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鄭天豪一邊走著一邊喃喃的背誦著文天祥的《正氣歌》。


    為什麽忽然想起這首詩?他悚然一驚,想起了妻子正是從這首詩裏麵給兒子取的名字。妻子服毒自殺以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一張稿紙上寫下三個字:鄭浩然。


    由妻子想到了沈威?那個混蛋能躲過這一劫嗎?他還是造反派的頭目嗎?過去的八年,每天他都咬牙切齒的把這個名字偷偷念叨幾遍,可如今麵對劫難後的城市,他卻真誠的希望沈威還活在人世間。


    此時此刻如果兩個人再次見麵,他還會像當初一樣對待自己嗎?經曆了這樣的災難,人世間再大的恩怨似乎也都顯得不值一提了。相逢一笑泯恩仇,這話最開始是誰說的?他一定也經曆過類似的災難吧。


    可是我真的能原諒沈威嗎?除非我的兒子沒有事。要知道,當初如果不是他步步緊逼,妻子怎麽可能自殺,我又怎麽可能拋棄兒子?算了,隻要兒子平安無事,我不再怨恨任何人……


    鄭天豪昏頭漲腦的往前走著,心想隻要找到那座小樓的位置,一定會見到兒子的。兒子今年該八歲了,他會認我這個爸爸嗎?見麵以後我該說些什麽?他的養父養母願意我認孩子嗎?不,我就隨便看看,隻要孩子平安,我轉身就走。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當然也就沒有資格去當人家的父親了。


    “是這裏了。”


    鄭天豪絕望地站在一片瓦礫中間,周圍是坍塌的樓房堆成的幾座小山。這裏曾經是一條小巷,再往前走十幾米,往右拐進去一段路就是那座紅色的三層小樓。他的心劇烈的跳動著,本來他以為自己會飛也似地奔向目的地,可是就在那座小樓近在咫尺的時候他卻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走到那裏,雖然不知道結局,可是畢竟還有希望,他害怕永遠也等不到兒子的擁抱了。


    他呆呆的站著,一動不動。八年前,麵對陰險的沈威,他也這樣站著,手裏握著一枚雙麵刀片,懷著可怕的決心要和沈威進行一場生死搏鬥。


    當時,沈威的皮帶高高的舉了起來,卻猶豫找沒有立刻落下來。


    “你好像並不怕我。”沈威獰笑著逼進一步。


    “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有什麽好怕的?”鄭天豪昂然笑對沈威。


    “好大的膽子,敢這樣說話!”沈威頓了一頓。


    “阿梅被你害死了,我要為她報仇!”


    鄭天豪獰笑著拿出刀片嗖的一聲向沈威的頸項劃了過去。


    沈威似乎驚呆了,然而與其說鄭天豪的複仇行為出乎他的預料,不如說是對方向他公布的消息讓他震驚。微弱的燈光下,一道寒光劃著弧形向他揮了過來,沈威本能的閃了一下,左手一抬,輕輕巧巧的握住了鄭天豪的手腕。


    鄭天豪渾身無力,但是眼神卻閃爍著徹底的瘋狂:“王八蛋,今天非宰了你不可!”他像一條毒蛇一樣嘶嘶的叫著,另外一隻手伸出去徒勞的想要抓沈威的臉,沈威略微偏了一下,下意識的又控製了鄭天豪的左手。


    沈威怔怔的看著無力的扭動著、叫罵著的鄭天豪,臉上慢慢現出一絲淒然的神色,他猶豫了一會,忽然歎了一口氣,放開鄭天豪,一語不發的轉身走了。


    鄭天豪愣了,他想不到對方會如此輕易的放過他。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刀片還在,可是他已經渾身無力了。此刻,斷掉的肋骨和左手的三根指頭還沒有完全複原,經過方才的劇烈掙紮,又開始鑽心的疼起來。


    他咬緊嘴唇,直到嘴裏滿是血腥氣,然後艱難的追了幾步:“沈威,狗日的,有種別走!”


