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五分,人走屋空。公社大院便顯得有些陰森森,十分寂靜。仿佛又恢複了山神廟破敗後的清冷。範天寶習慣地在前後兩院轉上了一圈,推推門,看看是否都將門鎖好。然後,他走到公社的大門口,左右看看。這才迅速扭身回到裏院。一進門正巧和王香香打了個對麵。範天寶擋住了去路,他急切地說:“現在沒人,快到我屋裏來。”


    王香香和範天寶像影子一樣閃進了主任的辦公室。一個星期隻有星期五中午這個時候最把握,不會有人打擾。範天寶連門都沒顧上插好,就被一股誘人的香氣攪得神魂顛倒,他一把將香香死死地摟在懷裏,揉搓著,狂吻著。王香香已經感覺到主任下麵那東西就像氣吹了的一樣,由小變大由軟變硬死死地頂著自己鬆軟的肚皮。


    她突然將範主任推開,嬌嬌地說:“你這個該死的,沒良心的,我不要大集體的招工指標,我要全民的,你說,那指標什麽時候能下來?”


    範天寶這時哪還有心思對她許願,抱起來就將香香她扔到了床上,到了這個份上,倆人還顧得上再說什麽?隻是麻利地將衣服脫了個淨光,緊緊粘在了一起。範天寶像一頭叫驢在咆哮,髒話連篇口水滿嘴,他不停地罵著香香,香香一口咬住範天寶的肩膀,呻吟叫喊。這對膽大妄為的偷情鴛鴦忘記了世界的存在。


    忽然,門被推開了,床上沸騰的男女如同夏日裏遇上了一場暴雨,澆了個透心涼。範主任、王香香連忙用衣服遮住羞部,雙雙抬起了頭。


    “混蛋,給我滾出去!”範主任突然又來了精神,當他看清楚來人是樺皮屯民兵排長於毛子的時候,這才敢底氣十足地叫罵起來。


    當頭一棒於毛子被打得一頭霧水。當他高高興興連跑帶踮地走到公社的時候,才下午一點鍾。他又不是第一次來,熟人熟道就去了後院。範主任屋裏傳來的叫罵聲,他誤以為是上訪的山民與主任打架,這才急急闖進來攔架。沒成想撞上眼前的一幕,讓這位還不知男女情愛之事的於毛子不知所措。


    多虧了範主任的一聲怒吼,他才如夢初醒,撒腿就往外跑,邊跑邊喊:“我什麽也沒看見,我什麽也不知道!”


    雨過天晴。範主任一路上對於毛子安撫有加,不時地討好著這位曾被他稱為蘇修小特務的二毛子。於毛子受寵若驚,隻用一句話回答:“我什麽也沒看見,那不是我們屯的王香香。”


    於毛子胸前佩戴了一朵紙剪的大紅花,他在範天寶主任的陪同下,受到了影劇院門前李衛江主任的接見。李主任好像是專門在這裏等候,他揮了一下手,縣革委會的委員們簇擁著這位黃頭發,高鼻梁的勞動模範步入了會場。


    會場的勞模和代表們都站了起來鼓掌,李衛江主任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聲中,把於毛子讓到了第一排。


    大會開始了,於毛子早已忘記那件害眼的事情,他的身心完全沉浸在人生最幸福的時光裏。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一列由上海開往嫩江的知青專列,停靠在北大荒這片蠻荒之地。五女四男的知青小分隊來到了中蘇邊境上的樺皮屯,保衛邊疆的神聖讓他們狂熱。初戀的愛情、虛榮讓於毛子和錢愛娣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扭曲的幸福和痛苦之中。


    混沌迷蒙的天空終於停止了宣泄,淅淅的秋雨把黑土地攪拌成一片大醬缸似的爛泥塘,太陽的光線被雨水洗得清新明亮。嫩江火車站站台上又恢複了喧鬧,鑼鼓點響成一片,紅旗也被微風吹幹,又重新舞動起來。


    樺皮屯的膠輪“二八”拖拉機滿身泥濘,陽光下脫落掉一塊塊曬幹的泥巴。於金子坐在拖拉機駕駛員的車座上,擺弄著那杆雙筒獵槍。支部書記白二爺和民兵排長於毛子站在拖拉機的後拖鬥裏,手擎一條鮮豔的橫幅,在湛藍色的天空中光彩奪目,橫幅上 書寫著“璦琿縣臨江公社樺皮屯生產隊知青點”。他們在迎候已經晚點三個小時的知青專列。


    一輛綠色的長龍被黑乎乎冒著黑煙的蒸汽機車牽引著,從南邊緩緩駛進了站台。於毛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火車,他激動萬分,眼睛不聽使喚,左右上下張望打量。隻見一溜整齊劃一打開的窗口裏,伸出了無數相同的綠色的胳膊,手中全都握著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本在有節奏的揮動。“向貧下中農學習,向貧下中農致敬”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壓垮了站台上疲倦的鑼鼓。


