得去愛、去珍惜的“王郎”!


    說到癡情地等待,最癡情的莫過於這樣一雙男女。他們僅止一麵之緣,相逢不過片刻,說話不過幾句,卻彼此種下了深情等待的種子。等到那種子發芽、成長並開出花來,竟結出了人世間最純美的愛情。


    請看下回:人麵桃花的故事——“不可不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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