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他就是在那裏學的跳舞。”哈麗雅特思索著說。


    “哦,是的——他是個無與倫比的舞者。你要知道,舞蹈是他血液裏與生俱來的東西。當他年紀足夠大的時候,就找到了一份職業舞伴的工作,而且幹得很好。不過當然了,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這份工作也讓他生活得不錯。”哈麗雅特若有所思地說,想起了那些很光鮮的衣服和鞋子。


    “是的,他工作非常勤奮,但身體一直都不好。他告訴我,他不可能再跳很長時間。他的一隻膝蓋有問題,好像是關節炎什麽的,他很怕情況會變得更糟,讓他跛掉。這是不是太可憐了?保羅是那麽浪漫的一個人,你要知道,他會寫很動人的詩句。他熱愛所有美麗的東西。”


    “他當時為什麽要來威利伍康伯呢?”


    “哦,他十七歲的時候回到英國,在倫敦工作。但那個地方破產了,或是被警察查封了,或者別的什麽。他來這裏是打算用自己的一點點錢度個假。然後他發現他們需要一個舞者,就暫時接了這個工作。但他太優秀了,管理人員就把他留下了。”


    “我明白了。”哈麗雅特意識到,想要查證亞曆克西斯的這些經曆會很困難,得從紐約的猶太人區追蹤到倫敦西部的大麻俱樂部。


    “是的,保羅曾經說過,是命運之手把我們都帶到這裏來的。這的確很離奇,是不是?我們兩個人都恰巧來到這裏,完全是偶然的,就像我們注定要相識。但現在……”


    眼淚從威爾頓夫人的麵頰上流下來,她無助地抬頭看著哈麗雅特。


    “我們兩個人都曾那麽孤獨和憂鬱,我們打算要快樂地在一起。”


    “真是太不幸了。”哈麗雅特的話有些不恰當,“我想亞曆克西斯先生很情緒化。”


    “如果你的意思是,”威爾頓夫人說,“他自己做了那種可怕的事——不,絕對不會!我知道他沒有。他的確有些情緒化,但他跟我在一起非常快樂。我根本不相信他會就這樣離開我,連一聲再見都沒有說。這不可能,範內小姐。你一定要去證明這不可能。你是這麽聰明的一個人,我知道你可以的。這就是我為什麽想見你,並告訴你所有關於保羅的事的原因。”


    “你要知道,”哈麗雅特緩慢地說,“如果這不是他自己幹的,那一定是另一個人幹的。”


    “為什麽不呢?”威爾頓夫人激動地哭訴著,“一定是有人嫉妒我們的幸福。保羅那麽俊美,那麽浪漫,一定有人嫉妒我們。或者可能是布爾什維克幹的。這些可怕的人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我昨天才在報紙上看到這些人都蜂擁來到了英格蘭。報紙說護照之類的程序根本就不能把他們擋出去。我覺得這太邪惡了,我們允許他們過來,威脅每個人的生命安全,政府根本就是在鼓勵他們。他們殺死了保羅,我現在懷疑他們下一步是不是要對國王和王後扔炸彈了。這一定得終止,不然我們就會有一場革命了。他們甚至向海軍散發他們惡心的小冊子。”


    “好了,”哈麗雅特說,“我們得等等看警察們有什麽發現。我覺得有的故事你得跟警察說一說。對你來說這有些為難,但他們肯定希望盡量多了解些情況。”


    “這是該做的事,我不會介意的。”威爾頓夫人一邊說一邊擦著眼睛,“如果我能把對保羅的懷念放在一邊就好了。太謝謝你了,範內小姐。我怕我耽誤了你太多時間。你真是個好人。”


    “不用謝,”哈麗雅特說,“我們會盡全力而為的。”


    她把來訪者送出了門,然後回到扶手椅上,若有所思地點燃了一支香煙。和威爾頓夫人日益逼近的婚期作為自殺的動機是否充分?她覺得還不充分。這種事情他總是可以擺脫的。但對於一個情緒化的人,你永遠都不敢肯定。


    第六章 第一個理發師的證據


    老,而善良的人。——《第二個兄弟》1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下午和晚上“可不可以告訴我,”彼得勳爵問,“老恩迪科特最近在做什麽?”那個火腿店的經理喜歡親自招待身份顯赫的客人,現在正在向一塊火腿裏麵插簽子。


    “哦,當然可以,勳爵閣下。他在伊林有一套住所,偶爾會到這兒來買一罐我們店特別的醃漬品。恩迪科特先生可是一個非同尋常的老紳士。”1英國作家托馬斯·洛威爾·貝多斯的作品。


    “的確,他絕對是。我最近沒有見到他,還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哦,肯定沒有,我的勳爵閣下,他的身體非常健康。他從七十六歲開始打高爾夫球,並收集紙模。他說,保持健康最好的方法就是有個愛好。”


    “說得很對,”溫西回答說,“我得什麽時候去探望探望他。他的地址是哪裏?”


