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君的故事


    我很喜歡台灣作家張曉風的一句話,她說:


    “得到了,就會有失去;得不到的,才永遠存在。永恒的距離不變,我的相思就永遠不會背過身去。”


    對於漢元帝劉奭來說,他後宮裏麵那個最美的女子王嬙王昭君,他是得到過呢?還是沒得到過呢?


    對於絕代風華的王昭君來說,所有女人都渴望的幸福的婚姻與愛情,她是得到了呢?還是沒得到呢?


    這一切還得從毛延壽的那一支筆說起。


    那支筆和神筆馬良的筆一樣,是一枝畫筆;但拿畫筆的人跟馬良不一樣,是一個宮庭畫師,是一個史有定論的小人。一個小人拿著一支畫筆,跟王昭君又有什麽關係,這又要從皇帝的老婆說起。


    古代皇帝的後宮裏到底有多少老婆?這是一個讓很多現代人都很困惑的問題。


    平常我們會用“三宮六院”這個詞去形容皇帝老婆這個特殊陣營的龐大,但事實上,皇帝的老婆並不多,狹義的老婆是指妻,這和民間一樣。從夏商周開始,皇帝的妻一般也隻有一個,周代稱王後,秦以後稱皇後,民間傳統的說法叫正宮娘娘。但廣義地說,老婆不僅指妻,還指妾。也就民間俗話說的“小老婆”。皇帝有多少小老婆呢,周代規定周王最多可以有十二個小老婆,其中三個被稱為“夫人”,九個被稱為“嬪”。連上大老婆,十三個,這也不少了,比那討老婆的天才韋小寶已經多了將近一倍了。從秦始皇開始,帝王們開始大規模地討小老婆,比如說到漢武帝的時候,他除了一個皇後之外,把“嬪”這個層次,也就是“妾”這層次分了十個等級,每個等級十幾個人,總數要有一百多人。


    看上去蠻多的了,但離一般人的想像還有不小的距離。有人會說了,不會吧,就這麽少,我們去過故宮,見過紫禁城,那三宮六院的規模就住這麽點人?


    這個問題提得好。事實上,在史書中,在我們的印象裏,那些荒淫無恥的帝王確實遠不止霸占這麽點兒女人。但關鍵是,我們剛才提的那個問題不應該是“古代皇帝的後宮裏到底有多少個老婆”,而應該是“古代皇帝的後宮裏到底有多少女人?”


    有人會問,這兩個問題有區別嗎?有區別,而且區別還很大,這個區別所造成的影響也很大,尤其對王昭君的命運產生過關鍵性的影響。


    我們很多人都聽說過杜甫寫王昭君的那首七言律詩,開頭兩句就是“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杜甫在這裏稱王昭君為“明妃”。稱昭君為“明”是因為到了西晉的時候要避司馬昭的諱,所以改“昭”為“明”;但稱“妃”,就是明確說王昭君是當過漢元帝的老婆的,因為嬪妃就是皇帝的小老婆的統稱。


    事實上,這是後世文人在抬高王昭君的身價。


    我們剛才講了,皇帝的後宮裏有很多女人,但可以被稱為大老婆和小老婆的隻有少數人。那麽後宮裏剩下的那些數量龐大的女人們又是些什麽人呢?按古代的後宮製度,她們又被分為兩類。一類是最低級的宮女,婢女,但宮女中也有很多隨時有可能被皇帝寵幸,從而隨時向上升級的。還有一類就是沒有小老婆的名分,但隨時準備接受皇帝寵幸,從而獲得嬪妃的名分,她們中有很多人不能獲得嬪妃的名分,最終就隻能降級為宮女。這些女人在漢代被稱為“待詔掖庭”。應劭注《漢書》的時候說:“郡國獻女,未禦見,須命於掖庭,故曰待詔。”王昭君就是這樣一個待詔的女人,一直到她毛遂自薦要遠嫁匈奴的時候,她還沒有獲得任何嬪妃的身份。


    試想一下,如果這時候王昭君已經是漢元帝的小老婆了,哪有一個男人肯把自己的老婆送給別人去和親的呢?漢、唐兩朝實行合親政策,嫁的可都是公主,哪有嫁老婆的呢?正是因為王昭君這個“待詔掖庭”的身份還不是皇帝的妃子,所以她才可以遠嫁匈奴;也正是因為王昭君這個“待詔掖庭”的身份已經是時刻準備著成為皇帝的老婆,漢元帝在把王昭君嫁出去後才把腸子都悔青了,馬致遠才由此演繹出了《漢宮秋》的悲情故事。


    那麽杜甫明明知道王昭君隻是“待詔掖庭”,他為什麽又稱昭君為明妃呢?


