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權與欲交錯,以鮮血與白骨滋養的曆史軌跡中,總有那麽一些人,他們的心純淨如琉璃。在爭奪權力的絞肉機裏,他們險險地生存,但那一顆赤子之心,卻始終不會消退。


    作為桑結嘉措的新傀儡,阿旺仁欽也有著倉央嘉措一般的仁善。父親對權力變態的迷戀,並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陰影。他的心中,有著和美的陽光,這讓他和倉央嘉措之間,有了難得的朋友之誼。


    可不知為何,每當看到新第巴辭別他的身影,倉央嘉措總覺得,其上有暮色西垂的光影。一個朝陽般的年輕人,身上卻有著垂暮的色彩,這份蒼涼,隻有倉央嘉措能懂。在他的心裏,何嚐沒有這垂暮。在那野心家的操控下,再美的景致,都帶著衰敗之色。


    倉央嘉措或許還沒有發現,垂暮的,又何止他們兩位。桑結嘉措的瘋狂,正是垂暮時的絕望。他在這即將落幕的時節中,惶恐地伸著手,要抓住最後的輝煌。


    垂暮的桑結嘉措,用他狂野的心操控著兒子。僅僅三年,他又與拉藏汗發生了衝突。再一次,得道高僧們,又將兩人聚在了一起調停。他們在五世達賴的靈塔殿中,商談和平的方案。五世達賴以寬厚待人聞名,他的靈骨看到此時的紛爭,該作何想?


    而五世達賴的轉世,倉央嘉措,坐在最顯眼的位置,如擺設一般。在無休止的爭辯中,他是始終一言不發的一個。他默默地,看著座中的諸人。在常人看來,他們是渾如神祇一般的存在。而此時,他們卻紛紛不顧自己高貴的地位,如同最低俗的市井之徒一般,吵作一團。拉藏汗身為一方諸侯,忘記了自己的矜持。桑結嘉措也失去了往日的淡定。更有一眾高僧,把僧人的槁木之心丟到了一邊。


    在身履達賴之位之後,倉央嘉措漸漸看多了各樣的齟齬,看慣了鮮血。但是,若說先前的一切,都還隻是和平表麵下洶湧的暗流的話,此時,一切掩飾都已經被撕破,露出血淋淋的本質來。


    即便倉央嘉措看清了情之所用,對於權力,他仍感到茫然。他很難理解他們為何有此執迷,而他卻始終覺得高處不勝寒。現在,他就孤獨地坐在最顯眼的位置上,卻無人問津。是啊,他到底隻是一個兩麵都不討好的傀儡罷了。他就如同殿堂中的泥偶塑像,華室中的精美花瓶,不過是擺設而已。


    這樣的爭辯持續了幾日。對倉央嘉措來說,這實在是最痛苦的折磨。那些爭辯的無禮話語,仿若魔咒一般鑽入他的腦中。他不堪其煩,寫下了厭倦的詩篇:


    岩石夥同風暴,


    散亂了鷹的羽毛;


    狡詐虛偽的家夥,


    弄得我不堪煩惱!(高平譯)


    可他的煩惱,有誰會去理會?兩個政治的賭徒,仍在繼續著他們的辯論。


    “西藏一向都是屬於它的子民,屬於天上的佛。”


    “天上的佛,與你桑結嘉措又有什麽關係?你早已不是第巴了!”拉藏汗乜斜著眼,用鄙薄的眼神看向桑結嘉措。


    即便被權力蒙蔽了心,但人們還是不得不承認,桑結嘉措,仍是一隻目光犀利的鷹隼。他整了整衣服,說:“啊,啊。既然如此,那麽請六世第巴阿旺仁欽來反駁你吧。”他好整以暇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孩子。


    那個年輕人,雖如任何一任第巴一樣,打扮得極為莊重,但現在的他,看起來卻是局促而惶恐。聽到父親叫自己的名字,他惶然失措。他想伸手去端起酒杯喝一口,以掩飾自己的不安,手卻一抖,將酒杯打翻。琥珀色的青稞酒,滴落在他華貴的袍服上。


    “哈哈,第巴大人。”拉藏汗哂笑著,阿旺仁欽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羞赧,臉紅成了一片。


    “西藏,西藏當然是屬於天上的佛。”阿旺仁欽結結巴巴地開口了,“這是一片,由神佛統治的土地呀。這都是高高在上的佛的指示!拉藏汗,你難道想要違背嗎?”


    這個傻小子,總算是把這段話背下來了。桑結嘉措用讚賞的目光看著阿旺仁欽。


    “哼!”拉藏汗無可辯駁,一聲冷哼。


    “停止爭鬥吧!在五世的靈塔前麵,大家都不要做過分的事情!”三大寺的代表們發話了,“大家都退後一步吧,退後一步吧!”


    拉藏汗狡黠地轉了轉眼珠,終於妥協道:“那麽,我就退到青海。但是,桑結嘉措也要去山南貢嘎宗靜修。”


    “沒有問題。”桑結嘉措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三大寺的代表鬆了一口氣。然而,兩個熱衷於權謀的人,此時的眼神交錯在了一起,他們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燃燒的戰意。


    這一幕,被坐在一旁的倉央嘉措看在眼裏。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他仍然無法理解,這對於權欲的熾熱,到底從何而來。


    會議結束後,倉央嘉措回到了自己空寂的宮殿。他知道,答應了退到青海的拉藏汗,將會南下,而答應了去靜修的桑結嘉措,也將帶著自己的軍隊離開。


    他們把欺騙,也不當一回事吧?倉央嘉措覺得無力極了。坐在殿堂裏,明滅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


