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於去年十月十三日在泉州逝世,至今已有五個多月。傅彬然先生曾有關於他的一篇文章登在本刊上,而我卻沉默了五個多月,至今才寫這篇文字。許多人來信怪我,以為我對於弘一法師關係較深,何以他死了我沒有一點表示。有的人還來信向我要關於弘一法師的死的文字,以為我一定在發起追悼大會,或者編印紀念刊物,為法師裝“哀榮”的。其實全無此事。我接到泉州開元寺性常師打來的報告法師“生西”的電報時,正是去年十月十八日早晨,我正在貴州遵義的寓樓中整理行裝,要把全家遷到重慶去。當時坐在窗下沉默了幾十分鍾,發了一個願:為法師造像一百尊,分寄各省信仰他的人,勒石立碑,以垂永久。預定到重慶後動筆。發願畢,依舊吃早粥,整行裝,覓車子。


    弘一法師是我的老師,而且是我生平最崇拜的人。如此說來,我豈不太冷淡了嗎?但我自以為並不。我敬愛弘一法師,我希望他在這世間久住。但我確定弘一法師必有死的一日。因為他是“人”。不過死的時日遲早不得而知。我時時刻刻防他死,同時時刻刻防我自己死一樣。他的死是我意中事,並不出於意料之外。所以我接到他的死的電告,並不驚惶,並不慟哭。老實說,我的驚惶與慟哭,在確定他必有死的一日之前早已在心中默默地做過了。


    我去冬遷居重慶,忙著人事及疾病,到今年一月方才有工夫動筆作畫。一月中,我實行我的前願,為弘一法師造像。連作十尊,分寄福建、河南諸信士。還有九十尊,正在接洽中,定當後續作。為欲勒石,用線條描寫,不許有濃淡光影。所以不容易描得像。幸而法師的線條畫像,看的人都說“像”。大概是他的相貌不凡,特點容易捉住之故。但是還有一個原因:他在我心目中印象太深之故。我自己覺得,為他畫像的時候,我的心最虔誠,我的情最熱烈,遠在驚惶慟哭及發起追悼會、出版紀念刊物之上。其實百年之後,刻像會模糊起來,石碑會破爛的。千萬年之後,人類會絕滅,地球會死亡的。人間哪有絕對“永久”的事!我的畫像勒石立碑,也不過比驚惶慟哭、追悼會、紀念刊稍稍永久一點而已。


    讀了傅彬然先生的文章之後,我也想來為讀者談談,就寫這篇文章。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歲的時候,最初在杭州貢院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裏見到李叔同先生(2)。那時我是預科生,他是我們的音樂教師。一年中我見他的次數不多。因為他常常請假。走廊上玻璃窗中請假欄內,“音樂李師”一塊牌子常常擺著。他不請假的時候,我們上他的音樂課,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嚴肅。搖過預備鈴,我們走向音樂教室(這教室四麵臨空,獨立在花園裏,好比一個溫室)。推進門去,先吃一驚: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台上。以為先生還沒有到而嘴裏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進門去的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限而忽然消滅。接著是低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裏。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裏偷偷地仰起頭來看看,看見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常有深渦,顯示和藹的表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個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講桌上放著點名簿、講義,以及他的教課筆記簿、粉筆。鋼琴衣解開著,琴蓋開著,譜表擺著,琴頭上又放著一隻時表,閃閃的金光直射到我們的眼中。黑板(是上下兩塊可以推動的)上早已清楚地寫好本課內所應寫的東西(兩塊都寫好,上塊蓋著下塊,用下塊時把上塊推開)。在這樣布置的講台上,李先生端坐著。坐到上課鈴響出(後來我們知道他這脾氣,上音樂課必早到。故上課鈴響時,同學早已到齊),他站起身來,深深地一鞠躬,課就開始了。這樣地上課,空氣嚴肅得很。