    沈威根本就不理會他,走向遠處的燈光。他的背影在鄭天豪的眼裏越來越大,直到充滿了整個視野。鄭天豪艱難的往前追了幾步,便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了。此刻,他渾身酸痛,仿佛要虛脫一樣,無奈之下靠著一根電線幹蹲了下來。他覺得自己一點用也沒有,既沒能為妻子報仇,甚至也沒能讓對方殺了自己。他的心裏空蕩蕩的,人生已經沒有了任何牽掛。兒子自己找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那麽,自己也該實現戀愛時對妻子的承諾,去和妻子團聚了。


    他緩緩的站了起來,來到馬路上,往東走去。在火車站,他隨便搭上一列慢車,打算找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了卻自己的生命,可是因為沒有車票,剛剛離開唐山,就在三間房被乘務員踢了下來。


    他絕對沒有想到,就在他決定離開人世的時候,沈威已經先他一步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沈威,這個外貌儒雅實則內心齷齪的家夥曾經不惜一切代價要把鄭天豪夫婦置於死地,可是聽到阿梅自殺的消息以後卻惘然若失,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空蕩蕩的。阿梅曾經是他的至愛,可是這個傻女人卻選擇了鄭天豪,於是他對阿梅的愛忽然間變成了深入骨髓的痛恨。


    阿梅死了,鄭天豪變得什麽也不是了。沒有阿梅,再繼續作踐鄭天豪有什麽意義?他做的一切隻不過是為了讓阿梅痛苦,讓阿梅知道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現在,沈威的生活沒有了任何目標,阿梅的死也讓他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懷疑:我是不是有點過頭了?


    沈威要給自己一點時間,他要好好想想最近發生的事情。於是,他就像一直鬥敗的公雞一樣,低著頭在唐山市的大街小巷沒有目的的穿行起來。


    沈威漫無目的的逛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被兩個小流氓盯上了。因為他長得比較魁梧,通常一般的痞子流氓不敢隨便招惹他,可是那天他的姿態顯得太落魄了,並且頭上戴的是一頂嶄新的軍帽,當時又是在漆黑的夜裏,諸多因素綜合在一起,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


    文革時期,軍帽在年輕人的眼裏代表一種至高無上的風尚,如今的追星族比起他們對軍帽的崇拜簡直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當初,即使是帶槍的解放軍戰士單獨走在街上,帽子也可能會被小流氓給搶走,他們知道解放軍不可以隨便開槍打人,所以做起這樣的事情有些有恃無恐。(東皮注:崇尚軍帽的事情是真的,東皮曾經碾轉聽到這樣的一件事情,不知真假:文革時期,一個團長帶領警衛員在街上走的時候,被一個騎車的小流氓盯上了,那時候團長的穿戴沒有什麽特殊的標誌,所以被誤認為是普通戰士。那小流氓騎車快速從身邊掠過,順手搶了團長的帽子。警衛員連忙鳴槍示警,那小子似乎不懂得鳴槍的意思,仍舊玩命的飛奔,警衛員一氣之下就給了他一槍。小流氓跑到家裏見到母親,隻來得及說一句:他們開槍了……。後來似乎警衛員沒有得到什麽嚴重處分,因為他已經鳴過槍了。)


    小流氓搶奪沈威的軍帽,沈威本能的采取了反抗行動,他麻利的把其中的一個按到在地上,卻沒有提防另外一個從背後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正中心髒,當時他隻來得及回頭看了看那個滿是恐懼,並且還帶有幾分稚氣的臉,便一頭栽倒在了地上。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沈威渾身發冷:這就是報應嗎?我幹嗎要害死阿梅?


    鄭天豪不知道沈威死了,沈威的形象,甚至連妻子的形象那一刻在他的大腦中匆匆而過,他之所以回想往事,無非要為自己調整一下緊張的神經,此時此刻,真正占據他的全部思想的是:兒子是不是還活在人世間?他顫抖著往前走了幾步,不論等在前麵的是什麽結局,他都必須像個男人一樣勇敢的獨立承擔。八年前,在應該往前衝的時候他退縮了,如今他不能再做逃兵了。


    那棵樹還在,當初他就站在樹下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楚眼睜睜的看著那個女人抱著自己的兒子走進了那座小樓。如今,樹下搭了一個臨時的帳篷,帳篷外麵拉著一根繩子,上麵掛滿了衣服。


