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阿旺嘉措對仁增旺姆的感情有多深,他也不需要別人知道,他隻需要他們兩個人心意相通就行了。他在詩中寫道:


    情癡急相問,


    能否長相依,


    伊言除死別,


    決不願生離。(劉希武譯)


    曾經,他也不確定仁增旺姆的感情有多深,他心中認定了此生非她不娶,但不知她是否非他不嫁。他急急地詢問她,希望得到滿意的答案。她果然唇齒輕啟,冒出令他心動的話來:“除非死亡,我決不會在有生之年離開你。”


    這是怎樣決絕的誓言!對這樣的回答,阿旺嘉措大喜過望。它為他們的愛打下了一個實在的烙印,似乎從此,就可以天荒地老,永伴一生了。


    藏地的女孩子有自己的率真,一旦認定了相愛,她們很容易把自己的一生對其托付。她們的情意來得毫不矯造,仿佛愛原本就當是如此的傾心而為。


    麵對這樣生死相許的誓言,阿旺嘉措想到的是父母。當年父親也就是一個學過經的窮人,但母親卻義無反顧地與他在一起。他們在一起雖然不富裕,卻過得如此幸福。隻有死亡才能將他們分隔開,可即便如此,他知道,阿媽對阿爸的愛絲毫沒有減少。仁增旺姆當真是像阿媽一樣美善的女子,她可以做自己一輩子愛憐的妻子。


    於是,阿旺嘉措踏踏實實地讓仁增旺姆住進自己的心裏,成為生活的習慣。有時他覺得,他的命裏已經離不開她。他開始悄悄地為未來打起了小算盤。情深不在乎相識時間的長短,隻要兩個人願意,從現在開始,就是他們追尋永遠的起點。


    他想帶著仁增旺姆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去。


    想來,每個人都有故鄉情結。不管離開多久,走得多遠,總有一天會回到原點,去看看記憶中的樣貌。小時候自己坐過的石頭,是不是還那樣光滑;自己爬過的樹,是不是還一樣的高大;河流裏的水草,是不是一樣的碧綠。年紀越大,歸宿感越強,即使已經老得連家鄉話都說不清楚,老得連眼神都開始迷離,也要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這樣的情結,放在今天也不難理解。


    本來,阿旺嘉措這樣的年紀,應該在外打拚。但父母雙亡,讓他早早地成熟,這種歸宿感,讓他對家鄉更加眷戀。自從母親離開人世之後,故鄉就成了阿旺嘉措的母親。那裏有他美好的童年,有父母的氣息在風中盤旋。


    再者,門隅本來就是西藏的一塊寶地,春天的腳步總是最先降臨這裏。杜鵑花齊刷刷地開,滿山遍野的紅色,在裝點山巒之餘,也給人一種震撼的美。哞哞咩咩的牛羊叫聲,青稞田裏的浪花陣陣,那山那水那人,都是他夢寐以求的。雖然,家鄉沒有這裏的繁華,但隻要有愛在,一切都會和父母的情感一般美好。


    他希望在父母親曾經生活的那所房子裏生活。即便沒有他們在身邊,他亦相信,在佛國裏,父母會為他倆祝福。


    在阿旺嘉措滿懷著欣喜的時候,他卻不知世道的變化。此時桑結嘉措正派了和議團去見康熙,希望皇帝能饒過準噶爾部的噶爾丹。


    噶爾丹是準噶爾部首領巴圖爾琿台吉的兄弟,早年曾經拜師在五世達賴門下,算起來他跟桑結嘉措是同門師兄弟。1670年,因為部落內亂,他還俗參加了權力的爭鬥。經過多番爭鬥,他殺掉了自己的侄子,成為了部落的王。1678年,他受五世達賴冊封,為“博碩克圖汗”,建立了準噶爾汗國。


    噶爾丹行事囂張,野心勃勃。在建立汗國之後的十幾年間,他首先出兵南疆,占領葉爾羌汗國,把廣大維吾爾族地區置於其統治之下;又率兵越過杭愛山,大舉進攻土謝圖汗,迫使喀爾喀蒙古諸部南遷;還向漠南喀爾喀蒙古進攻,擄掠人口,搶劫牲畜。這樣的舉動,激怒了大清王朝。以噶爾丹的囂張,恐怕有一天,大清都會成為他踐踏的對象。康熙決計親征,他組織左右兩路大軍,分別出古北口和喜峰口,大戰於烏蘭布通,噶爾丹大敗。那一次,五世達賴派出求和團隊,給了噶爾丹一次喘息的機會,使得他乘夜向北潰逃。


    那之後,噶爾丹盤踞在科布多地區,集合殘部,休養生息。但他舊習不改,不斷騷擾邊地安寧。1696年,康熙帝再次發兵10萬,分三路大舉出擊。西路軍在昭莫多打敗噶爾丹軍隊。本來這件事情沒什麽稀奇,奇怪的是,正當噶爾丹腹背受敵之時,五世達賴竟然又派出了和議團向康熙求情。這已經是五世達賴第二次介入康熙與噶爾丹的戰爭,上一次暫且可說是顧念師徒之情,那這一次又是為了什麽?