    經理把地址告訴了他,又去做自己手頭的事了:把簽子插進火腿靠骨頭的地方,熟練地轉動它,然後把它拿下來,用手柄很禮貌地將火腿固定住。溫西深吸了一口氣,說:“哈!”那是一種表達喜愛的方式,他鄭重其事地要把這塊火腿買下。


    “謝謝你,勳爵閣下,我想您一定會覺得很好吃的。我把它送到府上嗎?”


    “我自己帶著就行。”


    經理揮手招來了一個助理。助理用好幾層浸過油的紙把它小心地包好(那紙有白色的和黃色的),最後用上乘質量的繩子把它係起來,並把繩子的一頭弄成靈活的勾。他直起身,把小包裹遞給了勳爵,就像一個護士對待繈褓中的小王子一樣。


    “我的車就在外麵。”溫西說。接著傑米恩街上湧起了一股小小的騷動,其中包括提著火腿的助理;正在戴駕駛手套的彼得勳爵;念叨著程式化歡送詞的經理;從後麵突然冒出來給他們打開門的第二助理。這輛車在傑米恩大街聚集的人群對它的線條和汽缸的讚美和評論之中滑行而去。


    恩迪科特先生在伊林的房子很容易找到。主人就在房間裏,他把那包火腿當成禮物送給了主人,主人則用一杯年代久遠的雪莉酒來招待他。彼得勳爵欣賞了主人收集的紙模盤子,愉快地談論起了高爾夫球的差點,然後不慌不忙地說明他來此的真正目的:“我最近碰巧遇到了一把你的剃須刀,恩迪科特,不過是在一個很特殊的環境下。我在想,你是否能夠跟我說一說這把刀的情況。”


    恩迪科特先生泛紅的臉上露出一絲得體的微笑,他又倒了一杯雪莉酒,說如果能幫上忙的話,他很榮幸。


    溫西形容了一下那把剃須刀的樣子和工藝,問他有沒有可能找到那個買主。


    “哈!”恩迪科特先生說,“你說有象牙手柄。那就應該是那一批裏麵的某把了,因為我們隻做了三打這樣的剃須刀,大部分的顧客都喜歡黑色手柄的。是的,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情況。這種特殊的剃須刀是在戰時推出的——一九一六年,我想是的。那個時候找到一個頂級的刀片可不容易,但那些刀片質量卻是很好的。可惜顧客們還是不喜歡白色的手柄,我記得我們把一打那種剃須刀都給了一個在孟買的老顧客,當時還很高興。他是弗朗西斯·伊格頓長官。他讓我們把這些刀片送給他和他的朋友們。那應該是一九二?年。”


    “孟買?那可太遠了,但也不好說。剩下的那些呢?”


