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天寶分析得頭頭是道。於掌包年齡已大,對自己今後命運的把握已相對淡化,這也是原因之一。其二,他是外鄉人。關內的山東老家沒有這個習俗,打山鷹在心理上容易被接受,這是做通於掌包思想工作的二個有利條件。其三,這是關鍵的關鍵,由你穀部長當說客份量最重。其一,你是縣委領導,百姓的父母官,天經地義。其二,你是武裝部長,是於掌包兒子的頂頭上司。這其三是,你是於家的救命恩人,有恩於家,這三條都是於家無法推辭的硬碰硬的鐵打的理由。


    穀有成聽了範天寶的一席話,如夢初醒。他還真不知道這老鷹在山民心中有如此重要的位置。虧了沒有碰上於毛子,不然,這件事恐怕就要流產了,李書記這關就無法交差了。


    “好,那就聽你範大鄉長的吧,吃完飯讓白二爺和於掌包談,這樣最保險,今後萬一有個什麽閃失,咱們倆都好說話,但必須把握好一條,決不能把李書記露出來!”


    穀有成拉著範天寶進了東屋,呼天喚地地喝了起來。


    任務有了著落,實施有了步驟。心裏的惦記就擱在了地上。這酒喝得無憂無慮。穀有成和範天寶成了東家,把白二爺和於掌包丟到一邊,他倆人你扯過來,他推過去,像拉大鋸沒完沒了,一直喝到了太陽落山。


    白士良一夜都沒有睡好覺,兩位領導交辦的任務太沉重了,這遠比去打一隻東北虎更讓他為難。自己的眼神不濟,無能為力,隻有動員於掌包出山。明天早晨再去找他,領導交給的籌碼確實讓於家不好托辭。白二爺想到這層,心裏麵還算有了點底。雞叫頭遍才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


    讓白士良喜出望外的是,當他將穀有成、範天寶教給他的理由說完之後,於掌包蹲在地上隻是用了一袋煙的功夫便站了起來。他將煙灰磕淨之後,衝著白二爺說:“行!俺答應,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我在幾年前穀有成當營長時就承諾下來的,一定兌現。”


    於掌包覺得這次冒險犯忌也值得,以後在他的心裏也算是擺平了,誰也不欠誰的。但此事一定要嚴格保密,隻限他和白二爺倆人知道。兩人背著於白氏、白王氏及金子、毛子,開始了進山打鷹的各項準備。


    臘月,強勁的北風跨過黑龍江,抄著地皮卷起團團的大煙炮,風裹著雪像長龍一般沿著科洛河的峽穀長驅直入,掃蕩著臥虎山。呼號、嘶鳴、撞擊,肆無忌憚地暴虐著風雪中的樺皮屯。


    萬裏無垠的大地上幾乎沒有了生命,隻有家家戶戶的屋簷下,生機盎然地懸掛著一根根長長的冰棱子,它在不斷的變粗變長,銀刻玉雕一般,抗擊著不可一世的寒冬。


    於掌包告訴毛子哥倆和孩子媽於白氏,自從於毛子接過神槍的稱謂之後,一年多了,腿腳生了鏽,跟了他半輩子的雙筒獵槍都快要拎不起來了,寒冬臘月的怕竭壞了身子,老爺倆想進山舒舒筋骨。兩個孩子想陪同進山,白二爺和於掌包堅決反對,理由隻有一條,怕孩子們搶了他倆的生意,掃了兩位老人的心氣。


    三天過後,狂風驟然停止,灰蒙蒙的天空變成了藍色,陽光普照下的臥虎山嶺,銀光一片。


    於掌包穿上麅皮鞋套,戴上狐狸皮呢麵的坦克帽,紮緊油光發黑的寬寬的牛皮帶,掛上子彈帶、匕首、酒缶,裝滿一袋麅肉幹和饅頭,進山的物資一應俱全。他扛上心愛的雙筒獵槍,在大衣櫃的穿衣鏡前轉了一圈。於白氏見老頭子這一身的打扮,讚他不減當年英姿。


    白二爺也毫不遜色。他穿上抗美援朝回國後發給他的羊皮軍大衣,戴上一頂狗皮帽子,扛上德國造的單筒獵槍,比於掌包多了一幅風鏡,為的是保護那隻傷殘的眼睛。老爺倆牽著“蘇聯紅”,趟著尺厚的積雪進山了。


    打了一輩子獵的於掌包太熟悉這臥虎山了,當然,他更知道哪條溝裏有金子,什麽成色,一天淘多少個金。這些,在他心裏都有個小九九。至於山鷹的生活習性和規律,雖然他沒有專門留心研究過,日積月累的也摸索著山鷹的一些蹤跡。


    老爺倆翻越了一道又一道的白皚皚的山梁,穿過一片又一片白樺和樟鬆林。


    高遠的天空深處,一隻黑鷹在盤旋,忠實地守衛著屬於它的這片疆土。它看見了於掌包和白士良,就像遇到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隻見它在空中猛一振翅,箭一般落在離老爺倆最近的陡峭的山岩上,安詳地望著於掌包。


    白士良有些激動,第一天進山,目標就這麽容易的進入了視線。兩人收住了腳,和這隻黑鷹對視,白士良用自己的獵槍托悄悄拍了一下於掌包的屁股說:“到手的肉,快打呀!”


