丏師逝世後,開明書店擬為出紀念刊,向我索取從前丏師給我的信件。我原有一大包“紀念品”,是師友們給我的值得保留的信件等物。內有丏師來示不下十餘通。這一大包,一向鄭重保存。勝利後半年,我決意賣屋,準備東歸時,為使行李簡潔化,把這一大包紀念品加以清理,拋棄了一大半。丏師的信,隻留抗戰最初時一封,及論畫一封。其餘的都拋棄了。以前我鄭重保藏,是防丏師在戰時死去。勝利之後,眼見得不久可與丏師見麵,倘再保存這些信件,我想,反而不祥,就把它們燒了。誰知相差兩個月,竟不能再見一麵,使我今日後悔無及!燒去的信件中,所談大都是一時瑣事,不能盡憶。但記得:抗戰後期的一封信內,夏先生說,他近來吃“扁擔飯”。即每日上午吃了一餐,跑去辦公,下午回來再吃一餐,一天的食事就完了。這話現在想起了倍覺傷懷!又勝利後不多時給我一信,內言:戰後交通與生活,一定困難。你故園盡毀,而沙壩倒有小屋,不如暫斷歸念。“暫斷歸念”四個字,當時在我頗覺逆耳。我已歸心如箭,正漫寫“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詩來分送朋友,讀到這四字,好比被澆一桶冷水。心想:夏先生好煞風景!誰知後來,複員一天困難一天,終於到了勝利後九個月的今天,我還擱淺在重慶。今日想起了夏先生那四個字,幾乎感激涕零呢!


    今天我把保存著的兩封信寄給開明書店。讀了一遍,頗有所感,就寫這一篇感想。先把夏先生的原信抄錄在這裏:


    其一


    子愷:去秋屢承寄畫像慰,及後聞石灣惡消息,輒為悵惘。無可為君慰者,惟取《幾人相憶在江樓》的橫幅張之寓壁,日夕觀覽,聊寄遐想,默禱平安而已。仆喪魄落膽者數月,近已略轉平靜,一切都無從說起,凡事以“度死日”之態度處之。弘一師過滬時,曾留一影,檢寄一紙,藉資供養。(師最近通訊處:泉州承天寺。)斯影攝於大場陷落前後,當時上海四郊空爆最亟,師麵上猶留笑影,然須發已較前白矣。不一,祝安吉。


    丏尊


    三月十日(2)


    其二


    子愷:十月廿六日發航空函,收到已一星期。牽於校課,今日始寫複信。勞盼望矣。關於繪畫拙見,蘊藏已久,前函乘興漫說,蒙采納,甚快。委購畫帖,便當至坊間一走,購得即寄,乞稍待。鄙意:中國人物畫有兩種,一是以人物為主的(如仕女、如鍾進士、佛像等),一是以人物為副的(如山水畫中之人物)。前者須有畫題,少見有漫然作一人物者,後者隻是點綴。其實二者之外,尚有第三種方式,就是背景與人物並重。此種人物,比第一種可潦草些(不必過於講究麵貌與衣褶),比第二種須工整些(眼睛不能隻是一點)。第一種人物畫,功夫不易,出路亦少(除仕女外,佛像三星而已)。第三種人物畫,是有背景之人物,人物與背景功力相等,背景情形頗複雜,山水,竹石,房屋,樹木,因了畫題一切都有。大致以自然風景為最主要。由此出發,則背景與人物雙方並重,將來發展為山水,為人物,都極便當。君於漫畫已有素養,作風稍變(改外國畫風),即可成像樣之作品。暫時試以此種畫為目標如何?聞畫家言,“枯木竹石”,為山水畫之初步,亦最難工。人物背景,似宜以“枯木竹石”為學習入手也。將來代選畫帖,擬顧到此點。由漫畫初改圖畫,純粹人物和純粹山水,一時恐難成就(大幅更甚),如作人物背景並重之畫,雖大幅當亦不難。且出路亦大,可懸諸廳堂,不比漫畫之僅能作小幅,十九以鋅版印刷在書報中也。畫佛千幅,誌願殊勝。募緣啟事,當代為宣傳。仆願得一地藏像。今夏讀《地藏本願經》,有感於此菩薩之慈悲,故願設像供養(尺許小幅),遲早不妨。《續護生畫集》已付印,月底可出書。滬地尚可安居,惟物價仍高昂不已。米每石七十餘元。青菜一角五至二角。肉二元餘。舍下五人每月開銷須三百元以上(娘姨已不用)。薪水本來無幾,湊以版稅,不足則借貸支撐。浙東不通如故,欲歸不得。在上海也恐活不下去,隻好不去想他,得過且過再說矣。煙,酒,瓶花,結習未除,三者每日約耗一元(一人)。酒每餐飲一玻璃杯,煙已吸至平常不吸之劣牌子,花瓶無一存者,以瓦茶壺插花供案頭。菊花己過,水仙新起。此信即在水仙花下寫者。率複祝好。


