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次去藏區的路上,本是昏昏欲睡地坐在車窗邊,忽然,車馳過一個拐角,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浮滿雲絮的藍天下,可見高低起伏的青色山巒。埡口上,五色的風馬旗高高招展,旗上滿是經文。風吹動它一次,便是替人念誦了一次佛經。


    風馬旗算得上是西藏一道獨特的風景,但凡世人認為有需要祈福的地方,都會掛起五顏六色的小旗。這些小旗,在藏語中稱為“隆達”,“隆”意為風,“達”意為馬。小旗上大多印製著各種經文、佛像,它們承載著世人的願望,仿佛是替人馱著心願的馬。當風吹這些小旗,它們就呼啦啦地迎風招展,讓風將其上的願望送達天界。


    這樣的風馬旗,飄了多少年?又曾為多少人祈福?思念情人溫柔的笑,擔憂孩子柔弱的肩,懷念父母寬大的掌,回味朋友醇厚的酒。一麵麵五彩的幡,承載了多少情感。


    在數百年前,那個名叫倉央嘉措的男子,落寞地在一年一度的傳大召中行走。他的心裏,失落了親情、友情,還有愛情,他感覺自己是孑然一身的孤獨人。此次的傳大召,他仍然沒有受到邀請。他不要在布達拉宮享受孤獨,他要將自己隱沒於這場盛會的嘈雜中,讓塵世的喧嘩來慰藉自己的寂寥。


    桑結嘉措已經警告過他危險的存在,他卻滿不在乎。自己在乎的人都已不見了,他的生命在與不在有何所謂!他也不擔心被人認出。在這拉薩,真正認識他的並不多,他稍一喬裝,便成了誰都不認識的陌生人。


    行走在人群中的倉央嘉措,看起來與任何一個青年喇嘛沒有區別。穿著僧袍行走在人群中,挨挨擠擠的,在盛會的宗教氣氛中,摻雜著他喜歡的世俗的味道。


    他走過彌漫著煙塵的街頭,摩肩接踵的人塞滿了拉薩。祈禱、燃桑、匍匐、轉經,到處都在虔誠地禮佛。他看向人們的臉:他們對天上的神與地下的活佛,有著虔誠的信仰,可他們卻不知,他們所膜拜的宗主,卻在他們中間閑閑走過。


    那與他們擦肩而過的少年喇嘛,正是本應坐在高高殿堂中的六世達賴。可他的心中,沒有裝著他們的佛。他的心中,空蕩蕩的,沒著沒落。他看著他們的虔誠,卻激不起往昔心中的感動。


    那個再次失去戀人的喇嘛,在這裏看到了世俗的快樂與痛苦。俗世中如同螻蟻一樣的人們,對那虛無縹緲的神佛,無比崇敬。他的耳朵甚至聽見他們的談論:若有幸得到活佛的賜福,這一生也就沒有遺憾。他看見他們臉上浮現著簡單的笑意,而那笑意下,綻開的皺紋裏,又滿滿的都是生活的悲苦。


    可再多的虔誠又有何用?連活佛自己都感覺不到幸福,他如何能賜福於眾?當一個人在心中不眷戀任何人事,世間於他有何意義,佛祖於他又有何裨益?倉央嘉措的心已被現世傷得傷痕累累,他不再奢望任何人事,沒有希望,總就不至於失望了。


    他在這世俗的人群中行走,在世人的虔誠中感受淒涼。不經心地,他看到一排色彩斑斕的風馬旗,陽光透過它們落下,在他清臒的身影上留下一個個明亮的光點。那色彩,鮮亮得招人的眼,那是誰的祈願?


    世人自會去創造諸多奇跡,在世間拉起的這一道道許願的彩旗,自在風中招展自己的姿彩。即便無人在前,它亦不倦地展露著濃濃的虔誠與情感。即便這是拉薩常見得不能再常見的景致,倉央嘉措任被它的美觸動了心靈。即便愛人不在身邊,他亦能如此執著地保有一份愛嗎?


    他的身形震動了一下,那許久未在他心中出現的佛,竟在他心中亮起了光芒。原來,愛與不愛,不在乎她在不在身邊,隻要心中有愛,人在何方均不用計較。這才是真正的愛,這才是佛對世人的愛。


    倉央嘉措迎著風馬旗透下的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在此刻突然明白,隻要他心中保持著對人的愛,那些離去的人,終將與他相伴。他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釋然。抖了抖僧袍,他輕鬆地走上了一條僻靜的街。


    看透了失去,人才會有所得。倉央嘉措明白了外物的可逝,並不能帶走心中的情意。他的心重新回來了,擁著它一世的情,安坐。


    他的腳步走得很穩,走得很堅實。他在這瞬間,已成長為一個成熟的男子。


    僻靜的小巷裏,倉央嘉措遇見一女子,她正一邊走,一邊對著天空念念有詞。她的頭微微偏著,她的口中念誦著祈福的言語,她的雙眼中映出了陽光的色彩,她的麵容如同蓮花一般美好。


    倉央嘉措一呆,他認出,那竟是他曾經朝思暮想的仁增旺姆。多年過去了,她明顯胖了,臉上也印著滄桑。但她的眉目沒變,還是那清秀脫俗的美,還有他熟悉的清澈的眼。他輕喚她的名字,看她驚訝地望向他的眼神,他認定是她,便大步走過去,將她一擁在懷。


    此刻,他忘記了他曾怨恨她,他也忘記了自己穿著僧袍。他隻知道,他對她的愛,一直就在心頭,沒有遠去,依然濃烈。原來真心的愛,是真的可以沒有時間和距離的限製,它就在心中,不動不移。既然愛在身邊,就該用力去嗬護,它去了遠方,則在心中祝福。若每個人都懂得此道理,感情還有何可值得糾葛?