    恩迪科特先生的記憶似乎像百科全書一樣完整,他的思維沉浸在過去裏,然後說:有個叫梅隆的司令官,他有兩把這樣的剃須刀。但肯定不會是他,因為他的船被撞沉了,他的剃須器具也跟他一起沉下去了。那應該是一九一七年的事。他可是個很勇敢的紳士,也有個很榮耀的家族——多西特·梅隆家族。韋瑟比公爵有一把,有一天他跟我說這把剃須刀還在他那兒,所以也不可能是他。還有皮特卡德先生,他那把剃須刀的經曆真是非同尋常:他的仆人突然腦子發昏,用那把剃須刀行刺他,但幸運的是,皮特卡德最終製服了他。他們以謀殺罪把仆人帶走後,發現他神經有問題,現在那把剃須刀是那座監獄的展品。我知道皮特卡德後來又來過,買了一把新剃須刀,一把黑色的,因為象牙的那把在搏鬥中卡進椅背裏,刀鋒迸出來了一塊,他說他準備用這個來紀念生命裏最危險的一次剃須經曆。格裏姆斯上校有一把,但在馬恩河戰役1中他把所有的剃須物件都扔了——我不知道那把剃須刀最後怎樣了。他很喜歡那把剃須刀,又回來買了一把相似的,現在還在他手上。這就是另外一打裏的六個。其他的呢?哦,我知道了!其中一把剃須刀還有個很有趣的故事。小賴特克裏夫——世子亨利·賴特克裏夫閣下——他有天興致勃勃地過來。‘恩迪科特,’他說,‘你過來看看我的剃須刀!’‘我的天啊,先生,’我說,‘看起來似乎有人用它去伐木。’‘你猜得差不離了,恩迪科特,’他說,‘我的嫂子和她那些搗亂的朋友們在她的工作室裏想出一個點子,說她們要搞一場私人戲劇,用我最好的剃須刀來修剪背景。’我的上帝,她們真是會胡鬧!當然了,那刀片已經被永遠地毀了,之後他又買了另外一把,一把我們當時製造的法式剃須刀。然後,哈,是的!可憐的布萊克法爾勳爵。那可是個悲慘的故事。他跟一個電影明星結婚,可她卷走了他的錢,跟一個舞男跑了——你一定還記得這件事吧,勳爵閣下。他最後開槍自殺了,可憐的先生。他把他的剃須刀給了一個貼身用人,那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丟掉這把剃須刀的。哈特利指揮官有兩把,貝爾弗瑞奇上校也有兩把。他們都離開了城市,在鄉村居住,我可以給你他們的住址。約翰·威斯特勞克勳爵——這個,我可說不準。好像有些什麽麻煩,然後他出國了,就在大地懶醜聞2期間。二十世紀初始的時候,是不是?我的記憶力沒有以前好了。他有兩把那樣的剃須1馬恩河戰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一場重要戰役。2作者塞耶斯想出的一件醜聞。


    刀。他很喜歡精良的刀片,一直很仔細地保養它。亞曆克·巴林先生——也很讓人難過。他們說那把剃須刀還在家裏,但我總想在那起飛機墜毀事故裏它一定沒能幸免。我想他現在住的那種地方,也不準他用剃須刀了。他隻有一把那樣的剃須刀,因為前一把他在賓館裏丟了,買來這把作為替代。這一共是多少了?一共是十六把,還不包括去了孟買的那一打。這已經差不多了,因為生意關門的時候,我把大概半打剃須刀給了我的總助理。他在伊斯特本有了一家自己的店,在那裏做得很好,我聽說。現在有二十二把了。最後一對剃須刀呢?


    恩迪科特先生痛苦地抓著腦袋。


    “盡管我打高爾夫的差點越來越小了,我的速度也還和以前一樣好,”他說,“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衰老了。最後那兩把剃須刀到底是誰買去的?哦,我想起來了!會是威廉·瓊斯勳爵嗎?不,不可能。或者是什麽侯爵?不,等一等。那一對剃須刀是哈瑞·瑞恩伍德勳爵為他的兒子買的——牛津摩德林學院的小瑞恩伍德先生。我就知道我後來沒再看到過這兩把剃須刀。他一九二五年的時候買了它們,大學畢業之後,這位年輕的先生就去英屬東非的殖民地工作了。你看!我就知道我會及時想起來的。就是這麽多,我的勳爵閣下。”


    “恩迪科特,”彼得勳爵說,“我覺得你太神奇了。你是我遇到的這個年紀的人中最有活力的,我很想認識那個賣給你這種酒的人。”恩迪科特先生表示了感謝,把酒瓶從桌子上推了過來,並告訴了他賣主的名字。


    “這些人中的大部分我們都可以馬上排除掉,”彼得勳爵說,“格裏姆斯上校是個問題——鬼知道他在法國丟掉它之後發生了什麽,但我想一定有人在那裏得到這把剃須刀,它可能已經回到這個國家了,這是個可能性。哈特利指揮官和貝爾弗瑞奇上校的那四把得去調查調查。我不覺得會是約翰·威斯特勞克勳爵,他是個細心的人,應該會把他的兩把剃須刀帶在身邊,一直珍愛著。我們也得去查查可憐的巴林。他可能賣了剃須刀,或者送人了。也許也應該問問小瑞恩伍德,不過幾乎可以把他排除在外。然後就是你的總助理了,你覺得,他有可能賣掉它們嗎?”


