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於毛子技藝超群出露頭角,美名傳遍十裏八鄉。他仗義施財,不光贏得了山民們的愛戴,也引起了縣、公社要員的關注。“蘇修小特務”的於毛子從容化解了與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範天寶的階級矛盾,還與榮任縣革委會常委的穀有成成為忘年交。從此,於毛子開始步入了璦琿縣的上層社會。


    太陽離臥虎山越來越近了,差點就擦著虎頭峰上茂密的鬆林。


    天氣卻越來越冷,把世界交給了冰和雪,剩下的隻是鋁水般的滯緩。樺皮屯周身的河流山川全都披掛上銀色的鎧甲。屯子前滔滔的黑龍江也像一條冬眠的巨蟒,蜿蜒盤臥在大小興安嶺的群山之中。


    進入臘月的樺皮屯,殺豬宰羊,磨豆腐蒸饅頭,家家都沉浸在籌備過大年的喜慶裏。


    臨江的村屯習氣淳樸,上百年來流傳了一個十分和諧的風俗,不論大村小屯,進入臘月家家開始殺豬。這裏不像關內農村,一年的剩飯幹水加野菜,才能充起一條百斤出頭的豬架子,求個人殺了,全家人過年留下豬頭下水,好肉賣到集市,換點平日裏的零用錢。


    樺皮屯家家養豬,少的兩三頭,多的五六頭。北大荒有的是糧食,翌年同時出欄,個個二三百斤。風俗規定了殺豬的順序,從屯子頭東開始,第一家殺的第一頭,既不能自己吃也不能送到璦琿去賣,而是支上大席棚,架上大柴鍋,請上全屯老少吃上一頓美美的殺豬菜之後,剩下的肥豬才能自行處理。


    山民們一年都盼著這一次的團聚,倒不是因為肚子裏缺油水來拉拉饞。而是因為一年裏的磕磕碰碰,吵個架紅個臉的,方桌邊一坐,大海碗的燒酒一端,一切一切的恩恩怨怨都會煙消雲散。


    風俗也在與時俱進。漸漸的從東頭開始往下排的做法有了困難,那就從村幹部開始,第一戶是支部書記,然後依次是村長,婦女主任,民兵排長……


    白士良抗美援朝退伍回家,左眼被美國鬼子的卡賓槍打傷失了明。回到屯裏理所當然的就任了樺皮屯的黨支部書記,今冬的殺豬菜就從白二爺家開始。


    於毛子每年到了這個季節最高興了。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他從父親於掌包那裏學來了一手殺豬灌血腸的絕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由於他身大力不虧,幾百斤重的肥豬在他手裏變得遊刃有餘。父親身材矮小,又上了年紀,屯子裏的這項專利自然就落在少年於毛子的手中。


    清晨天一放亮,白士良踏著昨夜的一場小清雪,留下一行清晰的腳印通向村東頭坡上的於家小院。


    “於毛子,到二爺家殺豬去!幫忙的人們都等急了,火也燒得落了架子,快點呀!”說完白二爺返身回去。


    於毛子聽見二爺的招呼聲,連忙丟下沒有喝完的半碗粥,一溜煙追上了白二爺。他屁顛屁顛地跟在二爺的身後,拐了兩個彎就到了白士良的家。


    “喝完這半碗粥再走,著什麽急呀,趕趟的,你不去,再多的人不也是幹等著嗎?”於白氏端著半碗粥追出了小院一看,連於毛子的影子都沒有見著。


    白二爺家的院裏院外堆滿了人,有的是來幫忙的,有的給村書記捧個場湊個熱鬧。大家熙熙攘攘的正等著大工於毛子的到來。


    於毛子心裏這個樂啊,他看著四五個比自己大的小夥子,手裏拿著杠子,拎著繩子的都站在一邊,院外豬圈裏三頭白花大肥豬個個都是三百來斤,衝著來人哼哼直叫,沒有人敢靠近它們。院裏東側的大柴鍋裏水早已沸騰了,鍋下邊架著的鬆木半子眼看就要燒過了勁。於毛子就像個爺,高大的身軀又往直裏挺了挺,昂起了頭,在眾人的簇擁下進了院子。


    於毛子甩下棉襖,指著那幫小子們喊了起來:“請你們來看戲呀,光會喝酒啊,倒是動手啊!”眾人被於毛子挖苦得不好意思,一個勁兒地堆笑,於毛子心裏湧出了一股得意。


    “毛子老弟,俺哥幾個就等著你出山呢,雖說我們比你年長幾歲,不行啊,就是把俺們幾個捆在一塊,不也是馬尾穿豆腐——拎不起來嘛!”


