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要感謝白士良,是個漢子。他沒有說破老爺倆進山的秘密,還有那個詭計多端的範天寶。他一趕到現場,就趁著混亂,將裝有黑鷹的麻袋放進了吉普車裏,他有他的理論,兩頭總要有一頭滿意才行,否則,那才叫裏外不是人。


    月殘星稀,穀有成和範天寶見人群都已散去,公安局的警車載著白二爺也走了。兩人開始合計如何把於家的喪事辦妥。


    鷹盡快送到省城去做標本,打鷹的事和於掌包的死,一定要在時間上拉開距離。他們之間不是一回事,是兩碼事,沒有因果關係。一旦李衛江書記知道後問起,決不能讓他知道黑鷹與血案有什麽牽連關係。二人議定後分別離開了,離開了這塊讓他倆永遠不會忘記的地方,失魂落魄的地方。


    於白氏連續兩天沒有合眼了,她經受了兩個與她有直接關係男人的死,弗拉基米諾夫的一夜之情,永遠的離去了,可是他的魂,他的影子,他留下的信物和後代,朝夕相伴。她從於毛子身上找回了一些寄托和自信。今天,二十幾年風雨共渡的丈夫於掌包的突然離去,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眼前的現實,暴死!又是被白家最親近的長輩,與她家有恩的白士良所誤殺,這在樸實的山民心中是最大的不吉利啊!


    於白氏哭幹了眼淚,躺在東屋的炕上,一會看著炕櫃上老頭子的被褥,一會又掙紮地爬起來,隔著那塊玻璃小窗,看看院外席棚搭成的靈堂,一口還未刷漆的白茬柏木棺材。


    於家不大的小院裏,靈棚占了大半個院子。花圈、挽幛從院內一直擺到院外的坡下,冰燈全部換成了白色。村裏、公社和縣裏,凡是與於家有過交往的個人和單位都來了,他們輪番守護著靈棚。


    夜半,山裏的溫度已降到了零下二十幾度,雖然已經立春,寒風要比初冬更加刺骨。於毛子單衣赤臂地將棺材用刨子刨淨,汗珠嘀嗒嘀嗒地落在光滑如鏡的棺材蓋上,全屯老少像走馬燈似的,看看於掌包,燒上紙錢,點上把香。看看於毛子和他哥哥於金子,遞上碗水,遞條毛巾給於毛子擦擦汗。然後,魚貫般地出入於家的三間小屋,安慰勸解一下於白氏。


    穀有成帶著於金子、於毛子在臥虎山風水最好的地方,選擇了墓地,打好了墳坑,隻等三天後出殯。


    第二天早晨,血紅的太陽從黑龍江下遊慢慢地升起來,驚慌失措地瞪著通圓的眼睛,注視著煙氣籠罩著的樺皮屯。山坳中蒸騰起白色的霜霧,輕輕地升上了天空,漸漸地吞吃了光明。臥虎山嶺一下子變得陰沉起來。


    “起靈”隨著於金子用力摔碎的瓦罐落地,十六個年輕人,將於掌包的靈柩抬起上肩,刹時,全村響起了天裂般的哭喊聲。於毛子披麻戴孝,錢愛娣隻是在頭上紮了一條白帶,緊緊地跟在於毛子的身後。穀有成、範天寶各持一幡,在風中飄蕩,為於掌包招魂。男女老少都罩上了白色的孝服,一杆杆聳立的白幡,一把把拋向天空中的紙錢,伴著出殯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向墓地行進。


    隊伍來到了墓地,棺木徐徐落入了坑底。突然,一股旋風卷走了人們手中的紙花和部分花圈,形成了一根白色的通天柱,旋轉著,吼叫著,沿著山坡衝向臥虎山頭,緊接著,陰陰沉沉的天空中飛起了鵝毛般的雪片。


    穀有成的心又一次拎起,老天有眼,於掌包死得冤枉呀!


    範天寶拿起於掌包的雙筒獵槍,朝空中鳴放。哭聲又起,人們連忙將墳頭堆好,豎起一塊青石墓碑,上麵鐫刻著:於掌包之墓。眾人慌亂地離開了墓地。


    大雪連降三天,風卷著雪花,蠻橫地掀起雪幔,飛撲著山嶺、溝壑、樹林和草甸,發出悲慘的尖嘯。白樺樹和大青楊彎下腰,躲過風頭,發出嚶嚶的低咽,還有那脆弱的柞樹枝,被積雪壓斷身腰發出咯吱咯吱的痛苦呻吟。山巒河流全都披上了一層厚厚的孝裝,一齊在為一代神槍的逝去祭奠。