    “不會的,勳爵閣下;我想他不會的。他告訴我,他會把它們保留下來自己用,或者授權給別人使用。你要知道,他喜歡收藏老店鋪的剃須刀。如果賣給他的顧客,他會更願意賣那些刻有自己名字的。你要知道,這對他來說是有意義的。生意做得足夠大,能夠一下子製造三打以上的剃須刀,才有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麵。他跟我說過,他已經製造了三打新的克瑞普剃須刀,開始了他自己的剃須刀事業。顧客在他那裏隻會買到這種剃須刀。”


    “確實。有沒有可能他把二手剃須刀賣出去呢?”


    “那個,”恩迪科特說,“我就說不好了。不過二手剃須刀並沒有什麽市場,除了有些流浪理發師會買之外。”


    “什麽是流浪理發師?”


    “哦,勳爵閣下,就是那種沒有正規工作的理發師,看哪個店裏一時人手不夠就去幫個手,在這個店那個店之間到處流竄。他們肯定不是一流的理發師,這是當然的,我也肯定不會雇用一個技藝不夠精湛的人來為我們尊貴的客人服務。但在伊斯特本那種地方,顧客流量是很有季節性的,經常會有找臨時幫手的需要。也許有必要去問一下我以前的助理。他的名字叫普盧默,在貝爾沃德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捎一封信給他。”


    “不麻煩你了,我會過去拜訪他的。還有一件事要問,在你提到的這些顧客裏,有很莽撞的人嗎?把剃須刀磨損得很厲害,經常回來重新打磨的人?”


    恩迪科特咯咯地笑了起來。


    “哈!你說的是他,”他說,“貝爾弗瑞奇上校——哦,天啊!哦,天哪!對於他的剃須刀來說,他可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人——據我所知,他現在還是這樣。他過不了幾天就要過來跟我說:‘恩迪科特,我這麽說你別介意,但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麽打磨我的剃須刀的。不到一個星期,刀刃就不鋒利了。純鋼的質量已經不能跟戰前比了。’但那不是鋼的關係,也跟戰爭無關。他就是這樣的人。我想他一定是在保養的時候把刀片越磨越鈍,而不是越磨越鋒利;我真是這麽認為的。你要知道,他沒有雇用仆人。上校出身於英格蘭最顯赫的家族之一,但並不是那麽富有。我相信他是一個很好的戰士。”


    “日落西山了,是吧?”溫西說。“心腸很好,卻很莽撞凶悍。我知道這樣的家夥。你說他現在住在哪裏?”


    “斯坦福德,”恩迪科特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上個聖誕節,他送了一張卡片給我。他到現在還記得我,真是一個好人。我的老顧客們在這些方麵都很細心,他們也知道這一點讓我很感動。勳爵閣下,能再見到您真是太高興了。”就在溫西起身拿過帽子的時候,他又加了一句,“真希望這次我能起到一點點協助作用。您身材還是那麽健康,看起來氣色很好。”


    “我老了,”彼得勳爵說,“鬢角邊的頭發都快變灰了。”恩迪科特先生發出了一陣笑聲。“但這沒什麽,”他又趕緊安慰他的訪客,“很多女士都覺得那樣的頭發看起來與眾不同。我希望,也相信,頭頂的頭發不會變薄就好。”“我覺得還沒有吧。來看一看。”恩迪科特先生把他草色的頭發撥開來,仔細注視著他的頭皮。


    “沒有一點脫發的跡象,”他很有把握地說,“沒見過比這個更健康的頭皮了。不過,勳爵閣下,如果您發現一點點脫發的跡象,一定要告訴我。能夠給您提供護發建議是我的榮幸。我還有恩迪科特理發店特殊的滋潤頭發的秘方,我經常對自己說,還沒有發現比這個更好的護發方子。”


    溫西笑了,答應頭發一有麻煩就會立即找恩迪科特先生。這位老發匠把他送出了門,熱情地握著他的手,請他有空再來——恩迪科特夫人這次沒見到他一定會感到很遺憾的。


    坐在奔馳的輪子上,溫西在三個去向中不知如何選擇。他可以去伊斯特本,他可以去斯坦福德,他也可以回威利伍康伯。他的本能告訴他,要去威利伍康伯。的確如此,立刻返回犯罪現場是一個再合理不過的選擇,如果這真的是宗犯罪的話。而事實上,哈麗雅特也在那裏,這是一個附加的誘惑力。但另一方麵,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把剃須刀查個水落石出。沉思當中,溫西把車開回到自己在皮卡迪利大街的住所,在那裏他找到自己的幫手本特,本特正在給一本大相冊裏的照片墊底襯。


    他向本特坦白了自己的難處,問他有什麽建議。本特反複地思考,用點時間斟酌了一下,最後坦率地說了自己的看法。“如果我是您的話,勳爵閣下,我會傾向於去斯坦福德。這麽選擇有很多原因。”


    “是嗎?”