    我認為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對昭君“和親”使命的推崇,二是對昭君出塞的同情。其實這兩點也是後世,也包括現在,大多數人對昭君出塞這件事的態度,但我認為這兩點本質上都陷入了一種嚴重認識誤區。


    我們先來看第一點,昭君出塞到底是不是和親?


    晉以後的文人開始把昭君遠嫁匈奴定義為和親。但奇怪的是《漢書》有兩處地方,也就是在《元帝紀》和《匈奴傳》裏分別提到過昭君遠嫁匈奴這件事,但都沒說這件事的性質是和親。隻說匈奴單於“自言願婿漢氏以自親”,漢元帝遂“賜親”於單於。也就是說匈奴來求親,願意當大漢天子的女婿,所以漢元帝就賜婚了。但漢代的其他幾次和親,《漢書》都是明確寫出了“和親”兩個字的。


    我們知道整個漢代,從漢高祖劉邦的白登之圍開始,與匈奴和親就是一項解決匈奴問題的基本國策。為什麽要和親呢?那是不得已而為之。漢高祖為解決邊境的騷擾問題,親率大軍與匈奴開戰,結果打不過,還被圍在白登,差點丟了老命。這回來實在沒辦法了,手下就獻了這麽個憋屈的主意,反正也不嫁真的公主過去,找個什麽諸侯王的女兒頂著公主的名嫁過去就行了。匈奴好蒙,一看人家連女兒都嫁過來,還捎一大堆禮品,就安生兩天。可過不久老毛病就又犯了,漢朝這邊還是打不過啊,隻好再嫁公主,這叫做和親。也有不嫁給匈奴的,比如有名烏孫公主。漢武帝朝就有兩個烏孫公主,一個叫劉細君,一個叫劉解憂,都先後嫁給了烏孫國王,與烏孫合親也是為了聯合烏孫,夾擊匈奴,所以依然是屬於“和親”的國策。


    但昭君出塞的時候,情況已大不相同。《漢書?匈奴傳》記載,經過一百多年的漢匈戰爭,到漢元帝的時候,匈奴已經是“大虛弱”,匈奴內部也分崩離析,最多的時候,居然有五個單於在互相攻伐!後來剩下了兩個單於,呼韓邪單於和他的哥哥郅支單於。這時候,匈奴已經到了“事漢則安存,不事則危亡”的地步,也就是依附漢朝的一方才能存活下來。呼韓邪單於就主動臣服了,最後漢朝就出兵把郅支單於給滅了。當時郅支單於感到無力對抗大漢,就逃到了今天的伊犁河流域一帶。漢元帝建昭三年(前36年),西域都護甘延壽和副校尉陳湯“矯製”,也就是偽造命令出兵,在康居誅斬郅支單於,他們在給朝廷的上疏中說:“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這話說得才叫擲地有聲,簡直就是漢人曆史上空前絕後的豪言壯語!呼韓邪單於看到這個情況,怕啊,趕快屁顛兒屁顛兒地來朝覲,還撒著嬌要認嶽父。這時候漢元帝44歲,而呼韓邪單於已經40歲了,還要認一個比自己大四歲的人為爹,說明在大漢威勢之下,匈奴害怕得都已經有些心理變態了。就在這種情況下,昭君出塞,雖然確實對兩個民族的交流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這決不是漢代標準意義上的和親,決不是烏孫公主那樣為解漢朝危難而犧牲自我的奉獻與獻身。


    我們再來看第二點,到底是昭君出塞更值得同情呢,還是不出塞更值得同情?