    死人安然地永遠冬眠在臥虎山嶺,活人卻在煎熬。穀有成獨躅漫步在通往公安局看守所的雪路上,臉色鐵青,眼珠失去了光澤變得灰蒙蒙,一種鬱結在心頭的酸辛,總是那樣火辣辣地從心頭升騰。他一會以縣委常委的身份和公安法院商討著審判的結果,一會又以兄弟的情誼乞求辦案哥們手下留情。


    穀有成的身份讓武警看守枉開一麵,白士良在監號裏放了個單間,王白氏就住在縣武裝部,每日三餐給老頭子送飯,度日如年地等待著最後的審判。


    於金子和於毛子悲憤交加,爸爸玩了一輩子槍,最後卻死在槍下。白二爺對於家一直不薄,想當初媽媽白瑛的出嫁,文革解救蘇修小特務,又將於金子收為繼子。為什麽突然心血來潮到山裏打什麽獵?老眼昏花地誤殺了他最親近的人,落得今日將在鐵窗度過餘生,可悲可恨。


    於白氏完全變了,變成了另一個人,表情不再是那樣豐富,悲喜如常,不哭不鬧的倒顯出了幾分的豁達。她告訴兩個兒子,父親的死是命中注定,他玩了一輩子槍,落了這個下場,也是與槍有緣。人要是命裏注定死於水,就是一窪馬蹄坑的水,也能要了命,不要再怨天尤人了。於金子一定要照顧好王白氏,待白二爺案子有了了結,媽媽也要看看這位左右了自己一生命運的小叔叔。


    於毛子晚上又一次來到東屋,於白氏知道毛子為何而來。爸爸生前兒子曾多次問過他的來曆,親生父親到底是誰?都被媽媽厲聲咳回。於毛子是個孝子,每當這時,他從不返嘴,低頭默默回到自己的西屋。這回爸爸走了,金子住在了白家。小院裏隻剩下於毛子,錢愛娣和媽媽。錢愛娣催促於毛子再次央求母親道明自己的身世,總不能一輩子是個謎。


    媽媽端莊地坐在炕上,她叫兒子把錢愛娣也叫了過來。小倆口順著炕沿坐下,看見媽媽眼前擺放了一套鮮亮豔麗的蘇聯木製套娃,還有一塊蘇製的大三針手表。


    媽媽顯得十分莊重,眼神裏沒有一點激情閃動,好像這些東西與她沒有絲毫關係,隻是證物,和兒子於毛子有關。


    於毛子聽著媽媽的講述,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淚奪眶而出。這個帶大三針手表的蘇聯小夥子,弗拉斯基米諾夫是自己生父,俺的血管裏流淌著俄羅斯民族的魂魄,自己沒有見過他,母親也隻是在黑暗中將他永遠地送回了他的國度。父子連心,情思不斷。


    於毛子接過媽媽遞過來的手表,認真地帶在了自己手腕上。錢愛娣接過套娃,將她們一個個地重新套回大娃的懷裏,然後用媽媽給的紅綢子將她包裹好。媽媽早和那個人沒有了牽掛,甚至連模樣也記不起來了。其實於毛子正是那人的翻版,用不著再去回憶什麽。和那個人最親近的,當然是他的兒子於毛子,還有跟兒子一塊睡覺的這位上海女學生,這些東西屬於他倆。


    於白氏心裏的期盼,隻是希望這兩件物件能夠在與他有關係的鏈條下傳下去,不要斷流。


    悲傷總要過去,活人還要生活,明天法院就要開庭審判白士良誤殺人命一案。


    穀有成來了,他用吉普車接著於白氏、於金子和於毛子當晚就趕到了璦琿縣。穀有成將娘三個安排在縣委招待所,然後又將白王氏接來,大家一起靜靜地等待著天明。


    不大的審判廳裏坐滿了人,於白氏、白王氏和金子和毛子在穀部長的陪同下坐在了第一排。範天寶也來了,還有許多麵孔似乎熟悉又叫不上名字的人,都依次和於白兩家打個招呼。


    審判長、書記員、人民陪審員坐定之後,審判廳立刻變得鴉雀無聲。審判長看了一眼台下的穀部長,稍稍點了一下頭表示致禮,又看了看穀部長身旁的家屬,然後莊嚴地抬起了頭,“把……把白士良帶上來!”審判長考慮到台下領導和親友們的心裏承受,還是把犯人略去,把押上來改成了帶上來。


    白士良在兩位身著藍色製服的法警帶領下,走進了審判廳,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位殺人犯居然沒有佩戴任何刑具。臉色還算紅潤,隻是過去花白的頭發已變成了銀白色。


    白士良環顧了一下四周,當他的眼神與於白氏的眼光對接的時候,老人的眼睛裏立刻就積滿了淚水,一圈又一圈地在眼窩裏打著轉轉,突然,眼角流出了一股清澈的淚順著臉頰刷地像條直線淌出來。是內疚?還是懺悔?誰也說不清楚這裏包含的到底是什麽,辛、酸、苦、辣。