    對麵的小樓已經不複存在了。十幾天的時間,解放軍戰士日夜不停的在唐山市挖掘著,許多坍塌的樓房沒有清理完,可是幸運的是,那座小樓已經清理到底了,此刻展現在鄭天豪眼前的是一片瓦礫。


    “老大爺,我想打聽一個人。”鄭天豪的雙腿發軟,他來到樹下的帳篷前,向一個看上去七十多歲的老人打了個招呼,此時此刻,由於緊張,他的口腔裏麵幹燥得像一片沙漠。鄭天豪不斷的伸出舌頭舔著自己的嘴唇,可是舌頭是幹的,嘴唇也是幹的,這就讓他更加難過。


    “喝口水。”老人神色有些漠然的把一個軍用水壺遞了過來。


    他感激的接了過來,喝了一口。


    “你要找誰?”老人看著緊張的鄭天豪,一點也不為之所動。


    “這裏,還是那座三層的紅色小樓嗎?”他顫抖著指了指那片空蕩蕩的瓦礫場。


    “是啊。58年,大躍進那年建的。”老人那雙渾濁的眼睛裏麵似乎流露著一絲傷感,畢竟這裏曾經是自己居住多年的家園。


    “地震……,小樓的傷亡大嗎?”鄭天豪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非常想坐下來,或者再到那棵樹上靠一靠,可是老人似乎沒有感覺到這些,他看著這個外來的年輕人,似乎覺得他的問題提得很白癡: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熟睡中,地震就來了,傷亡小得了嗎?


    “四十八戶人家,一百八十多人,活下來三十四個。”老人說的仿佛不是曾經有血有肉的人,聽他的語氣,好像在告訴鄭天豪土豆兩毛錢一進,蔥頭一毛八一樣平常。


    鄭天豪感覺自己有些虛脫,他的冷汗不住的往下流,兩條腿也像打擺子一樣的抖了起來,他快要堅持不住了。


    “二單元的二樓,左邊那個房間,那家人,他們,怎麽樣啊?”他艱難的回身對記憶中的方位指了指。


    “車工楊育山?一家三口都去了。”


    “去了?去哪裏了?”鄭天豪的眼前開始出現七彩的光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死了。”老人抬頭有些訝異的看了看這個中年男人,這座城市十幾天來一直迷漫著死亡的氣息,每個人抖麻木了,可這個人卻好像新來的一樣。


    “死了,死了……”鄭天豪咧嘴笑了笑,從他聽說唐山地震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經做好這方麵的準備了嗎?自己還以為兒子有超常的本能,一旦遇到危機就會給自己傳遞信息,我他媽的為什麽這麽天真?即使兒子真的能夠發出信息,又憑什麽發給我?就因為當初在他最需要關愛的時候我拋棄了他


    “那個車工……,楊育山,他在這裏住了很久吧?孩子多大?”鄭天豪的心髒似乎被一隻手肆意揉捏著:我為什麽拋棄孩子?抱孩子逃走不就好了嗎,或者幹脆就留在唐山,我就不信他沈威真的會對我們一家老小趕盡殺絕?就算他要下毒手,可是這裏畢竟唐山不是他沈威的天下,畢竟還有地方可以說理啊。留下來,就算此刻我和兒子一起躺在瓦礫下麵也沒有什麽後悔的,可是我卻跑了。沒有了父母,當災難來臨的時候,會有一雙堅實的臂膀護住兒子嗎?他多麽希望當時自己就在兒子的身邊……


    八年了,兒子長成什麽樣子了?


    仿佛在睡夢中,鄭天豪聽到有人念經一樣的說著什麽:“……63年楊育山結婚,好像是65年分的房子,後來一直沒動過。孩子……八九歲,楊育山兩口子不能生育,那個男孩是他們抱養的……,喂,年輕人,你怎麽……”老人的語調有些驚慌。


    鄭天豪仿佛懸浮在水中,他回頭看了看周圍,人們吃驚的聚攏過來,對麵的老人也有些慌亂的站了起來。


    “八九歲了,領養……”他喃喃的念叨著,然後像一座山一樣向前撲倒,老人手忙腳亂的要扶他一下,卻是心到手不到,鄭天豪重重的摔倒在地上,他的額頭磕到一塊磚頭上,就像椰子殼破裂一樣發出了一聲讓人感到牙根發酸的聲音,然後就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大地震過去接近兩年了,劫後餘生的城市在大規模的再建設中開始複蘇。人們在簡易住房中重新投入生活,樓房拔地而起,整個城市充滿勃勃的生機。