    李白有首詩,就叫《王昭君》,詩曰“昭君拂玉鞍,上馬啼紅顏。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短短二十個字,充滿了同情與感歎。感歎什麽呢?就是出塞的境遇,就是“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的境遇。李白為什麽覺得這種出塞的境遇讓人同情與感歎呢?原因有三:


    第一,去國離鄉。漢代和親的女子們無不有去國離鄉的悲痛。一個朝廷、一個國家的責任要讓一個弱女子去背負,而且要去那麽遠的地方,甚至一生再不能回來。所以《樂府詩集》裏記了一首《烏孫公主歌》,據傳是烏孫公主劉細君所作,其中開始第一句是說“吾家嫁我兮天一方”,最後兩句總結則說“常思漢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所以,遠嫁他鄉,西出陽關無故人了,天涯何人能識君呢?所以我們這些安家固土、不習慣流浪的漢人覺得這很值得同情。


    第二,環境惡劣。要去的地方遠也就罷了,但要是歐洲、美國什麽的,哪怕再遠,不也有人屁顛屁顛、拋家離國地偷渡過去嗎?但昭君要去的地方不一樣。杜甫詩裏說“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那是極荒涼的地方啊,文化不通,語言不通,習俗不通,再加上條件差,環境惡劣,這哪是一個漢家王妃能生活的地方呢?我讀杜甫詩的時候,經常有一個奇怪的感覺,那就是杜甫把沙漠與王昭君的青塚連在一起說,讓我感覺昭君一個水靈靈的荊楚女子,就是在塔克拉馬幹沙漠那兒渴死的,苦死的。


    第三,胡漢偏見。杜甫和李白都有胡漢偏見,李白說“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你看,你家王昭君明明是去做單於的閼氏的,也就是大老婆的,相當於漢人的皇後,他非要說嫁到胡地就是要作妾的;杜甫說“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你看,昭君嫁到匈奴後,那日常彈琵琶唱歌可能就要用匈奴語啊,杜甫老夫子認為,光唱匈奴語彈琵琶曲這種形式,就夠讓人悲憤怨恨的了。說實話,這都表現出了漢人知識分子明顯的民族沙文主義傾向——認為一個美麗的漢人女子嫁給蠻胡,那就是悲慘的,就是悲劇的,就是該值得同情的。事實上,王昭君去國離鄉,遠嫁匈奴確實有讓人同情的地方,但她嫁呼韓邪單於後的婚姻生活未必就不幸福。這個道理也有三方麵。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她不嫁單於,命運可能更悲慘,更悲劇,更值得同情。《後漢書?南匈奴列傳》記載,王昭君“以良家子選為掖庭”,但一直待詔、待詔,待詔了好幾年,等得花兒都謝了,也沒能“等閑結識春風麵,伴得君王常依欄”。對於這些入宮的女子來說,常常是“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往往也隻落得個“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的悲慘結局。其實這是古代君權製度下一個注定的悲劇,一個個年輕的女子,在那高深的院牆下,隻能將飽滿而美麗的生命交給幹癟而寂寞的歲月,在無人欣賞、無人喝彩中,像一片花瓣,消逝於塵埃。作為一個男人,我覺得即便隻是對那些美麗的容顏來說,這種無聲無息的消逝,都是一種冷漠的,充滿著悲劇內涵的傷害。更何況,一代君王死後,這些女子的命運就更悲慘,大多數要陪葬,不陪葬的則要入空門為尼,總之先皇的女人誰也碰不得,隻有極少數幸運的人能夠被發還民間,嫁與普通人為妻。所以在這種黑暗的製度下,昭君再等下去,也沒有什麽指望,無非又一個“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而已。事實上,昭君遠嫁匈奴後四個月,漢元帝就駕崩了,幸虧她走了,她不走,那悲慘的結局立馬就到眼前。


    古代的文人為了給這種黑暗的製度遮掩,到晉朝的時候,《西京雜記》中第一次虛構了一個替皇帝背黑鍋的人物,那就是我們一開始提到的那個宮廷畫師毛延壽。說掖庭待詔的女子太多,皇帝也看不過來,就讓畫師先把每個人的畫像先畫下來,看著畫像再選嬪妃。這一下多了一道程序,便滋生了官僚腐敗。這毛延壽就憑著手中一支畫筆,大肆行賄受賄。給錢多的就漂亮,不給錢的就極醜。王昭君絕代佳人啊,美人與才子一樣,自古多自負,哪肯為“一支筆”而“折腰”呢,堅決不行賄,這毛延壽就把昭君畫得泥塑木雕一般,毫無靈氣可言。還在眼睛下麵莫須有地點了一顆痣。這古代的麵相說,女人痣生唇畔,也就是長在嘴邊為美人痣,痣生目畔則為淚痣,最可怕的是它還有個惡名,又叫克夫痣,這當然是迷信,胡說八道。我覺得,那隻要是美人臉上的痣,都應該叫美人痣嘛!那隻要長了美人痣的人,自然也都是美人嘛!可惜古人不明白這個理兒,這個元帝一看了王昭君的畫像,立馬就pass了。直到宣布了和親的婚事,等到王昭君盛裝出現在漢元帝和呼韓邪單於這兩個男人麵前的時候,劉奭這才傻了眼,心的話我大漢天子就這麽被毛延壽這老小子給忽悠了,所以昭君一走,立馬把毛延壽就給殺了。


