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1月底,日本海軍陸戰隊潛入上海,同駐滬第十九路軍交戰。消息傳出,w.h.奧登寫下詩句:    <blockquote>


    啊,我聽到,在我的周圍,與上海湧出的


    遊擊戰那遙遠彼岸的嘟噥聲交織的


    “人”的聲音——“告訴我們在瘋狂中存活下去的路吧!”    </blockquote>


    20歲的大江健三郎讀到,心底震撼。因為詩人在批判現實政治的同時,關照了人的存在和靈魂——這是文字的職份,他以為。十多年後,大江健三郎寫出了中篇小說《告訴我們在瘋狂中存活下去的路》。


    物理學有個概念叫做界麵(interface),意思是異質的兩個物體相銜接的區域。我想,每個人的內心與表象,靈魂與外部現實之間也有一個界麵,它是一種隱匿的保護層。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身心分隔,擁有自己的秘密。記者、作家、畫家、音樂家,應是嚐試說出這些秘密的人。人物特稿的使命之一就是嚐試開掘人物的內在世界,將被界麵隔開的兩部分打通,建立起它們之間的因果和出離因果,將那些似乎被遺忘被切斷的事物聯結起來,將那些無意識或下意識的語言行動納入理解。每一次采訪,光線、氣息、節奏、契機都是微妙的,若是能觸摸到那層界麵,穿透它,甚至隻是在上麵遊走,都是空山雪霽、雲卷雲舒時刻。


    一個人的內心真實不是伸手就可以拿走的現成之物,它常常是被視而不見、藏在意識的褶皺裏,或者已經悄悄流走卻又意外重現的東西。


    君特·格拉斯畫過一幅水彩:他的打字機,漂亮的藍。畫上有一節短詩:    <blockquote>


    我已用舊的打字機,


    讓我如何不停編織謊言,


    即便如此,每當改稿之際,隻是一個打印錯誤,


    都將成為設法接近真實的證人。    </blockquote>


    在這裏,你可以聽見記憶中存著的痛苦往事在出聲。2006年,格拉斯在自傳中交待了自己在少年時代曾是納粹武裝黨衛隊隊員的曆史,將自己暴露在可能來自整個歐洲的批判平台上。無論一個人怎樣掩飾、假裝遺忘,心裏總殘存著一些真實記憶。撒謊和懺悔同時存在。有時候,它們會自我啟動,有時候,確實需要一些輔助,需要一盞照亮它們的燈。


    這種時刻經常出現:言語繁盛,卻無法抵達內心,無法在傾訴與傾聽之中建立一種神思張懸。怪提問愚笨、耐心不濟、錄音筆僵硬吧,或者根本氣場不對。


    他的眉梢眼角,他的固執神態,他的歎氣或沉默(沉默也是語言),偶爾露出的狡黠的笑,不假思索的語言慣性,精心為之的率性豪情;也許還有邋遢的衣衫,身上的煙味,掌上的繭子,以及某些節點上突如其來的走神……如何表現那些平靜又遲鈍的悲哀,那更像是意誌力的樂觀,那如影隨形的孤獨,還有他身後那個迷宮般的背景?世界好像旋轉木馬,感覺來來去去,交替、重疊、對峙,常常在不兼容的情況下同時湧來……人物特稿寫作因此有了更複雜更遼闊的敘事空間,想象力、辨析力、平衡感、自我懷疑,都是質感所在,落到筆端,謹慎加精確,有時候,還需要一點點天馬行空。


    畫家弗朗西斯·培根那些扭曲融化了人臉的三聯畫肖像一直吸引著我,引我看進去。用培根評價1926—1932年畢加索風格的話來類比:“一個從來無人探索的領域被打開了,那是一種有機的形式,和人的形象相連相係,卻是一種全然的歪斜變形。”一張人臉歪斜變形到什麽程度依然是他自己?一張臉在疾病、狂喜、仇恨裏,依然可辨嗎?“我”的邊界在哪裏?


    人之存在是個謎。它被消解在人們對確定性的期待裏,確定性讓人安全,讓生活容易,確定性對於謎一樣的本質沒有好奇心。所以,盡管有這麽多曆史的磨難,人們有了相對豐富的經驗,下一回合卻依然蠢笨,好像跟苦難初初相遇。


    尼采的想法:在發生的那一刻,一個現象會顯現出它的本質。但事情發生時,你多半不在那裏,你隻是一個不具有偵探資質的事後追蹤者。怎樣克服後見之明、主人公過濾性的回憶以及時間性的失真?我覺得沒有辦法。怎樣告訴讀者“事情要比你想的複雜”,“這個人也是”?隻能在采訪時為它們之外的可能性留出空間,在寫作時避開這個行業裏已經生成的某些腔調,比如高度仿真——具有上帝之眼,比如把人物的言行命運和年代緊緊捆綁在一起——人,紛紛淪為年份的注腳。


    如果手藝不差,你的生命和情感會在他人的故事裏得到延展,他人的經驗也成為你的(終究隔了一層的間接經驗)。然而確實,這種機會增多了:在探索對象的同時,我能感覺到重新認識了自己——都是有弱點有掙紮同時在不斷自洽的人,以這具肉身,去追求高一點的東西——真是悲喜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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