    年5月1日晚七點,唐山市第二人民醫院的重症病房裏,值班護士吳國琴正為鄭天豪做著例行的檢查。


    兩年前,在大地震之後的第十二天,在兒子居住的樓房廢墟前,鄭天豪忽然暈倒,撞裂了額骨,大腦受到劇烈衝擊,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醒來過。兩年以來,他一直躺在第二醫院的重症病房裏均勻而緩慢的呼吸著,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醫生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法讓他蘇醒過來,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為他注射一瓶葡萄糖液來維持生命,至於他是否能夠忽然醒來,或者什麽時候會突然走到生命的盡頭,看起來隻有老天才知道。


    吳國琴26歲,張著一張頗有生氣的娃娃臉,是那種人見人愛的女孩子。


    她的父母和兩個弟弟在地震中全部遇難,地震以後她一直住在醫院的獨身宿舍。半個月前,在朋友的介紹下,吳國琴和一個右腿傷殘的鰥夫見了一麵,彼此印象還不錯。本來以她的條件滿可以找一個年輕帥氣的小夥子當丈夫,可是這個性情開朗的女孩子患有先天性心髒病,不能生孩子,所以不得不降低擇偶條件。


    五一假期本來不該她值班,那個車工已經打電話來邀請她一起看晚場的電影,吳國琴猶豫一下,借口值班無法脫身,推掉了這次約會,她想單獨和鄭天豪呆一會。


    鄭天豪麵容清臒,皮膚已經變得半透明,毛細血管清晰可見。入院時他的體重70多公斤,此刻卻連50公斤都不到了。


    吳國琴絞了一條幹淨的毛巾為他擦臉,然後解開他的衣服,仔細的為他擦洗著身子。


    鄭天豪的肋骨像搓衣板,兩條腿瘦得像扭曲的麻杆。吳國琴一邊為他擦洗,一邊忍不住鼻子發酸。


    “過節了,我知道你一個人孤單,所以留下來陪你。”她一邊熟練的在毛巾上打著香皂,一邊低著眼睛對鄭天豪說話,她一直相信鄭天豪能聽到她的話。


    “我找了個對象,比我大好多,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地震中去世了,他自己也落下了殘疾。——現在他和媒人都在張羅讓我們結婚,可是我不想。不過不想也沒有法子,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吧?你知道,我喜歡溫柔乖巧的男人,不聲不響的,哪怕天天為他做飯洗腳,為他擦洗身子也好啊。……你不要怪我……


    “快兩年了,我一直等著你醒過來,可是你就這樣躺著,動也不能動一下。你知道不知道?每天就這樣看著你瘦下去,心裏真不是滋味。醫生說,你至多還能維持兩年,開始我不相信,可是現在我也覺得沒有什麽希望了。”


    年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兩周年紀念日。


    大清早天上就飄起了小雨,到了中午,雨開始大了起來。群眾在雨中有組織的舉行了一係列的悼念活動,到了下午,雨仍舊在下,並且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因為這場雨,所有建設中的工地都停工休息了。


    二馬路中段一片居民樓施工現場的馬路對麵,天意餐館靠窗子的位置坐著三個人,坐主位的唐山建委總工程師許東軒,分坐左右的是唐山市第一建築工程公司的兩位副經理。


    “十一以前要完成基礎建築,除非給我加四十個熟練工種,要不然根本就沒辦法。”王經理操著一口地道的東北話,一邊搖頭,一邊喝涼水一般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


    “要是十一前基礎工程不完,框架工作就無法如期展開,許總,您也知道,各地都有施工隊伍來支援唐山的建設,可是人手還是不夠。您要求工期我們理解,可是巧婦難做無米之炊啊。”另外那個三十多歲,高高瘦瘦的洪經理苦著一張臉,一邊憂心忡忡的說,一邊乞求般的看著許東軒。