    年輕人都有點人來瘋,眾人的吹捧,令於毛子心裏樂開了花:“你這話說的倒是不假,哥幾個就別愣著了,跟我到院外挑豬去。”大家起著哄走到了院外。


    三頭肥壯的白花豬已經察覺到了什麽,它們屁股緊緊靠在一起,頭朝著三個方向,眼裏充滿了恐懼和敵意。白二爺指了指那頭最大的花豬說:“毛子,看清了吧,就是裏邊那頭大的。”


    於毛子跳進了豬圈,三頭豬一下子就明白了,那頭最大的被夥伴藏到了最裏麵。前麵的兩頭花豬瞪著眼睛,將長嘴貼到了連雪帶泥的地上準備反擊。別看於毛子年紀輕輕,殺豬的經驗卻十分老到。他見狀並不動手,而是又跳出了豬圈。他將圈門打開,吩咐兩個哥哥用鬆樹棍將前麵的兩頭豬隔開。這時,白二爺看出了門道,抄起了一根木棍將白花大豬攆出了豬圈。


    高大的花豬凶猛地衝出了圈門,人們忽地都閃到了兩邊,留下了一個空場,隻見於毛子竄到了空地的中央,就像江湖上要耍槍打場子的。他繞到白花豬的身後,突然一個箭步躥到豬的身後,兩隻鐵鉗般的大手抓住一隻後腿,順勢往上一抄,這一招真有點像鄂倫春小夥子摔跤的大背跨。那豬沒等反應過來,就被於毛子掀翻在地,幾個小夥子也來了勇氣,立馬撲了上來,死死地將豬按住捆上了四腿。


    “把豬抬到院子裏去!”於毛子一聲令下,四個小夥子將嗷嗷嚎叫的白花豬抬到院子裏的長方炕桌上。


    “毛子哥,給你接血的盆,鹽和水都放好了。”一個小弟弟端來了一個大銅盆放到了炕桌邊。


    於毛子用左手按住豬嘴往上一撩,右手接過白二爺遞過來的足有尺長的殺豬尖刀,順著豬脖子輕輕往裏一捅,連手帶刀全跟了進去,刀尖捅到了心髒,白花豬的身體慢慢鬆軟下來。


    於毛子雙手一用力,三百斤重的白花豬被提了起來,他將豬脖子上的刀口對準銅盆,然後將後腿抬起來,豬血像泉水一般將銅盆灌滿。剛才遞盆子的小弟弟看來也是個行家,他跑過來用筷子在血盆中攪動。讓水、鹽和血慢慢地融合在一起,等著一會灌血腸用。


    於毛子用尖刀將豬的後腿割開了一個小口,抄起一根四尺長的鐵通條插進小口裏,貼著豬皮上下左右不停地穿來穿去,然後拔出鐵條,用嘴對著豬後腿,一個勁往豬腿裏吹氣。氣體順著鐵條開辟的通道進到了豬的全身,瞬間,那頭大花豬就被氣體漲得圓圓的,就像黃河渡口的豬皮筏子。


    他指揮四個看愣的小哥,將豬放進盛滿熱水的大鐵鍋裏,教他們如何退毛,開膛,剔肉。這一套程序沒有一點拖泥帶水,完成得幹淨利索,看熱鬧的鄰裏鄉親一片叫好。


    於毛子除了殺豬,這灌血腸更是一絕。他把豬腸子用堿水洗淨,將剛才調好的豬血灌進腸衣裏,用沸水一煮,關鍵要看好火候。於毛子煮出的血腸不老不嫩,不破不散,將血腸切成小段,酸菜白肉燉血腸,再加上點土豆遴成的粉條,純正的小興安嶺殺豬菜。屯子裏有人不服,但是灌出的血腸就不是滋味,時間長了,殺豬灌血腸全套程序就隻有於毛子一個人幹。了,就這一手,於毛子十分得意,不論走到哪裏,也算上個人物了。


    遠親近鄰的山民們將日期定好,排著隊等候於毛子登門到家服務。讓鄉親們欽佩的是,這於毛子小小的年紀卻懂得仗義施財,無論給窮家或富戶,殺完豬分文不取,蹄頭下水統統不要,連祖上傳下的規矩都破了。這下子把幾個村的屠戶全給頂黃了,沒有人再求他們。


    自從三營長穀有成平息了樺皮屯貧下中農和公社造反派的械鬥之後,連續受到了縣裏和邊防七團的表彰。這一喜還沒有盡興,緊接著又是一喜,這真是人走時運馬走膘啊,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璦琿縣要成立“三結合”的革命委員會,居然又涉及到他這個小小的邊防營長,“三結合”就是分別要由工人、農民和解放軍的代表參加,解放軍名額給了軍分區七團,團首長們誰也不願到地方參加什麽支左了,到臨時政 府的機構裏掛上個閑職,怕影響了自己在部隊上的發展。大家推來推去,這差事就落到了穀有成身上。


    穀有成求之不得,他揣好從軍分區開好的介紹信,坐上他那輛老掉牙的蘇聯嘎斯69吉普車,到璦琿縣革命委員會籌備領導小組報到。


    汽車駛進璦琿縣濱江路北側的緊鄰江岸的大院內,慢慢地停靠在一棟米黃色俄式的三層小樓的環狀車道邊。穀有成係好了風紀扣,整了整帽子,然後夾起他那個隻有在正規場合才舍得使用的蘇製牛皮公文包,大步挺胸來到了傳達室。