    “這隻鷹不能打,它認識我,我不能獵殺朋友!”


    於掌包說完便從幹糧袋裏掏出一塊麅肉,奮力地拋向天空,黑鷹忽地從崖上彈出,在最高點開始下落的一刹那,兩隻利鉗般的鷹爪同時抓住麅肉,然後飛回石岩上,它用雙翅抖動了一下,好像是在表示感謝,然後才彬彬有禮地開始進食。


    於掌包告訴白二爺,這鷹已與他相識多年,每次路過這裏,黑鷹都會在石崖上迎送,他也經常送給黑鷹一些山兔或野雞。白二爺無奈:“那就聽你於掌包的。”


    倆人幹脆也坐了下來,喝了幾口酒,吃了些幹糧,繼續尋找山鷹。


    太陽偏西,老爺倆一無所獲地返回了樺皮屯,於白氏早就燙熱了酒,又將小嬸白王氏請了過來,兩家七口給兩位老爺子接風。


    一個星期過去了,老爺倆偶爾也拎回幾隻山雞、野兔、飛龍等小物件。於白氏和白王氏也都很高興,老頭子們溜硬了筋骨是目的,缺啥短啥的,讓於毛子進山就都辦齊了。


    大家誰也不知於掌包的心思,就連白二爺也蒙在了鼓裏。他不願意在臘月年底實施他們的計劃。不論穀部長和範鄉長幾次電話的督促,他都有他的一定之規,過一個痛快的年再說。要等到出了正月,風水才會轉向,但他心裏好像有一種預感,不祥的預感,他怕預感成為了現實,攪了兩家過大年的局。


    樺皮屯高低錯落的上百盞紅燈,伴著過大年的喜慶一直亮到出了正月。二月二龍抬頭,到了這個日子,所有家的過年貨都已吃幹喝淨。隻剩下了豬頭,吃完豬頭也就標誌春節過完了,過大年火爆的濃墨重彩便畫上了句號。


    於掌包再也無詞可推,大年裏穀部長和範鄉長三次光顧於家,每次都備了厚禮,說是拜年,倒不如說是催辦,他們彼此心知肚明。於掌包吃完了豬頭,便火急火燎地和白二爺全副武裝地上山了。


    三天的巡山探找,除了黑鷹之外,再無一根羽毛,山鷹們嚴守著自己的疆土,他們互不侵犯,履行著動物之間的信義和承諾。白士良用長輩和支書的雙重身份,命令於掌包捕殺黑鷹,別無選擇。


    於掌包再一次在他熟悉的地方見到了那隻熟悉的黑鷹,黑鷹又一次落在離他最近的山岩上。於掌包的手第一次顫抖了,那杆雙筒獵槍不知怎的就是抬不起來。白士良在一旁急的直跺腳,並厲聲罵道:“老不死的,快打呀!”


    鬼使神差,於掌包萬般無奈,他不知道自己怎樣扣動的扳機,“啪”的一聲槍響,聲音是那般沉悶,沒有了往日的清脆。


    於掌包的腦海裏一片空白,隻有黑鷹在空曠的大腦中閃現。他看見黑鷹的眼睛充滿了困惑,不宜讓人發現的細小鼻孔突然擴張,接著就是一聲淒厲的尖叫,黑鷹傲立的山岩上騰起一片羽毛。


    黑鷹突然一個打挺,斜著身子,頑強地用單翅拚命地拍打著,兩爪伸開向白士良撲來。


    白士良手握的單筒獵槍驚落在山路一邊,呆傻地任憑悲劇的發生。


    於掌包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空白的大腦一下子清醒了,他猛地恢複了獵人的矯健。隻見他槍筒一順,子彈飛沙般的射出,受傷的黑鷹就像失重的飛機,一頭紮在離於掌包眼前一米的地方,再無生機。它雙翅平平地舒展在雪地上,足足有一米半長,黃色的鷹眼,圓圓地的怒視著於掌包這位背信棄義的朋友。