    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不唱歌而看別的書,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吐痰在地板上,以為李先生不看見的,其實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責備,等到下課後,他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鄭重地說:“某某等一等出去。”於是這位某某同學隻得站著。等到別的同學都出去了,他又用輕而嚴肅的聲音向這某某同學和氣地說:“下次上課時不要看別的書。”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說過之後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吧”。出來的人大都臉上發紅,帶著難為情的表情(我每次在教室外等著,親自看到的)。又有一次下音樂課,最後出去的人無心把門一拉,碰得太重,發出很大的聲音。他走了數十步之後,李先生走出門來,滿麵和氣地叫他轉來。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進教室來。進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向他和氣地說:“下次走出教室,輕輕地關門。”就對他一鞠躬,送他出門,自己輕輕地把門關了。最不易忘卻的,是有一次上彈琴課的時候。我們是師範生,每人都要學彈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風琴及兩架鋼琴。風琴每室兩架,給學生練習用;鋼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裏,一架放在彈琴教室裏。上彈琴課時,十數人為一組,環立在琴旁,看李先生範奏。有一次正在範奏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放一個屁,沒有聲音,卻是很臭。鋼琴,李先生及十數同學全都沉浸在亞莫尼亞氣體中。同學大都掩鼻或發出討厭的聲音。李先生眉頭一皺,自管自彈琴(我想他一定屏息著)。彈到後來,亞莫尼亞氣散光了,他的眉頭方才舒展。教完以後,下課鈴響了。李先生立起來一鞠躬,表示散課。散課以後,同學還未出門,李先生又鄭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還有一句話。”大家又肅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和氣地說:“以後放屁,到門外去,不要放在室內。”接著又一鞠躬,表示叫我們出去。同學都忍著笑,一出門來,大家快跑,跑到遠處去大笑一頓。


    李先生用這樣的態度來教我們音樂,因此我們上音樂課時,覺得比其他一切課更嚴肅。同時對於音樂教師李叔同先生,比對其他教師更敬仰。他雖然常常請假,沒有一個人怨他,似乎覺得他請假是應該的。但讀者要知道,他的受人崇敬,不僅是為了上述的鄭重態度的緣故;他的受人崇敬使人真心地折服,是另有背景的。背景是什麽呢?就是他的人格。他的人格,值得我們崇敬的有兩點:第一點是凡事認真,第二點是多才多藝。先講第一點: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點是“凡事認真”。他對於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非做得徹底不可。他出身於富裕之家,他的父親是天津有名的銀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親生他時,年已七十二歲。他墮地後就遭父喪,又逢家庭之變,青年時就陪了他的生母南遷上海。在上海南洋公學讀書奉母時,他是一個翩翩公子。當時上海文壇有著名的滬學會,李先生應滬學會征文,名字屢列第一。從此他就為滬上名人所器重,而交遊日廣,終以“才子”馳名於當時的上海。所以後來他母親死了,他赴日本留學的時候,作一首《金縷曲》,詞曰:“披發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庶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讀這首詞,可想見他當時豪氣滿胸,愛國熱情熾盛。他出家時把過去的照片統統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見過當時在上海的他: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後麵掛著胖辮子,底下緞帶紮腳管,雙梁厚底鞋子,頭抬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於眉目間。(讀者恐沒有見過上述的服裝。這是光緒年間上海最時髦的打扮。問你們的祖父母,一定知道。)真是當時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徹底地做個翩翩公子。