    傳達室的老同誌從小窗裏看見身材高大的穀有成穿著四個兜的幹部服,氣宇軒昂地走進樓來,老同誌誤認為他一定是軍分區的領導,連忙迎出門來,笑微微地將穀有成營長引到了二樓縣革委會籌備小組長李衛江的辦公室。老同誌輕輕敲了敲房門,聽到裏麵有喊聲“進來!”他才將門慢慢推開,探進半個身子說:“李書記,有位軍分區首長找您。”老同誌習慣了對李衛江的稱呼,文革前李衛江是璦琿縣的副書記。


    李衛江抬頭看了看這位並不認識的軍分區首長,穀有成不凡的外貌,還是讓他站起身來,伸出了右手說:“首長貴姓,我怎麽不認識?”


    穀有成臉紅了,沒敢將手伸出,而是恭敬地立正,打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說:“李書記,我姓穀,不是什麽軍分區首長,剛才那位老同誌鬧錯了,我是來報到的。”伸出雙手遞過了介紹信。


    李衛江臉上的笑容漸漸逝去,他扭身回到寬大寫字台的後麵,穩穩地坐在那把轉椅上,把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介紹信隨手丟到了桌子上。然後抬起頭把穀有成從腳到頭仔細地端詳了一番。


    “我說穀營長同誌,縣革命委員會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新生政權,是全縣造反派以及工人、農民,當然也包括你們解放軍的勝利的成果,人員組成非常嚴格。你是個營長,在地方隻能算上個科級幹部吧,進班子是不夠條件的,請你回去換人來並向分區焦司令轉達我的意見。”


    穀有成從接到通知到前來報到,一直沉浸在喜悅之中,根本就沒有想到還存在著什麽級別問題。三營長的工作都交了,接班人也走馬上任,這怎麽辦呢,回去連位置都沒有了。他毛了,心慌成一團,額頭也滲出了汗水。


    “李書記,請你是否能再考慮一下,我是軍分區黨委決定參加縣革委會的唯一人選代表,雖然級別差了點,請您放心,憑借對黨和毛主席的無限忠誠,憑借對您李書記領導的絕對服從,憑借我……”


    “算了算了,營長同誌,不要那麽多的憑借,我現在隻憑借你的職級!”李衛江站起身來送客了。


    穀有成熱臉貼上了一個涼屁股,人家根本就不和你對接,沒容穀有成說話就被趕了出來。官大一級壓死人呀,沒有別的辦法,隻有灰頭喪臉地回到了分區區政治部。


    政治部主任一聽就炸了,怎麽著,一個小小的璦琿縣,竟把我們一個軍分區師級單位派去的幹部退了回來,他們根本就沒有把部隊放在眼裏。“走,老穀,跟我去見焦司令,然後再找地委。”


    焦司令被穀有成添枝加葉的匯報惹火了,加上那位主任又是一通煽風,焦司令急了:“他媽的李衛江算個什麽東西?這件事我還不找地委蘇民書記了,不就是要個副團級幹部嗎,你們政治部立刻和省軍區政治部溝通,請示隨後報上,我馬上再和省軍區王政委請示,沒有咱們解放軍,哪來的什麽新生政權!”


    穀有成又傻了,看來焦司令要換人了,俺穀有成這次真是水鴨子攆到旱地裏去了,他連忙恭敬地對著兩位首長說:“我既然不夠條件,請兩位老領導優先考慮給我安排一個合適的崗位吧。”


    “考慮什麽?去璦琿縣當你的常委最合適,軍分區的大印不是用蘿卜刻的,吐出的唾沫就是釘!剛才你還沒有聽明白嗎?現在就給你換介紹信,你是邊防七團的副團長,報到去吧!”焦司令氣哼哼地說。


    穀有成不敢相信,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這是真的嗎?自己的命運立刻在李衛江和焦司令兩位大人的嘴裏,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都改變了。他接過主任重新開的蓋有軍分區鮮紅大印的介紹信,上麵清楚地寫到:茲介紹黑河軍分區邊防七團副團長穀有成同誌,代表解放軍參加貴縣革命委員會的籌建工作,請接洽。字跡越看越發模糊起來,穀有成的淚水奪眶而出。


    璦琿縣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長李衛江在辦公室對麵布置豪華的外事接待室裏,接待了和他同一級別的七團副團長穀有成。


    “穀副團長,不要誤會,我是對殼不對瓤,對事不對人。這一頁咱兩翻過去,好嗎?你很有神通嘛,轉眼之間就變成了縣團級幹部,我幹了大半輩子,還是個縣委副書記,革委會主任的人選目前還不明朗,我隻是臨時負責籌建嘛!”


    “李書記,我得感謝你呀,在某種意義上講,是你把我變成副團級的,今後我還要在你手下幹,從這件事上看我們還是很有緣分的,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鐵杆保皇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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