    丏尊


    十一月十五日夜半(3)


    第二函是專為論畫的。第一函中也說起畫。夏先生給我的信,總有幾句關於畫的。這雖是為了我是畫畫的人之故,也足見夏先生自己對於畫很有興味。他自己不作畫,但富有鑒賞力,論畫頗多卓見。這第二函中所述,當時我極感佩。今日重讀這信,覺得更有價值,可說是世界繪畫傾向的一個預言。


    夏先生的意思,中國有人物的畫,原來隻有兩種,一種是以人物為主的,一種是以風景為主的,人物為點綴的。但他以為應該還有第三種,即人物與風景並重的畫。這第三種繪畫,在今日東西洋畫界,的確很少。是應該有而尚未出現的一種繪畫。


    試回溯世界繪畫史:不論東西洋,都是先有人物畫,然後再來風景畫的。先看中國,唐代以前的繪畫,大都是人物畫。據史傳,漢武帝於甘泉宮畫天地太一及諸鬼神像,又於明光殿畫古烈士像。宣帝時,畫功臣十一人於麒麟閣。元帝時設立宮廷畫院,亦以人物畫為主。畫王昭君的毛延壽便是當時人物畫家之一。明帝設畫官,令專寫經史中的故事,也是人物畫。漢以後,三國魏晉六朝時代,知名的畫家,曹不興、張僧繇、陸探微、顧愷之,也都是人物畫家。顧愷之的名作《女史箴》,至今保存在大英博物館內。總之,六朝以前,中國純是人物畫。六朝以後,自唐代起,方才有不寫人物而專寫自然風景的山水畫。這山水畫從此發達下去,直至今日,常在發達的路上,不過進度快慢各時代不同而已。


    試回溯世界繪畫史:不論東西洋,都是先有人物畫,然後再來風景畫的。先看中國,唐代以前的繪畫,大都是人物畫。據史傳,漢武帝於甘泉宮畫天地太一及諸鬼神像,又於明光殿畫古烈士像。宣帝時,畫功臣十一人於麒麟閣。元帝時設立宮廷畫院,亦以人物畫為主。畫王昭君的毛延壽便是當時人物畫家之一。明帝設畫官,令專寫經史中的故事,也是人物畫。漢以後,三國魏晉六朝時代,知名的畫家,曹不興、張僧繇、陸探微、顧愷之,也都是人物畫家。顧愷之的名作《女史箴》,至今保存在大英博物館內。總之,六朝以前,中國純是人物畫。六朝以後,自唐代起,方才有不寫人物而專寫自然風景的山水畫。這山水畫從此發達下去,直至今日,常在發達的路上,不過進度快慢各時代不同而已。


    再看西洋:十八世紀以前的畫,純是描寫宗教題材的人物畫。希臘時代的繪畫失傳,但觀其人物雕像之精,可想見當時的繪畫也必以人物為主。意大利文藝複興期的畫家,如遼拿獨達文西(4),米侃朗琪洛(5)、拉費爾(6),所謂文藝複興三傑,其作品沒有一幅不是人物畫,題材大都是《聖經》裏的故事,如《最後的晚餐》、《最後的審判》、《聖母子像》等。此類題材,一直沿用下去,直至十九世紀的初頭。到了十九世紀中葉,寫實派、印象派興起,西洋畫界方始有風景畫出現。這風景畫又從此發達下去,直到現在,仍在發達的路上。