    “是的,勳爵閣下。”


    “那也許你是正確的,本特。”


    “謝謝您,勳爵閣下。閣下願意我隨您一起去嗎?”


    “不用了,”溫西說,“你可以去一趟伊斯特本。”


    “這安排很好,勳爵閣下。”“明天早上出發,我今天晚上留在市裏。你可以幫我發一份電報——不,我應該自己發才對。”彼得·溫西勳爵發給哈麗雅特·範內小姐的電報:


    追蹤剃須刀的線索要去斯坦福德,我不想成為偵探小說裏在女人旁邊打轉而忘了自己職責的男主人公,但你願意嫁給我嗎——彼得。


    哈麗雅特·範內小姐發給彼得·溫西勳爵的電報:


    幹得好,這邊沒什麽進展——範內。


    第七章 舞男們的證據


    不值一提的生命,荒誕可笑的生命。——《死亡笑話集》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晚上輝煌大酒店的舞池裏,哈麗雅特·範內小姐穿著一件紅葡萄酒色的禮裙,在安東尼先生的手臂中翩翩起舞。這位舞男頭發很講究很有型。


    “我怕我的舞跳得不好。”她有些歉意地說。安東尼先生用他那專業的手臂把她抱得更緊一些,顯得完全有能力帶好舞步,然後回答說:“你跳得很正確,小姐,隻是力度有些欠缺。也許你在等待屬於自己的最佳舞伴。當你的心和你的腳步調一致的時候,你的舞就會像珍寶1一樣優美。”他和她的眼神交會了一下,傳遞著一種微妙又不溫不火的鼓動。


    “這就是你對所有這些老女士們說的套話嗎?”哈麗雅特笑著問他。安東尼的眼睛微微張大了一些,然後坦然接受了她的嘲弄:“恐怕事實正是如此。你要知道,這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那一定無聊透了。”安東尼優雅地聳了聳肩膀,一點都沒有影響到他優美的舞姿。


    “你想幹什麽?所有的工作都有無聊的時候,不過這種無聊有人欣賞,並支付酬勞。對某些小姐說的是真心話,但同樣的話對另外一些人則僅僅出於禮貌而已。”


    “你不用管我是誰,”哈麗雅特說,“我有點別的事想跟你談談。我想向你打聽一下亞曆克西斯先生。”“那個可憐的亞曆克西斯!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位發現他屍體的小姐?”是的。我隻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他會——


    像那樣結束自己的生命?“哈!我們還想知道呢。肯定是因為俄國人的暴躁天性。“我聽說,“哈麗雅特覺得她這個時候的舞步一定得小心一點,”他已經訂婚了?“哦,是的,跟那位英格蘭女士。我們都知道這件事。“他高興嗎?“小姐,亞曆克西斯很窮,那位英格蘭女士很有錢。能夠跟她結1安東尼先生的話中經常使用法語詞匯,本書一律翻譯成中文。


    婚,對他來說是件大好事。開始的時候肯定會有點不舒服,但後來——


    你知道的,小姐,這種不舒服就慢慢沒了。“你不覺得他是突然不能麵對這個現實,才了結了自己?“這很難說,但是——不會的,我覺得不會。不管怎樣,他總還可以逃開啊。他的舞跳得很好,也很受歡迎,去別的地方很容易就能找到工作,假如他的身體條件還允許他繼續跳舞的話。“我在想,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麽事情加在一起,讓整個情況變得不堪忍受呢。“從他對我們說的話來看,小姐,我不知道他有什麽不能輕易解決的問題。“我猜女人們都喜歡他?哈麗雅特直接地問。


    安東尼的笑已經是個充分的答案了。


    “他有沒有任何不高興的事呢?”