    後來他到日本,看見明治維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棄了翩翩公子的態度,改做一個留學生。他入東京美術學校,同時又入音樂學校。這些學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畫和西洋音樂。李先生在南洋公學時英文學得很好;到了日本,就買了許多西洋文學書。他出家時曾送我一部殘缺的原本《莎士比亞全集》,他對我說:“這書我從前細讀過,有許多筆記在上麵,雖然不全,也是紀念物。”由此可想見他在日本時,對於西洋藝術全麵進攻,繪畫、音樂、文學、戲劇都研究。後來他在日本創辦春柳劇社,糾集留學同誌,共演當時西洋著名的悲劇《茶花女》。他自己把腰束小,把發拖長,粉墨登場,扮作茶花女。這照片,他出家時也送給我,一向歸我保藏,直到抗戰時為兵火所毀。現在我還記得這照片:鬈發,白的上衣,白的長裙拖著地麵,腰身小到一把,兩手舉起托著後頭,頭向右歪側,眉峰緊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傷命薄的神情。另外還有許多演劇的照片,不可勝記。這春柳劇社後來遷回中國,李先生就脫出,由另一班人去辦,便是中國最初的“話劇”社。由此可以想見,李先生在日本時,是徹頭徹尾的一個留學生。我見過他當時的照片:高帽子、硬領、硬袖、燕尾服、史的克“手杖”、尖頭皮鞋,加之長身、高鼻,沒有腳的眼鏡夾在鼻梁上,竟活像一個西洋人。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學一樣,像一樣。要做留學生,就徹底地做個留學生。


    他回國後,在上海《太平洋報》報社當編輯。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師範請去教圖畫、音樂。後來又應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校(3)(李先生從兩級師範一直教到第一師範)之聘,同時教兩地兩校,每月中半個月住南京,半個月住杭州。兩校都請助教,他不在時由助教代課。這時候,李先生已由留學生變為“教師”。這一變,變得真徹底:漂亮的洋裝不穿了,卻換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馬褂、布底鞋子。金絲邊眼鏡也換了黑的鋼絲邊眼鏡。他是一個修養很深的美術家,所以對於儀表很講究。雖然布衣,形式卻很稱身,色澤常常整潔。他穿布衣,全無窮相,而另具一種樸素的美。你可想見,他是扮過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個美男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詩句原是描寫西子的,但拿來形容我們的李先生的儀表,也最適用。今人侈談“生活藝術化”,大都好奇立異,非藝術的。李先生的服裝,才真可稱為生活的藝術化。他一時代的服裝,表出著一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各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判然不同,各時代的服裝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與洋裝時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時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認真。


    我二年級時,圖畫歸李先生教。他教我們木炭石膏模型寫生。同學一向描慣臨畫,起初無從著手。四十餘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描得像樣的。後來他範畫給我們看。畫畢把範畫揭在黑板上。同學們大都看著黑板臨摹。隻有我和少數同學,依他的方法從石膏模型寫生。我對於寫生,從這時候開始發生興味。我到此時,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別人看了實物而寫生出來的。我們也應該直接從實物寫生入手,何必臨摹他人,依樣畫葫蘆呢?於是我的畫進步起來。有一晚,我為級長的公事,到李先生房間裏去報告。報告畢,我將退出,李先生喊我轉來,又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和氣地對我說:“你的圖畫進步快。我在南京和杭州兩處教課,沒有見過像你這樣進步快速的人。你以後可以……”當晚這幾句話,便確定了我的一生。可惜我不記得年月日時,又不相信算命。如果記得,而又迷信算命先生的話,算起命來,這一晚一定是我一生中一個重要關口。因為從這晚起,我打定主意,專門學畫,把一生奉獻給藝術,直到現在沒有變誌。從這晚以後,我對師範學校的功課忽然懈怠,常常逃課學畫。以前學期考試聯列第一,此後一落千丈,有時竟考末名。幸有前兩年的好成績,平均起來,畢業成績猶得第二十名。這些關於我的話現在不應詳述。且說李先生自此以後,與我接近的機會更多。因為我常去請他教畫,又教日本文。因此以後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的更為詳細。他本來常讀性理的書,後來忽然信了道教,案頭常常放著道教的經書。那時我還是一個毛頭青年,談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繪事外,並不對我談道。但我發見他的生活日漸收斂起來,像一個人就要動身赴遠方時的模樣。他常把自己不用的東西送給我。後來又介紹我從夏丏尊先生學日本文,因他沒有工夫教我。他的朋友日本畫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來寫生時,他帶了我去請他們吃一次飯,以後就把這些日本人交給我,叫我引導他們(我當時已能講普通應酬的日本話)。他自己就關起房門來研究道學。有一天,他決定入大慈山去斷食,我有課事,不能陪去,由校工聞玉陪去。數日之後,我去望他。見他躺在床上,麵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對我講話,同平時差不多。他斷食共十七日,由聞玉扶起來,攝一個影,影片上端由聞玉題字:“李息翁先生斷食後之像,侍子聞玉題。”這照片後來製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麵用鉛字排印著:“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斷食十七日,身心靈化,歡樂康強——欣欣道人記。”李先生這時候已由“教師”一變而為“道人”了。學道就斷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認真的表示。