    車廂門被打開,綠色的潮水像浪頭一般將歡迎的人群衝散,瞬間又攪拌在一起,擁擠著尋找自己的夥伴。


    一個紮著把刷子高挑的上海女青年在招呼著自己的隊伍,五個女的四個男的迅速地就集中在一塊了。他們四處張望和叫喊,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即將落戶的新家,樺皮屯貧下中農來迎接的拖拉機。村支書白二爺在向他們招手。


    “快上車,上了車再介紹,免得在下麵挨擠。”於毛子邊喊邊接過知青們的行李,然後又一個一個地將他們拽上車。


    紮把刷的是知青們的頭,她將介紹信遞給了年紀大的白二爺,相互通報了姓名和職務。女青年叫錢愛娣,是小分隊的負責人。她不解地望著高大的於毛子,眼神裏略有一些憤怒和敵意,她問白書記:“為什麽叫一個蘇聯人來迎接我們?”


    “知青們,請不要誤會,這位長得和蘇聯人一樣的小夥子是中國人,是我們,不,應該說是咱們樺皮屯民兵排的排長,他叫於毛子,縣勞動模範。今後你們都要編入他的民兵排,還要由他來負責你們的勞動生產和後勤生活呢!”白士良的話語剛一落地,大家一片嘖嘖聲。


    錢愛娣說話了:“我們是來邊疆接收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他這個不倫不類的模樣,到底是個什麽人?說不清楚,我們向知青辦請求,轉插到別的生產隊。”


    於毛子火了,他“啪”地將卷好的標語摔在拖車裏,衝著錢愛娣吼叫起來:“我於毛子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祖宗三代的貧雇農,本人既是民兵排長又是勞動模範,白二爺說的不錯,聽明白了嗎?要說我的模樣,那隻好請你們去問我媽,那是俺家的私事。如果願意轉插到別村,那就隨你們的便,別說俺們樺皮屯不歡迎你們!”


    錢愛娣被於毛子強硬地頂了回來,有點下不了台。另外一個梳短發的胖姑娘連忙說:“民兵排長同誌,誰讓你長得和蘇修一個樣,我們也是例行公事,搞點政審,樺皮屯我們去定了,多麽浪漫的名字。”


    錢愛娣憋紅了臉沒有作聲。白二爺踢了毛子一腳,於毛子馬上把話又拉了回來,他一邊碼行李一邊笑著說:“今後審查的機會還多著呢,金子開車吧,這裏離你們的新家還有一百二十公裏呢。”拖拉機突突突地冒著黑煙離開了人聲鼎沸的火車站。


    樺皮屯為這些大城市的小青年蓋了一排整齊的紅磚房,房後麵就是寬闊的黑龍江,洗衣做飯十分方便。於毛子領著民兵們為知青點劈好了一冬的木半子,預備好白麵豆油。他還特意發揮了那條特殊的渠道的支口,找縣糧食科批了些大米,讓這九個上海知青安全度過了最難熬的第一冬。


    春暖花開,大江解凍。於毛子信步走到一冬沒有登門的知青點。


    院裏冒著黑煙,咳嗽聲連續不斷地飛出牆外,還不到中午,這幫小青年不知在捉什麽妖。他走到院門口往裏一探,錢愛娣和另外兩個女青年正在劈半子做午飯。於毛子用刀鋸鋸成一尺多長一段,劈成一寸多厚的黃花鬆木料碼好的一麵牆不見了,一冬天都讓他們給燒完了,剩下的歪捌節包的柞木半子都沒有截開,火點不著,三個人在院裏幹轉悠沒法子。


    於毛子偷笑了起來,要上轎了才想起紮耳朵眼兒,我就等著你們這些城裏來的少爺小姐們,求俺這位模樣不怎麽樣的民兵排長呢。


    錢愛娣拎起院東牆的一把斧子,左腳踏住七扭八歪的柞木,費勁地舉起劈斧,用力地劈下去,誰知斧頭落到木頭上便被彈了回來,就跟小孩子們鬧著玩彈腦門兒一樣,第二斧劈下去,斧子竟然脫手而出,跑出了好遠。


    兩位旁邊助威的女知青一下子大笑起來,梳短發的胖學生說:“錢愛娣同誌,別撐著了,咱們有困難就去找那個長得漂漂亮亮、英俊魁梧的於毛子去,誰讓他是我們的排長。”


    於毛子心裏一喜,原來我在她們心目中是這麽好的一個形象,憑她們這樣的評價,我得進去幫助她們。


    “沒有骨氣,我就不信劈不開這木頭。”錢愛娣第三次舉起了斧頭,她運足了氣力,猛地劈了下去。這一斧下去不要緊,全身的力氣都跑到了兩隻胳膊上,左腳一軟,從木頭上滑了下來。斧子砍在木頭上又彈了出去。木頭沒有腳的固定,被斧子一擊就借力飛了起來,一個回頭棒,正砸在還沒有直起腰來的錢愛娣的臉上。鼻子砸破,血流如注,疼得嬌嫩的她大哭起來。那兩個大笑的女生真是有點樂極生悲,頓時慌了手腳,胖學生趕快掏毛巾堵住錢愛娣的鼻子,另一個女生邊往外跑邊喊叫:“快來人呀!快來人呀!錢愛娣受傷了!”