    此時,忽有人遞進來一封書信。還有誰,會記得給他寫信?愛人不在了,朋友也被殺死。還有誰會記得他?倉央嘉措展開那書信,卻發現,這是來自桑結嘉措的兒子——阿旺仁欽的。


    “敬愛的活佛,我不想做我父親的傀儡……我想過上自己的生活。請您原諒我,我不得不這樣悄悄離開……”


    倉央嘉措的手鬆開,輕飄飄的紙張落在地上。他感到一陣無力,卻又為這個年輕人感到慶幸。他能夠離開,是可以過上自由的生活了吧?他可以在廣闊的草原上奔跑……可以牽著自己心愛的姑娘的手,可以和朋友一起喝酒。可是自己呢?自己卻是無法離開的。


    怨誰呢?是上天?還是那些被欲望蒙蔽雙眼的人?不惜白骨撐天,碧血傾池,才能完成那虛渺的目標?他們的心裏,還有沒有善惡之念?他的赤子之心注定讓他承受更多的傷痛,他無法接受,無法理解這樣的殘酷。


    這是命運專為他下的魔咒,讓他無法逃脫,無處可躲。上天是那樣不公,不斷地折磨著他,試圖在他的赤子之心上留下傷痕,留下汙漬。然而他仍舊那樣的單純。這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


    試問我們常人,又有幾個,能夠堅持守護自己的本心?在這紛繁的世界上,有太多的誘惑,它們五光十色地擺在我們麵前。好多人,就這樣被晃花了眼,向著前麵的蜃景,跌跌撞撞,不顧一切地奔過去。但誰,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和夥伴一起坐在溪邊,一起聽流水與風的聲音,互相訴說,前一天夜裏,夢見了長大之後,娶了同桌紮小辮子的姑娘,一起成為寫夢的人?


    誰還記得自己心裏的世界?在都市的霓虹中,滿眼都是繁華。而那繁華的表麵下,又是交易與欲望……當初的赤子之心呢?


    這是一個艱難的路途,是自我的救贖,是從痛苦與淚中,發現世界的真善美。擁有赤子之心的人們,將會是點亮這個世界的燈。而那個叫做倉央嘉措的少年喇嘛,長久地靜默於那些書頁裏,用自己的姿態告訴我們,除了欲望與貪婪,這世界上還有真、善、美。


    藏北通往拉薩的道路,沙塵滾滾。那是拉藏汗的軍隊擾起的塵沙。按照約定,拉藏汗的軍隊離開拉薩,一路北行。可那不過是他做的樣子,他在那曲集結了更多的軍隊,就立刻發起了反撲。


    這次桑結嘉措學得聰明了,他一路南行,卻派了眼線跟蹤拉藏汗的軍隊。所以當拉藏汗的軍隊剛開始掉頭,他就得悉了情報,調動了更多的軍隊前去迎擊。一場激戰,即將展開。


    聽聞此消息的高僧們,惶恐了。他們匆忙拉上倉央嘉措,要去製止這場戰鬥。不知道高僧們為何如此熱衷於勸架,或許這是佛教的慈悲為懷,也或許他們將此當做自己的神聖使命。但他們的勸架,其實無甚作用。他們隻能以佛祖的慈悲來勸導,但他們麵對的,是被權力蒙蔽了雙眼的野心家。他們即便能分開兩頭纏鬥的野狼,但心中的狂野,將使野狼再伺機尋找爭鬥的機會。佛祖的慈悲,對生就的狼性很難起作用。


    但對倉央嘉措而言,這卻是一次難得的出行。他不記得上一次策馬揚鞭是什麽時候了,他的出行,總是伴著大隊的人馬。自己偷出布達拉宮時,為了避人耳目,他又都選擇步行。現在為了追趕上兩軍的速度,所有人都輕騎出行。


    馬隊在馬蹄的奔跑聲中,飛出了拉薩,仿佛禦風而行的快意,速度帶著倉央嘉措的心飛行,飛向廣闊的草原,飛向沒有煩憂的天際。倉央嘉措的心很愉悅,這就是自由的感覺,這就是當心靈自由後,能放飛的速度。他想,成道之人,當有如此的心靈吧。無論身處何境,心靈都可以如此飛翔。是了,即便這是奔去煩擾之地的旅程,隻要心能保持著飛翔的姿勢,又有什麽關係。


    馬隊飛快地前行,在兩軍交戰之前,趕到了兩軍的陣營。為了未來的統治,兩軍的首領還買這群高僧的麵子,他們在高僧們口口聲聲的佛的注視下,答應了遵守先前的約定。拉藏汗將繼續北上,回到蒙古草原,而桑結嘉措將南下,去山南靜修。


    在佛的麵前,他們尚是佛的信徒,但在心裏,他們早已背棄了信仰。可西藏,尚是佛國,隻有信仰才能將其統治。他們不得不在佛的麵前退步,但他們注視著對方的眼神,分別冒著火花。既然此處注定不是戰場,那他們必將在他處決戰。拉藏汗和桑結嘉措,各自帶著自己的軍隊出發了,他們各自在心裏謀劃著新的戰場。


    桑結嘉措去貢嘎調兵了,此時一支隻有幾百人的蒙古騎兵,順著去聖城的路,筆直地衝了進去。拉薩就這樣被拉藏汗的軍隊占領了,而拉藏汗則帶著他的其餘部隊,向拉薩開進。


    又是一次突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成功地奪取了利益。拉藏汗不愧是流著蒙古血液的戰士,懂得用速度製勝。這讓桑結嘉措在遠方的貢嘎,追悔莫及。


    布達拉宮裏,倉央嘉措聽聞了新的戰事,他隻在心裏歎了一口氣。他不過是一個傀儡,由誰來操縱他,都無所謂。隻是他知道,新的戰火即將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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