    但他學道的時候很短。斷食以後,不久他就學佛。他自己對我說:他的學佛是受馬一浮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數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這程先生原來是當軍人的,現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為僧。李先生同他談得很久。此後不久,我陪大野隆德到玉泉去投宿,看見一個和尚坐著,正是這位程先生。我想稱他“程先生”,覺得不合。想稱他法師,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後來知道是弘傘)。一時周章得很。我回去對李先生講了,李先生告訴我,他不久也要出家為僧,就做弘傘的師弟。我愕然不知所對。過了幾天,他果然辭職,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學葉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間裏,把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送給我們三人。第二天,我們三人送他到虎跑。我們回來分得了他的“遺產”,再去望他時,他已光著頭皮,穿著僧衣,儼然一位清臒的法師了。我從此改口,稱他為“法師”。法師的僧臘(就是做和尚的年代)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中,我顛沛流離,他一貫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進愈深。當初修淨土宗,後來又修律宗。律宗是講究戒律的。一舉一動,都有規律,做人認真得很。這是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數百年來,傳統斷絕,直到弘一法師方才複興,所以佛門中稱他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修律宗如何認真呢?一舉一動,都要當心,勿犯戒律(戒律很詳細,弘一法師手寫一部,昔年由中華書局印行的,名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舉一例說: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紙去,請弘一法師寫佛號。宣紙很多,佛號所需很少。他就要來信問我,餘多的宣紙如何處置。我原是多備一點,由他隨意處置的,但沒有說明,這些紙的所有權就模糊,他非問明不可。我連忙寫回信去說,多餘的紙,贈與法師,請隨意處置。以後寄紙,我就預先說明這一點了。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郵票去,多了幾分。他把多的幾分寄還我。以後我寄郵票,就預先聲明:多餘的郵票送與法師。諸如此類,俗人馬虎的地方,修律宗的人都要認真。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請他藤椅子裏坐。他把藤椅子輕輕搖動,然後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問。後來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啟問。法師回答我說:“這椅子裏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讀者聽到這話,也許要笑。但這正是做人認真至極的表示。模仿這種認真的精神去做社會事業,何事不成,何功不就?我們對於宗教上的事情,不可拘泥其“事”,應該觀察其“理”。


    如上所述,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伶: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小生像個小生,起大麵又很像個大麵……都是“認真”的緣故。