    於白氏哭幹的淚床又有了一些濕潤,她微微地立了一下身子,嘴巴張了幾張,話又咽了回去,上嘴唇死死地咬住了下嘴唇……。


    “白士良犯有……”什麽罪?於白氏一句也沒有聽見,耳朵裏充滿了麥克風嗡嗡地雜亂刺耳的尖叫。


    最後一句於白氏聽見了,白士良因過失殺人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法院寬容,於白兩家把白士良一直送到愛輝縣稗子溝農場服刑,這裏離樺皮屯很近。


    白士良望著於白氏和孩子們說:“我對不起你們!”


    於白氏說:“這裏沒有誰對不起誰的事,大家都認命吧,好好服刑,爭取早日出來。我們會經常來看你。”


    一個新的生命誕生在臥虎山下的於家小院,給久違歡樂的於白氏帶來了莫大的幸福。小生命延續著不滅的香火,無論他走到天涯海角,父母嚴肅地履行了他倆的城下之盟。於家這條小船,在風雨飄搖的滄海中經受了一次又一次無奈的洗禮。


    錢愛娣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自打她搬進於家,睡在於毛子的懷裏的那天起。她掐指頭算日子,計算著她的安全期,偶爾進城時也買一些避孕的藥具。可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有時兩人控製不住理性的時候,先痛快了再說,完事之後又提心吊膽地盼著下個月來例假。一年多了竟也安然無事。


    錢愛娣翻過來調過去地睡不著覺,她望著眼前堵住的肉牆氣就不打一處來,她推醒身邊的於毛子說:“睡睡睡,你就知道睡!拿我當催眠曲了,翻下身來就成了死豬,亮給我一個大後背。”


    “哎呀,男人不都這樣嗎,我渾身上下好像抽走了骨頭,成了一堆爛肉,你就讓我先睡一會不行嗎?”


    “不行!我可告訴你,我可有了,懷上了,都兩個月沒來例假了,你說怎麽辦?”


    “真的,那敢情好!”於毛子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他一個手拍著錢愛娣的肚子,一個手撫摸著她嬌嫩的小臉,聲音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給我生個兒子,生一個和我一樣的小毛子。”


    “去去,別沒正型,咱們不早就有言在先嗎!我也不是你媳婦,憑什麽給你生兒子?你能讓俺娘倆回上海嗎?”


    “咋的,不是我媳婦你讓我睡?咱倆不能老是這樣不明不白的,明早就去公社領結婚證!你覺得這輩子你還能回上海嗎?你的戶口在樺皮屯,你就是我於毛子的媳婦!”


    “呸!臭不要臉的,想得倒美,明天我就去璦琿縣醫院給做了去,然後就回上海。”


    “你敢!我瞧你做一個試試,我……我打斷了你的腿!”於毛子第一次蠻橫起來。


    錢愛娣從未看見過溫順的於毛子發起火來,橫眉立目的像一個凶神。她常聽屯子裏的老人說,蘇聯人都是反性子,說好就好,說急就急,果真如此。錢愛娣哭了。是打那次鼻子砸壞了之後第二次流淚。她感到了委屈和無助,一下子就想起了上海的媽媽,她更傷心了,嗚嗚地哭了起來。


    東屋的於白氏早就聽到西屋倆個孩子在嘰嘰咕咕地拌嘴。一開始還以為是打情罵俏鬧著玩,聽著聽著兩人叫了起來,於白氏在東屋聽了個明白,她當然覺得理在兒子一邊,雖然她知道這個上海女學生和兒子有個約定,這也怪於白氏糊塗,當時就同意了。一不領結婚證,二不生小孩,三是知青政策一變,必須放錢愛娣回上海。這是她和兒子都是同意的,不能說人家上海學生不講理。有了這個約定,錢愛娣才從知青點搬進了於家。


    於白氏和兒子知道錢愛娣自私,和於毛子好是為了到這兒享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於毛子能從縣糧食科批大米,天天的雞鴨魚肉不斷,比她上海娘家還舒服。另外,白二爺還給她安排了一個閑差看大隊部,每天和知青們下地幹活一樣拿著十分。年底一分紅,三千來塊錢到手後便回上海。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


    於白氏和兒子原想著人心都是肉長的,時間長了,錢愛娣就會感化過來的。當媽的也自私,即使錢愛娣以後回了上海,俺於毛子也不吃虧,無牽無掛沒有負擔,再找一個姑娘照樣過日子。如果上海學生這兩年能給俺於家生下一個孫子,那就再好不過了。於白氏也會重重酬謝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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