    可那個呼韓邪單於可樂壞了。這也是昭君出塞未必不幸福的第二個理由。呼韓邪單於為什麽要求親,因為他要討好漢元帝,所以他本來就不會虧待漢朝嫁過去的人。等到他發現昭君竟然又是這麽美,就一下子愛上了昭君,立即立昭君為閼氏,也就是皇後,終其後半生,對昭君是寵愛有加。當然,我們不知道昭君愛不愛單於,但呼韓邪單於愛她倒是確實的事。雖然他是一個少數民族,但對於昭君來說,一個美麗的女子需要人來痛愛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生活真理。與其老死在寂寞的宮中或者在元帝死後發配為尼,走與不走哪一種更幸福呢?答案不言自明。所以我覺得昭君是一個很清醒、很決敢的女子,她適時地抓住了機會,主動要求遠嫁匈奴,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說明她對走和留的後果已經認識得很清楚了。這樣聰明的一個女子,最終駕馭了自己的生活,怎麽能說是悲劇呢?


    第三個理由,就是昭君在匈奴的生活表現。昭君到匈奴後,用從漢朝帶來的種子和布帛,教會了匈奴人種植與織布,終其一生很受匈奴人愛戴,匈奴單於和匈奴人都稱她為“寧胡閼氏”,就是能使匈奴安寧昌盛的皇後,這說明她在匈奴的生活很充實,很豐富,也很有價值。這種生活不最容易帶來幸福的感覺嗎?


    當然,昭君的結局多少有讓我們覺得遺憾的地方。呼韓邪單於死了,按匈奴的習慣,昭君得嫁給他前妻所生的長子複株累單於,這是未開化的一種野蠻婚俗。昭君當然不能接受,請求漢政府聲援,結果這時候漢朝回了封信,信上四個大字——“請依胡俗”。昭君這時候,無可奈何,隻得又嫁小單於。這多少讓人覺得,這個美麗女子的命運真是份外的坎坷。


    回到我們開頭說的那些話來。對於風華絕代的王昭君來說,女人渴望的那些幸福她是得到了呢?還是沒得到呢?我相信讀者朋友都會有自己的答案。但對於漢元帝劉奭來說,他後宮裏麵那個最美的女子王昭君,他是得到過呢?還是沒得到過呢?答案很簡單,他本來可以唾手可得,但最終卻失之交臂。所以馬致遠在元曲《漢宮秋》裏就揣測說,漢元帝在臨死前最愛的就是那個曾經一直在他身邊,他卻一直都沒得到的王昭君。這讓這個貴為帝王的男人後悔不已,也動情不已。後人批判說,這種虛構純屬是美化劉奭這家夥,就是他一手造成了昭君的悲劇。我倒很同意馬致遠的這種推測,雖然在昭君出塞四個月後劉奭就病死了這可能純屬是個巧合。但男人往往對握在手中的不珍惜,等到失去了才覺得份外珍貴,這倒確實是男人之常情。比如說《射雕英雄傳》裏的那個一燈大師,俗家名叫段智興,江湖名稱南帝段皇爺,原來也是大理國的皇帝啊,就是因為一個得到了又失去的女人而悔破紅塵、落發為僧的。那個女人就是她曾經的妃子瑛姑。瑛姑在被南帝忽視的情況下,移情別戀周伯通。以南帝之尊,以南帝之武功,最後在得知真相之後,竟在瑛姑臨盆之際,呆站窗下,一夜冷風嗖嗖,竟將他凍至風寒,可見失去劉瑛後,這個君王的後悔之深,用情之深了。所以作為男人,在這裏也要規勸所有的男同胞一句: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說到男人不憐惜眼前人,大多出於三種原因,一種是粗心,一種花心,還有一種就是變心。當然,第三種最嚴重,但前兩種也要不得,一時的錯也會引發終生的遺憾。


    請看下回:秋胡戲妻的故事——“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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