    老爺倆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癱坐在雪地裏。於掌包望著眼前死去的黑鷹,心裏一陣陣地作痛。往日裏那種獲取獵物的喜悅一掃而光。他覺得頭一陣陣地發昏,四肢無力,便躺在了雪地裏,仰望著藍天白雲,心裏十分懊悔,他對天發誓,從此不再打獵,請蒼天作證。於掌包的淚水從眼角流出,他合上了眼睛。“蘇聯紅”臥在他的身旁一動不動。


    白士良和於掌包的心態正好相反,當他看見死去的黑鷹就在自己的眼前時,一下子來了情緒,多少天來的盼望和努力終於實現了,剛才的那點懼怕都沒了蹤影,他高興地將死鷹裝進袋子,興奮地嗷嗷地喊叫著。


    “噌”的一聲,一隻麅子從他們眼前馳過,白士良更是來了精神,甚至有些狂熱。鷹算什麽山神呀,你看,這肥豬不是又來拱門了,把麅子送到俺的跟前。他拉起渾身無力虛躺在雪地裏的於掌包說:“你就在這守著,我去追那自投羅網的麅子,不能讓這黑鷹給咱們帶來晦氣。”


    白士良拎槍向山裏追去。


    於掌包看了一眼那裝著黑鷹的麻袋,心裏仍舊一團亂麻,他還想再躺一會,休息一下受殘的身心,忽又感覺到肚子不舒服,開始一陣陣疼痛,腸子像灌上了鉛塊往下墜。於掌包連忙給“蘇聯紅”打了個手勢,獵狗十分聰明地臥在了麻袋旁,一動不動。


    於掌包艱難地走下山坡,來到了一片榛棵叢中,脫下了褲子……。


    氣喘籲籲的白士良狂追了一圈,連麅子的影子也沒發現,他有點喪氣,隻好磨過身來原路返回,他邊走邊東瞧西望的眨磨,這麅子一定鑽進樹棵叢中躲了起來,誰說是傻麅子!


    白士良受傷的眼睛有些酸痛,北風一吹,眼淚不能自控流了下來,他用手背擦去淚水,突然,坡下的榛子棵裏抖動了一下,一個白花花的麅子腚露了出來。白士良喜出望外,他迅速舉起了獵槍,那獨眼不用瞄準,粗壯的右手穩穩地扣動了扳機。“啪”的一聲清脆的槍聲,遠處傳來一聲悶悶無力的“噢”聲,白屁股不見了。


    “蘇聯紅”聽見槍響,突然發瘋似地向白士良撲了過來,上下左右圍著撕咬。白士良用槍托狠狠地回擊著“蘇聯紅”,嘴裏不停地叫罵:“嗨!這狗,他媽的翻臉不認人,怎麽咬起主人了。”這時,“蘇聯紅”似乎明白了什麽,它丟掉白士良,箭一般向榛棵叢跑去。


    白士良跟在“蘇聯紅”的身後跑到了榛棵旁,哪裏來的什麽麅子,隻見於掌包側臥在榛棵裏,眼睛閉上沒了呼吸,沒有提上的褲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蛋,上麵沾滿了屎……。


    白士良驚呆了,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心髒被炸成了粉碎衝出了胸膛,老人一個跟頭栽倒在於掌包的腳下,失去了知覺……。


    “蘇聯紅”調頭往樺皮屯飛奔。


    山民們在“蘇聯紅”的帶領下趕到了出事現場,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火把圍著於掌包的屍體將夜空照的通亮。於白氏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哭得死去活來,王白氏摟著已蘇醒的白士良,任憑人們的叫罵,場景慘不忍睹。


    穀有成和範天寶的汽車趕到了,公安局的警車閃著刺眼的紅燈也趕到了。警察勘察了現場,聽了白士良的自述後,認定這是一起過失殺人案件。無論穀有成和範天寶怎樣說情,人命關天。這位抗美援朝的老英雄,村黨支書記白士良還是被警察押上了警車,等候法律的判決。


    於金子堅持把父親於掌包的屍體放在拖拉機上,於毛子和母親於白氏哪裏還有心思坐你穀有成的吉普車,他們娘倆坐在於掌包屍體的兩側,不停拍打著已經僵硬的於掌包。山民們護衛著靈車,哭嚎聲和發動機引擎的轟鳴聲悲憤地交織在了一起,慢慢地消逝在無盡的雪夜中。


    穀有成心裏承受著翻江倒海般一浪高過一浪的折磨,誰是這起血案的製造者。自己?還是範天寶,或者是那個李……,他不敢往下想下去,是白士良,白二爺!沒有人讓他去打於掌包呀,那就是山神的原因吧,算了。心裏稍有一些安慰的是,那隻黑鷹沒有被於家、白家和山民們發現,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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