    仁增旺姆被突變驚得熱淚盈眶,闊別數年,他的懷抱還是如此溫暖。這幾年,她嫁了人,生了孩子,又與丈夫分離。她的心中一直念著他,但她隻能把思念變成對他虔誠的供奉。她每日吃齋、念經、祈福,做著他可能會做的一切。透過這宗教的儀式,她讓他仿佛就在身邊。


    寂寞的日子,就在每日的相思中煎熬。但她的心中卻是幸福的,她相信他一直與她在一起,她相信在這一言一行的舉動中,他們有了奇跡般的牽連。為此,她覺得生命亦沒有遺憾,心中的愛,讓她每日都能感受到生命的完滿。


    她念經、祈福,做的是僧人的事;而他時時遊戲紅塵,過的是俗人的生活。但她並不介意,隻要他生活得美滿,就沒有什麽是更重要的了。不過她心中仍想見他,便來這聖城祈禱,在靠近他的地方,感受他的溫度。


    現在,她感受到了,不僅他的溫度,更有他胸膛中心髒的跳動。他真實地在自己的身邊,卻如一場夢幻不能相信。她抬頭去看他,那張她曾經熟悉的臉,滿是經曆人事的成熟。是了,在夢幻中,他定不是這樣,定還如當年一般青春。這是真實的他,是她所知道的經曆滄桑的他。


    他們對望著。不需要更多的言語,他們就知道,當初的愛並沒有在心中消失。他們的心中,仍然擁有彼此。既然這愛情跨越了時空,那得到時,自該好好珍惜。他把她安排在城中,與她聚這久別重逢的濃烈。他喝了她敬的酒,醉倒在難以言說的複雜中。


    一次喝酒沒醉,


    二次喝酒沒醉,


    因為幼年的情人勸酒,


    一杯便酩酊大醉。(高平譯)


    多年的艱難、苦楚,都化在她的那杯酒中,就算倉央嘉措有著再好的酒量,也在這杯烈著情意的酒中醉倒。感歎著,他曾經對她的怨恨;感歎著,自己經曆的情感顛沛;感歎著,原來在她心中的執著才是最實在的情意。他搖搖頭,自己的修為,哪像是個活佛,倒是她的那番堅持,才是最近佛道的智慧。


    他告訴仁增旺姆:


    你是金銅佛身,


    我是泥塑神像;


    雖在一個佛堂,


    我倆仍不一樣。(高平譯)


    在他心中,她是比他還高尚的人。她令他感動,亦令他生敬。在失去所有的情意之後,他格外珍視這複得的感情。他將自己的身心都投入到了其中。


    杜鵑從寞地來時,


    適時的地氣也來了;


    我同愛人相會後,


    身心都舒暢了。(於道泉譯)


    久別重逢的歡愉,充斥了他的身心。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心中隻有純純的愛。他整夜整夜地與她廝守,他要珍惜與她在的每一刻,好讓未來的分離沒有遺憾。


    白色的桑耶雄雞,


    請不要過早啼囀,


    我和幼年相好的情人,


    心裏話還沒有談完。(高平譯)


    相聚的歡樂,大抵是為了抵消分離的痛苦。但此時的倉央嘉措,已看穿了世事的變化。當擁有時則擁有,當分別時則分別。人生本就充滿了聚散離合,既然心中有愛,何須顧及所愛之人離得有多遠。


    舊年的愛戀,就如記憶中模糊的月光。若強去重續,不過是變遷與現實將它磨得更加暗淡。反不如,讓再逢又別的驚鴻一瞥,將這月光染得更亮,更白,然後各自上路,懷著自己堅定的、新的情感與未來。


    既然他已經成為了不祥的人,隻要與他有情的人就會遭遇危險,那就在該分開的時候分開吧。


    這一次,沒有肝腸寸斷的分離,有的,是對對方遠離後的祝願。


    在倉央嘉措的心中,他很感激上天對他的恩賜。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抱怨上天的不公,他在心裏感激那些他曾經曆過的感情。他相信,這些人給予他的情,是難能可貴的珍寶。隻要他在心中保留這些情,這些人就都與他在一起。或許一直心懷著對他們的感激,在來世,將會和他們續這今生的情意。


    在極短的今生之中,


    邀得了這些寵幸;


    在來生童年的時候,


    看是否能再相逢。(於道泉譯)


    從此,他隻在寂靜的夜晚,將這回憶重讀。隻在升起祈福的風馬旗時,在念誦的長串名字裏,再加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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