    於毛子衝進去,正好和那位女生撞了一個滿懷,他把她往邊上一推,一個箭步衝到錢愛娣的身邊:“趕快仰起頭,捂著鼻子先止住血,用嘴巴出氣。看,這鼻子已被打豁了,大隊醫院治不了,怎麽辦?這麽漂亮的女學生今後留下疤痕怎麽向人家上海的父母交待!”


    於毛子將錢愛娣從地上扶起說:“你們倆扶著她慢慢往江邊走,咱們得去璦琿縣醫院。”說罷頭也不回地向江邊跑去。


    江邊哨所的瞭望架邊,停靠著兩艘黑河軍分區船艇大隊二中隊的巡邏快艇。他們經常光顧於毛子家,都是好朋友,沒得說。


    快艇發動了,於毛子調頭跑回去接他們。“這速度不行,你們倆讓開。”說著背起錢愛娣一溜風地跑到了江邊蹬上了船。


    快艇劃開碧波向下遊急駛。艇長按照於毛子的要求聯係上了縣武裝部長穀有成。他那裏已做好了一切接應的準備。


    二十分鍾船就到了璦琿邊防會晤站。吉普車將他們一直拉到了璦琿縣人民醫院。於毛子一口氣從一樓門診背著錢愛娣爬上了五樓的外科。


    外科主任剛剛從上海第六人民醫院進修回來。他十分認真地為這位上海女青年進行了縫合,小手術十分成功。他保證錢愛娣秀麗的鼻子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其實,錢愛娣從去年秋天嫩江火車站第一次見到於毛子,心跳就加快了。於毛子英俊瀟灑的外貌,忠厚樸實的舉動,讓從小就愛虛榮、崇洋媚外的錢愛娣動了心思。眼前這位和外國男人一樣的小夥子,如果陪著自己在大上海的南京路上一走,不知要招惹多少羨慕的回頭。老天有眼,送給俺錢愛娣一個如意的白馬王子。


    她很有心計,越想得到的越不能著急。她裝得很像,故意用刺激的語言激怒了這位心地善良的於毛子,引起他對她的注意。


    錢愛娣忍住了疼痛,她感激這一回頭棒,用鮮血鋪就了一條連結於毛子接觸的通道。從此兩人有了交往,走得很近。


    穀部長來到於家小院,帶來了李衛江主任的指令。一位副省級幹部到璦琿檢查春播。這個季節招待客人最佳的當屬黑龍江的開江魚。黑龍江的魚均屬冷水魚,生長緩慢,它們的生活環境是優質的水和大量天然的浮遊生物,加上五個月厚厚冰殼封凍,魚兒儲備了大量的脂肪,當江麵一敞開,新鮮的空氣使魚兒們的肉質更加鮮美。


    於毛子奉命,他帶上錢愛娣,開上穀部長的破舊吉普車到江邊趟魚。


    於毛子邊開車邊給錢愛娣滔滔不絕地講起黑龍江裏魚的品種及打魚的趣事。黑龍江裏最大的魚有上千斤重,學名叫鰉魚,聽老人說是貢魚,打上來不許百姓們吃,直接送往京城,故稱鰉魚。也有人說它體重最沉,體型最大,是群魚之首,是魚兒們的皇帝故稱鰉魚。


    錢愛娣從未聽說過有這種魚,黃浦江裏沒有,長江裏也沒有吧?她瞪大眼睛聽著。從小愛吃魚的她,隻要聽到有人說魚,就會聞到魚鮮,似乎嚐到了魚香,馬上就會激活腎上腺素而興奮不已。


    於毛子看錢愛娣聽得高興,便將自己知道的全都倒了出來。他說:“除了鰉魚之外,還有一種同類,隻是體重小了許多,最大的也就二三十斤。它們形象相似,都長了一根尖尖的軟骨鼻子,是名貴的中藥,專治小孩出麻疹的。它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奇裏付子’,我也鬧不清楚是什麽意思,好像是滿語或者鄂倫春語吧。”


    錢愛娣繼續問道:“還有哪些魚我們上海沒有,或者我沒有吃過。”


    “多了去了,愛娣你放心,有我於毛子在,保你將這些魚都吃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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