    許東軒搖了搖頭,苦笑一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對眼前這個工地了解不多,全市建設的整體規劃就已經夠讓他操心的了。昨天他在建委看了各施工單位的進度表,發現一建的這個工地進度實在太慢,就特意趕來看看。可是接待他的兩個人除了苦窮以外簡直就說不到點子上,他想見的工地技術負責人也因為停工出了門,根本就聯係不上,其他幾個技術人員看上去根本就沒受過專業訓練,回答起問題也是驢唇不對馬嘴,氣得老人直想罵娘。


    許東軒焦躁的看著窗外墜落的灰色雨滴,痛心的想,十年動亂給國家造成的傷害實在太大了,毀了一大批人才不說,就連這些年本該培養出來的人才也給耽誤了。平常時節沒有人感受到人才的匱乏,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就捉襟見肘。嘿,革來革去,到底革的是誰的命啊?他端起酒杯大大的喝了一口,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正當許東軒要對那兩個經理說點什麽的時候,門忽然被撞開了,一個人挾著風雨跌跌撞撞的闖了進來:“老板,半斤白酒。”


    來人三十幾歲,中等個,清瘦的麵龐,亂蓬蓬的胡子,呆滯的眼睛,形容枯槁,身上穿的唐山一建灰色工裝上麵掛滿了泥漿,已經濕透了,可是他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大模大樣的來到靠牆的位置坐了下來,旁若無人的把服務員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殘羹剩飯折到一起,接過服務員端來的酒壺,大大的喝了一口,抄起筷子便吃那剩菜。


    服務員帶著滿臉的不屑轉身走了。


    許東軒等人的眼光立刻被新來的人吸引住了。


    “你的人?”洪經理看著王經理,眼神裏帶著一絲嘲弄。


    王經理的臉上掛不住了:“不過是力工而已。”


    “怪不得十一前完不成基礎任務,看你用的人就知道結果了。”洪經理和王經理不合,有了說風涼話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


    王經理的臉色有些發青,他正要發作,對麵的那個工人卻搶先把臉轉了過來:“誰說十一前不能完工?王經理用的人怎麽了?”


    許東軒下意識打了個冷戰:這人胡子拉碴滿臉的落魄神情,睜著一雙死魚般的眼睛,看上去實在讓人覺得不舒服。69年秋天他剛被關在牛棚的時候,曾經有一個被批鬥的老教授也是用這種眼神看人,不過在他進來的第三天,那個教授就自殺了。


    工人沒有理會許東軒,他提著酒壺走過來,大模大樣的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了。


    “好菜!”他旁若無人的把許東軒麵前的紅燒鯉魚端了過來,一邊大口的吃,一邊響亮的往桌子上麵吐著魚刺。


    “你……”王經理正要發火,卻被許東軒攔住了:“小夥子,慢慢吃。”他一邊說,一邊把一盤扒肘子推了過來。——這些油膩的東西他幾乎一口也不動,可是兩個經理為了拍他的馬屁,隻顧點餐館裏價格最高的菜,攔都攔不住。


    工人老實不客氣的把整個肘子拉過來大口吃了起來。他的吃相極其難看,髒兮兮的胡子隨著冷透了的肘子一起被塞進嘴裏,然後再不情願的慢慢滑出來,閃著油光,隨著咀嚼動作而上下顫動。洪經理在一邊看得直想嘔吐,如果不是因為許總在這裏,他早就動手把這個沒皮沒臉的家夥打出去了。


    那人頃刻間喝完了自己的酒,又大模大樣的拿過桌上的半瓶洋河大曲給自己倒了一碗。


    飯店快打烊了,客人陸續走了,靠窗子的桌旁,總工和兩個副經理各自想著心事,誰也沒有講話。工人隻顧吃自己的,對這幾個領導連看也不看一眼,這讓兩位經理很不舒服。


    王經理有些尷尬的看了看屬下,此刻洪經理也在憤憤然的看著這個不識相的臨時工,許東軒則有些淒然的觀察著這個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工人,他知道那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能把一個正常的人變成什麽樣子。


    工人喝光了那半瓶洋河大曲,提起袖子擦了擦嘴,然後醉眼迷離的看著洪經理:“是你說我們十一前拿不下基礎工程?”


    洪經理不屑一顧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轉過頭向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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