    “我沒聽說過。但當然了,他也不會什麽事都告訴朋友。”


    “的確不會。我不想這麽好奇,但整件事情太奇怪了。”


    音樂停止了。“你有什麽安排嗎?”哈麗雅特問,“我們繼續跳,或者你有別的計劃了?”“我們繼續跳下一場舞也沒有什麽不可以。不過,除非小姐願意和經理商量一下,不然的話按照安排我應該去陪另外的舞伴。”“不用了,”哈麗雅特說,“我不喜歡讓別人失望。過一會兒,我可以請你和那兩位年輕的女士一起吃晚飯嗎?”“沒問題,你真好心。就交給我吧,小姐,我會安排的。小姐有這樣的興致也是很自然的事。”“好的,但我不希望經理認為我在背後審問他的員工。”


    “你不用怕,這個我有把握。一會兒我會再請你跳支舞,那時我再告訴你我的計劃。”


    他牽著她的手,微笑著把她送到她的桌子邊。然後她就看見他和一個體態臃腫卻穿著緊身禮裙的女士在一起跳舞,順著她的腳步輕盈地移動著,臉上刻著永遠不變的笑容,似乎那笑容是畫上去的。


    大概在六支舞曲之後,那笑容又在她身邊出現了。安東尼伴著華爾茲的音樂領著她的舞步,並告訴她,等到十一點半,舞會結束之後,他、多麗絲和卡瑞絲會在幾條街外的小飯店裏等她。那隻是個很小的飯店,但東西很不錯,而且老板跟他們很熟;更重要的是,安東尼就在這家飯店旁邊的小賓館裏住,這樣飯後他還可以很榮幸地請小姐喝一杯酒。那個地方很私密,可以無所顧及地說話。哈麗雅特同意了,她隻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這頓晚飯她一定要請。接著,在快到午夜的時候,她坐在一張紅毛絨的椅子上,頭頂上是一排滑溜溜的鏡子——那是一個很舒服很歐洲風格的小飯店。


    多麗絲是個金發姑娘,卡瑞絲的膚色較深,她們兩個都非常願意討論亞曆克西斯先生生前的逸聞。多麗絲曾是死者舞台上的舞伴,她能透露一些自己過世舞伴內心世界的真實想法。他曾有一個女朋友——哦,是的;但幾個星期之前,這段關係很神秘地結束了。這跟威爾頓夫人一點關係都沒有。這件事,用米考伯先生的話說就是,已經“有預兆了”。沒有,這次分手看起來是雙方都同意的結果,好像兩個人都不是很難過。亞曆克西斯肯定不難過,他雖然搪塞地說他很後悔,但看起來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似乎他辦了件聰明事。那以後,有人看見那位年輕姑娘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了,那個男人應該還是亞曆克西斯的朋友。


    “如果你問我的話,”多麗絲的倫敦口音裏加入了一種故作風雅的腔調,“亞曆克西斯是故意把她推給那小夥子的,好讓她不攔著他的小算盤。”


    “什麽小算盤?”


    “我不知道。但他最近幾個星期裏一直神神秘秘。他當時似乎著了魔,大家都不敢問他。‘你會看到的,’他說,‘隻要再等一等。’‘我相信你,’我說,‘我也根本不想打攪你。你有權守護自己的秘密,’我說,‘反正我也不想知道。’但我相信他是在搞什麽名堂。不管那是什麽,他對此開心得不得了。”


    哈麗雅特在想,威爾頓夫人也說過同樣的話。亞曆克西斯有新聞要告訴她——不過威爾頓夫人對這句話有自己的理解。哈麗雅特又試探性地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婚姻證明?”卡瑞絲說,“哦,不可能!他不可能因為這件事高興成那樣。他也不可能真的想跟那個又老又醜的女人結婚。她現在有報應了,一個人留在世上。我覺得這種事情很惡心。”


    “我為她感到難過。”安東尼說。


    “你就喜歡難過。我真的覺得這很惡心。我也覺得那些又胖又醜的男人很惡心,他們總喜歡招惹女孩。如果格瑞利是個不規矩的人,我一定把他甩了,但我得說,他的舉止還算得體。但一個老女人——”


    卡瑞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她的聲音和姿勢無不表達著蔑視之情。


    “我猜,”哈麗雅特說,亞曆克西斯希望有安全感和經濟上的安定。


    我的意思是,一個舞蹈演員不可能一輩子都跳舞,是不是?特別是他的身體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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