    對於五世達賴的舉動,人們已經有些想不通了。但是想到五世達賴之前的英明行事,這樣做應該有他的道理吧!但人們沒想到的是,他們口中的五世達賴,早就已經圓寂,發布這次號令的,是第巴桑結嘉措。


    當人們在談論這些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將為西藏帶來怎樣的變化。桑結嘉措為了自己的私欲,必將有觸怒朝廷的一天。一旦第巴無法把控局勢,戰爭也就在所難免。但現在,那似乎仍是發生在遙遠草原上的戰事,人們除了談一談,沒有別的可想。


    而阿旺嘉措,連這件事也沒有聽聞,他的心中隻裝著他的愛人,以及對未來的盤算。


    對於繼續在寺院深造,阿旺嘉措沒有任何想法,他早已為未來畫好了藍圖。這幾年師父們的教導,他是銘記於心的,父母早已去世,這個世上對他最親的人,莫過於師尊。他想去往師尊的房間,向他們和盤托出。他想說出他心裏每一寸的故事,等待著他們的欣慰和祝福。


    阿旺嘉措走到師父的房間,看見師父坐在那裏,便通報說:“師父,弟子有事相告。”大師隻是摩挲了一下手,也沒說什麽,阿旺嘉措知道師父是默許了。


    阿旺嘉措走進房間坐下,說:“師父,我在山下認識了一個姑娘,她叫做仁增旺姆。她有著菩薩一般的心腸,菩薩一樣的麵容。我已經被她深深地打動了,我們約定好要一起走過這一生,我要做她的新郎,她要做我的新娘。這麽多年的學習我也有不少收獲,欠缺的就是將各種知識付之於實踐。我想像我父親那樣,做一個在民間傳播知識的智者。”說完他眼中流露出一絲悲傷,大師知道,那是他在為自己的父母感到傷心了。


    阿旺嘉措接著說:“師父知道,我的父母親都已經去世了,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就是師父了,我們希望能得到師父的祝福。不知師父能否成全弟子的心願?”


    對於阿旺嘉措的離去,大師是不舍的,畢竟像他這樣有慧根的弟子不多。考慮到在寺院的學習完全是出於自願,他也沒有任何理由勸他留下,更何況這還是在紅教的地方,娶妻生子再正常不過了。


    長歎一聲之後,師父拿出平日裏為新人占卜的器具,為弟子算了一卦,選好了日子。阿旺嘉措拿出一個物件遞給師父,這將是他給仁增旺姆的信物。大師握著那物件默默地念了一陣,在上麵送上了祝福,再送還到阿旺嘉措手裏時,他說:“希望你們能夠幸福美滿。”


    接過信物,阿旺嘉措心中有說不出的興奮,他恨不得馬上告訴仁增旺姆這個消息。他飛奔著去市集,路上見到前方掛著吉祥如意的藏文幔帳在風中飄揚,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遇見了一對新人,這是不是吉兆呢?


    熱鬧的集市上,大喇嘛穿著盛裝,手裏拿著避邪的吉祥物,嘴裏念念有詞。他走在迎親隊伍的最前麵,後麵跟著幾個小喇嘛吹著長號。長號吹響的聲音,恐怕可以讓百裏之外的人都知道,今天有一對有情人,將成為令人羨慕的眷屬。隊伍中間,跟著載歌載舞的一行人,他們唱著跳著,圍著新郎和新娘。小兩口臉上洋溢出的笑容,感染著周圍的每一個人。連有點癡呆的老人眼裏,也讀得出喜悅。


    這情景,不正是阿旺嘉措所期盼的麽?阿旺嘉措看得動情,克製不住內心的好奇,亦步亦趨地跟著結婚隊伍,到了舉行婚禮的主場地。院子裏來自各方的人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佩戴著各式飾品,圍繞著擺在院子中間的美食——青稞酒、酥油茶以及牛羊肉——跳起傳統的舞蹈。他們轉呀轉,跳呀跳,仿佛陷入了幸福的旋渦中,難以自拔。不一會留給客人的座位就已經坐滿,正式的結婚儀式就要開始了。


    西藏人民的骨血,早就和佛融為一體了。他們的生活沒有一樣離得開佛,他們認為,隻有在佛的庇佑下,才可以獲得幸福安康。每年總有一些藏民,不遠萬裏長跪到拉薩,用自己的真誠,祈求佛祖的恩賜。而結婚這樣的大事,又怎麽能離得了佛的代言人?


    婚禮的第一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的誦經祝福。一對新人一絲不苟地看著那僧人,仔細斟酌著其中的每一個字眼,咀嚼著佛對他們結合的歡欣和祝福。他們的眼睛,綻放出格桑花一樣的美麗光芒;臉上,散發出陽光般的氣息。


    感激過佛祖,兩位新人便拿著一條條潔白的哈達,獻給在座的每一位客人和自己的家人。每個接受哈達的人,都沾了兩位新人的喜氣,樂開了花。院子裏的鑼鼓聲一秒都沒有停止過,但新人這會兒根本抽不出時間來加入那歡騰,他們正在一個個地給客人敬酒。阿旺嘉措知道,再經過煨桑,新人就完成了他們的結婚典禮,他們就成了一家人,這多麽令人欣慰。


    阿旺嘉措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新娘新郎,他看見的,仿佛是他和仁增旺姆。他看著新人接受大師的祝福,看著他倆給客人們獻哈達、敬酒,看著他倆的親人們在庭院中載歌載舞。他心中浮起了期盼,他知道,他的新娘比今天的這位還美。


    正在浮想聯翩,他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的,那是仁增旺姆。沒有預兆的,他們兩兩相望。不用言語的交流,隻要一個眼神,他們就已經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彤雲亦浮上了兩人的臉龐。


    他們避開眾人的眼光,牽手而行。阿旺嘉措將師父祝福了的信物交給仁增旺姆,把好消息告訴了她。她的臉上頓時飛上了紅霞,再爽朗的女子,也在這甜蜜的瞬間,被融化成嬌羞的女孩。他們悄聲說笑著,仿佛這天地,就隻剩他們二人。


    未來的生活在他們心中慢慢成形。可他們不知道,不是死亡要將他們分離,而是命運注定要他們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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