    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二特點是“多才多藝”。西洋文藝批評家批評德國的歌劇大家華葛納爾有這樣的話:“阿普洛(4)右手持文才,左手持樂才,分贈給世間的文學家和音樂家。華葛納爾卻兼得了他兩手的贈物。”意思是說,華葛納爾能作曲,又能作歌,所以做了歌劇大家。拿這句話批評我們的李先生,實在還不夠用。李先生不但能作曲,能作歌,又能作畫,作文,吟詩,填詞,寫字,治金石,演劇。他對於藝術,差不多全般皆能。而且每種都很出色。專門一種的藝術家大都不及他,要向他學習。作曲和作歌,讀者可在開明書店出版的《中文名歌五十曲》中窺見。這集子中載著李先生的作品不少。每曲都膾炙人口。他的油畫,大部分寄存在北平美專,現在大概還在北平。寫實風而兼印象派筆調,每幅都很穩健,精到,為我國洋畫界難得的佳作。他的詩詞文章,載在從前出版的《南社文集》中,典雅秀麗,不亞於蘇曼殊。他的字,功夫尤深,早年學黃山穀,中年專研北碑,得力於《張猛龍碑》尤多。晚年寫佛經,脫胎化骨,自成一家,輕描淡寫,毫無煙火氣。他的金石,同字一樣秀美。出家前,他的友人把他所刻的印章集合起來,藏在西湖上西泠印社的石壁的洞裏。洞口用水泥封好,題著“息翁印藏”四字(現在也許已被日本人偷去)。他的演劇,前已說過,是中國話劇的鼻祖。總之,在藝術上,他是無所不精的一個作家。藝術之外,他又曾研究理學(陽明、程、朱之學,他都做過功夫。後來由此轉入道教,又轉入佛教的)。研究外國文,……李先生多才多藝,一通百通。所以他雖然隻教我音樂圖畫,他所擅長的卻不止這兩種。換言之,他的教授圖畫音樂,有許多其他修養作背景,所以我們不得不崇敬他。借夏先生的話來講:他做教師,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薩的有“後光”。所以他從不威脅學生,而學生見他自生畏敬。從不嚴責學生(反之,他自己常常請假),而學生自會用功。他是實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我敢說:自有學校以來,自有教師以來,未有盛於李先生者也。


    青年的讀者,看到這裏,也許要發生這樣的疑念:李先生為什麽不做教育家,不做藝術家,而做和尚呢?


    是的,我曾聽到許多人發這樣的疑問。他們的意思,大概以為做和尚是迷信的,消極的,暴棄的,可惜得很!倘不做和尚,他可在這僧臘二十四年中教育不少的人才,創作不少的作品,這才有功於世呢。


    這話,近看是對的,遠看卻不對。用低淺的眼光,從世俗習慣上看,辦教育,製作品,實實在在的事業,當然比做和尚有功於世。遠看,用高遠的眼光,從人生根本上看,宗教的崇高偉大,遠在教育之上。——但在這裏須加重要聲明:一般所謂佛教,千百年來早已歪曲化而失卻真正佛教的本意。一般佛寺裏的和尚,其實是另一種奇怪的人,與真正佛教毫無關係。因此世人對佛教的誤解,越弄越深。和尚大都以念經念佛做道場為營業。居士大都想拿佞佛來換得世間名利恭敬,甚或來生福報。還有一班戀愛失敗,經濟破產,作惡犯罪的人,走投無路,遁入空門,以佛門為避難所。於是乎,未曾認明佛教真相的人,就排斥佛教,指為消極,迷信,而非打倒不可。歪曲的佛教應該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偉大,勝於一切。——讀者隻要窮究自身的意義,便可相信這話。譬如:為什麽入學校?為了欲得教養。為什麽欲得教養?為了要做事業。為什麽要做事業?為了滿足你的人生欲望。再問下去,為什麽要滿足你的人生欲望?你想了一想,一時找不到根據,而難於答複。你再想一想,就會感到疑惑與虛空。你三想的時候,也許會感到苦悶與悲哀。這時候你就要請教“哲學”,和他的老兄“宗教”。這時候你才相信真正的佛教高於一切。


    所以李先生的放棄教育與藝術而修佛法,好比出於幽穀,遷於喬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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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弘一法師逝世(1943年10月13日)後第167日於四川五通橋旅舍作。原載《中學生》戰時半月刊1943年第63期。


    (2)即弘一法師。


    (3)即浙江第一師院的前身。


    (4)即阿波羅,文藝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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