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曆更新,喜氣充塞人間,我提起筆來,想寫些感想,又覺得無從說起。忽見兒童穿著新衣吃甘蔗,便想起了顧愷之的一句話。晉朝有一位畫家顧愷之,吃甘蔗時,總喜歡從梢上吃起,漸漸吃到根上。別人怪問他:“梢上不甜,你為什麽從梢上吃起?”他回答說:“漸入佳境。”


    我今已年近古稀,回想過去六十多年的生活,正像顧愷之吃甘蔗一樣,漸入佳境。怎樣“佳”法呢?且不說別的,單講身體的健康情況吧。我從小多病,中年曾患眼疾,嚴重的角膜破裂,幾乎失明;又患傷寒,幾乎喪命;抗日戰爭時曾在貴州患痢疾,瀕於危境;抗戰勝利複員時又在隴海路上洛陽旅舍中患時疫,幾乎不能返鄉。身體經過幾次斵喪,弄得十分虛弱,真成了個所謂“東亞病夫”。同時精神也弄得萎靡不振,曾長期閉門謝客,日與茶灶藥爐為伴,自歎不能永年了。豈知近十四年來,知命之後,反而日趨健康;到了如今耳順之後,身體竟越來越好了:一年四季,茶甘飯軟,酒美煙香;工作之餘,還有充分餘力應酬賓客,逗玩兒童,真所謂“不知老之將至”。古語雲:“老當益壯。”吾鄉俗語雲:“甘蔗老頭甜,越老越清健。”在從前,這些話原不過是勉勵或安慰人心而已,但如今我卻實際地做到了。


    這是什麽緣故呢?原因很簡明:從前生活困難,憂患多端;而現在生活安定,精神舒暢故也。古語雲:“憂能傷人。”又雲:“心廣體胖。”確是至理名言。在從前,社會黑暗,弱肉強食,不論是非,欺詐剝削,不講公道,貪官肆虐,惡霸橫行。因此為人在世,提心吊膽,戰戰兢兢,苟全性命。像我這麽一個文人,既無產業,又無權勢,全靠教書與寫作度日,維持八口之家的生活,天天要擔心衣食,提防失業,心中常常憂患恐懼,身體怎麽會健康呢?我的眼疾,全是由於經常為衣食而寫作到深夜所致。我的精神萎靡不振,長年閉居,實是由於恐怕這惡劣環境,深恐失足遭殃之故。過去我有許多消極的文和畫,正是“憤世嫉俗”的表現。


    解放以後,這黑暗社會變成了光明世界。我心中的憂患恐懼也忽然消散,變成了歡欣鼓舞。我在上海生活數十年,親眼看見它由黑暗變成白晝,感動特別深刻,曾在上海解放十周年時吟一首長詩,其中有句雲:“盼到英勇解放軍,虎口餘生得保全。”又雲:“鞏固主權明法令,肅清敗類任賢能。十年生聚兼教訓,都城麵目煥然新。今朝慶祝樂無疆,飲水思源莫忘恩。”這和我過去憤世嫉俗的消極詩文恰恰相反,也由黑暗變成了光明。同時我的身體也就由虛弱變成了壯健。新中國的建設事業一年勝似一年,人民生活一年好似一年,我的身體也一年強似一年,真正是“返老還童”,前途光明。這情況不是我個人所特有的,畫家齊白石、黃賓虹、姚虞琴、商笙伯等,都活到九十以上。上海文史館中,今年有四位九十歲以上的老館員。其中有一位還健步如飛。我比較起他們來,還隻是個小弟弟呢!我的祖父隻活三十三歲,我的父親隻活四十三歲,我年近古稀還在做小弟弟,可見我真是“強爺勝祖”的了。


    身體好,工作成績也好了。我現在擔任上海中國畫院院長,又兼任上海美術家協會主席。公餘還有時間和精神來從事作畫與作文。我的新作畫集正在印刷中,不久可以出版,我又在翻譯日本古典文學《源氏物語》。這是一千年前出世的一冊一百多萬字的古文長篇小說,分四冊刊行,一年來我已譯完一冊,一九六三年夏季可以出版,預計一九六五年可以全部完成。完成之後,我一定還可做更多更好的工作。


    身體好,遊興也好了。每年春秋佳日,我必偕老妻小女等同作遊玩。大前年曾遊黃山,黃山管理處的處長見我年老,定要我坐轎,我堅決拒絕,徒步登山,爬上海拔一千九百米的天都峰。前年我遍遊江西各大城市,又上井岡山參觀。去年也遨遊江浙各名區。今年,明年,後年……我將繼續遊覽我國名勝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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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寫於19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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