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的小說《旅宿》中,有這樣的一段文章:“像火車那樣足以代表二十世紀的文明的東西,恐怕沒有了。把幾百個人裝在同樣的箱子裏驀然地拉走,毫不留情。被裝進在箱子裏的許多人,必須大家用同樣的速度奔向同一車站,同樣地熏沐蒸汽的恩澤。別人都說乘火車,我說是裝進火車裏。別人都說乘了火車走,我說被火車搬運。像火車那樣蔑視個性的東西是沒有的了……”


    我翻譯這篇小說時,一麵非笑這位夏目先生的頑固,一麵體諒他的心情。在二十世紀中,這樣重視個性,這樣嫌惡物質文明的,恐怕沒有了。有之,還有一個我,我自己也懷著和他同樣的心情呢。從我鄉石門灣到杭州,隻要坐一小時輪船,乘一小時火車,就可到達。但我常常坐客船,走運河,在塘棲過夜,走它兩三天,到橫河橋上岸,再坐黃包車來到田家園的寓所。這寓所賽如我的“行宮”,有一男仆經常照管著。我那時不務正業,全靠在家寫作度日,雖不富裕,倒也開銷得過。


    客船是我們水鄉一帶地方特有的一種船。水鄉地方,河流四通八達。這環境嬌養了人,三五裏路也要坐船,不肯步行。客船最講究,船內裝備極好。分為船梢、船艙、船頭三部分,都有板壁隔開。船梢是搖船人工作之所,燒飯也在這裏。船艙是客人坐的,船頭上安置什物。艙內設一榻、一小桌,兩旁開玻璃窗,窗下都有坐板。那張小桌平時擺在船艙角裏,三隻短腳擱在坐板上,一隻長腳落地。倘有四人共飲,三隻短腳可接長來,四腳落地,放在船艙中央。此桌約有二尺見方,叉麻雀也可以。艙內隔壁上都嵌著書畫鏡框,竟像一間小小的客堂。這種船真可稱之為畫船。這種畫船雇用一天大約一元。(那時米價每石約二元半。)我家在附近各埠都有親戚,往來常坐客船。因此船家把我們當作老主顧。但普通隻雇一天,不在船中宿夜。隻有我到杭州,才包它好幾天。


    吃過早飯,把被褥用品送進船內,從容開船。憑窗閑眺兩岸景色,自得其樂。中午,船家送出酒飯來。傍晚到達塘棲,我就上岸去吃酒了。塘棲是一個鎮,其特色是家家門前建著涼棚,不怕天雨。有一句話,叫作“塘棲鎮上落雨,淋勿著”。“淋”與“輪”發音相似,所以凡事輪不著,就說“塘棲鎮上落雨”。且說塘棲的酒店,有一特色,即酒菜種類多而分量少。幾十隻小盆子羅列著,有葷有素,有幹有濕,有甜有鹹,隨顧客選擇。真正吃酒的人,才能賞識這種酒家。若是壯士、莽漢,像樊噲、魯智深之流,不宜上這種酒家。他們狼吞虎咽起來,一盆酒菜不夠一口。必須是所謂酒徒,才可請進來。酒徒吃酒,不在菜多,但求味美。呷一口花雕,嚼一片嫩筍,其味無窮。這種人深得酒中三昧,所以稱之為“徒”。迷於賭博的叫作賭徒,迷於吃酒的叫作酒徒。但愛酒畢竟和愛錢不同,故酒徒不宜與賭徒同列。和尚稱為僧徒,與酒徒同列可也。我發了這許多議論,無非要表示我是個酒徒,故能常識塘棲的酒家。我吃過一斤花雕,要酒家做碗素麵,便醉飽了。算還了酒鈔,便走出門,到淋勿著的塘棲街上去散步。塘棲枇杷是有名的。我買些白沙枇杷,回到船裏,分些給船娘,然後自吃。


    在船裏吃枇杷是一件快適的事。吃枇杷要剝皮,要出核,把手弄髒,把桌子弄髒。吃好之後必須收拾桌子,洗手,實在麻煩。船裏吃枇杷就沒有這種麻煩。靠在船窗口吃,皮和核都丟在河裏,吃好之後在河裏洗手。坐船逢雨天,在別處是不快的,在塘棲卻別有趣味。因為岸上淋勿著,絕不妨礙你上岸。況且有一種詩趣,使你想起古人的佳句:“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古人讚美江南,不是信口亂道,卻是親身體會才說出來的。江南佳麗地,塘棲水鄉是代表之一。我謝絕了二十世紀的文明產物的火車,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實在並非頑固。知我者,其惟夏目漱石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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