    中國以唐代為界,劃分人物畫時代與風景畫時代。西洋則以十九世紀中葉為界而劃分。時間遲早不同,而其順序完全一致。故世界繪畫,現在都尚在風景為主的時代。


    夏先生所說的第三種畫,我以為在將來必然要出現。而且已有小規模的先驅者,便是今日蓬勃發展的木刻畫。優良的木刻畫中,人物與其背景(風景)一樣注重,一樣寫實,並無主客輕重之分。用木刻畫的手法來描寫的大畫,便是夏先生所盼望的第三種畫。這種畫的出現,一定是在最近的將來,因為風景畫發達到今日,已經爛熟,過熟,應該是蛻化的時候了。試看中國的山水畫,千百年來,終古如斯,令人看得膩煩。而西洋的印象派、後印象派的風景畫,濃塗大掃,至今也覺不新鮮了。世界繪畫渴望一個新的轉機。這回轉向哪裏呢?惟有人物風景並重的一路了。


    從繪畫哲理上看,這一路也是必由的。人類初生,最注意自己,及與自己同類的牛羊雞犬等動物。初民的岩洞上的壁畫,純是這種,便是其證明。中國畫、西洋畫都是從人物畫開始,又是其實證。要到後來,方才注意到周圍的環境中的自然現象,於是有風景畫。把人物畫和風景畫截然分開,是二元的。歸並起來,成為一元的,便是人物風景並重的第三種畫。這種畫,在繪畫哲理上看,實在是更進步的一種畫。因為二者並重時,畫家就把人物當作風景看,或把風景當作人物看。把人物當作風景看,叫作“藝術的絕緣(istion)”。就是屏除一切傳統習慣,而用全新的直覺的眼光來觀看世間,便不分這是人,這是山,這是水,即所謂物我無間,一視同仁的境界了。把風景當作人物看,叫作“藝術的有情化(personification)”。就是把感情移入於萬象中,視山川草木為自己的同類,於是萬物皆有生命,皆有情感了。絕緣與有情化,都是藝術的最高境地。繪畫不發達則已。如果發達,一定要走向這最高的境地。畫家體會了這最高境地,所作的畫就不分人物風景。這樣,才能作出良好的人物風景並重的繪畫。馬路旁有人“看洋畫”的。他的箱中掛著畫片,你給他錢,就可以向洞中窺看。倫敦大橋、紐約摩天樓、上海黃浦灘……人物也有,建築也有,風景也有,件件都詳細清楚。你說這不是人物風景並重的繪畫嗎?不,不,這是照相,或摹仿照相而畫的低級繪畫,不是藝術的繪畫。因為這裏麵隻有客觀的形象而沒有主觀的創意。用主觀的創意來描寫的人物風景並重的繪畫,才是藝術品,才是夏先生所盼望的畫。


    夏先生第一封信中說起我的《幾人相憶在江樓》。他說:“無可為君慰者,惟取《幾人相憶在江樓》橫幅張之寓壁,日夕觀覽,聊寄遐想,默禱平安而已。”“幾人相憶在江樓”這一句詩,實在就是夏先生所盼望的第三種畫的最好的畫題。故雖為遙念我而掛這畫,同時也可說是為了這適合他的藝術趣味而掛這畫的。此詩句中的要件是“幾人”與“江樓”,正是人物與風景並重的一個畫題。不過我那幅畫沒有成功,還是漫畫風的,夏先生所盼望的,便是這畫的中國畫化。


    陶淵明詩雲:“先師遺訓,餘豈雲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裏雖遙,孰敢不至!”我也想遵照夏先生的遺囑,而勉力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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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46年5月14日作於重慶。


    (2)寫於1938年。


    (3)寫於1940年。


    (4)即達·芬奇。


    (5)即米開朗琪羅。


    (6)即拉斐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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