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帶著炕洞裏的顱骨趕赴省廳進行顱麵複原技術鑒定的於銀寶打來電話,語氣裏帶著按捺不住的興奮:“顱麵複原的結果出來了,專家與張芳的照片比對過,基本確定就是她。”


    “沈隊,你的判斷又被證實了。”我興奮得猛擊桌子。


    話音未落,有人接茬說:“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偵探,有點料事如神的意思。”我抬頭一看,卻是紅光滿麵、精神煥發的張韜光。


    這真有些出乎意料。我以為沈恕鬧出這麽大動靜,張韜光頂著辦錯案抓錯人的巨大壓力,一定灰頭土臉,心情不會好。誰知看他的樣子,竟然絲毫沒往心裏去,這人如果不是沒心沒肺,就是有恃無恐。


    張韜光熱情地握著沈恕的手,左搖右晃,說:“我這兩天事務纏身,沒怎麽在縣裏待,才回來就聽說沈隊在這裏坐鎮指揮,急忙過來看看,順便向沈隊偷師,學習辦案經驗。”張韜光的高明之處在於,無論他說多麽虛偽的話,笑容和語氣卻都很真誠。如果我處在沈恕的位置,恐怕擋不住他的糖衣炮彈。


    沈恕麵帶微笑,不露痕跡地從張韜光的手裏抽出手來,說:“哪裏話,我這是喧賓奪主,你不興師問罪就已經開恩了。”


    張韜光哈哈大笑,說:“沈隊真會開玩笑,天下警察是一家,何況咱們市縣之間本來就是一家親,你到了大窪縣就是主人。”又話題一轉,“大概情況我已經了解了,張帆捉到了沒有?”


    像是特意在回答他的問話,一個電話從前方打進來,說:“張帆已經被控製,目前人在六台河縣收費站,請指示。”


    沈恕一拳捶在桌子上,說:“立刻押回大窪縣,路上務必注意安全,謹防嫌疑人逃跑或自殺。”


    17.以愛為名


    2003年3月24日。晴。


    大窪縣公安局審訊室。


    張帆見到沈恕時垂頭喪氣,默默無語,全沒有了以往風流倜儻、舌燦蓮花的風采。相隔不過數日,他憔悴得厲害,兩頰凹陷下去,眼圈發黑,目光滯澀,臉上布滿青黑色的胡茬。


    沈恕的目光如炬,直視著他,良久才說:“炕洞裏的秘密,我們都發現了。”


    張帆長歎一聲,怔怔地流下淚來,淚水沿著兩腮直淌到下巴上,看上去有著無限的痛苦、惆悵和懊悔。他哽咽著說:“冤孽,我交代,全都如實交代。”


    這起牽扯著市縣兩級公安機關神經的炕洞焚屍、磚窯拋屍連環凶殺案,至此真相大白。


    張帆與麥野同在鄉劇團裏做演員,一個飾演小生,一個飾演旦角,兩人在舞台上眉來眼去地調情,時間一長,竟然情難自已,在生活中也做起“夫妻”來。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兩人都頂著沉重的心理壓力。在大窪鄉這個彈丸之地,同性之間的愛戀是絕對不能被人們接受的,一旦兩人的關係被外界知道,勢必將掀起軒然大波,他們將遭受鄉民的歧視和白眼,再也無法在大窪鄉立足。


    可他們又沒有揮劍斬情絲的決心和勇氣。長達兩年的相處,讓他們情根深種,彼此再也分不開。他們都已認定,對方就是一生相攜相依的人,心裏再也容不下別人和別的戀情。


    我在事後聽過這段敘述,忍不住向沈恕感歎,其實這兩個人並沒有錯,他們的戀情雖然聽起來有些與眾不同,可並沒有傷害到別人。而且隻要不大肆張揚,不與世俗對抗,他們似乎也並未破壞社會的風序良俗。可是,由於世人的不容,加上他們自己的心理阻礙,竟然做出錯誤選擇,以致一錯再錯,終於釀成無法挽回的血腥慘禍。


    據張帆交代,兩人都已到談婚論嫁的年齡,由於他們的自身條件在大窪鄉算得上出類拔萃,登門說親的人絡繹不絕。兩人每每談及未來,都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後來張帆想出一個主意,把妹妹張芳嫁給麥野,這樣兩人既是朋友,又是親戚,再怎麽來往密切、暗通款曲也不會被人察覺。何況麥野和張芳有了夫妻之名,如果再能生下兒女,別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懷疑他和張帆有不倫關係。這也許是讓兩人長相廝守的最好辦法。


    但他一提出這個想法就遭到麥野的強烈反對。麥野說他無法接受別人,而且這樣做對張芳也不公平,會害了她一輩子。張帆反複勸說他,掰開揉碎地分析利弊,還說張芳早就對麥野有愛慕之情,嫁給他是最好的歸宿。


    這一句“最好的歸宿”算得上一語成讖,誰會想到日後張芳會在麥野家長眠於炕洞,心成灰,屍骨亦成灰。但當時張芳對麥野心有所屬倒是真的,兩人都正當大好年華,品貌出眾,堪稱佳偶。最終麥野被張帆說服,同意迎娶張芳,從此三人走進情天恨海,再也無法回頭。


    麥野和張芳婚後感情不睦,這似乎是預料中的事情。張帆勸麥野夫妻努力生一個孩子,以後張芳也就收心好好過日子了,即使心裏有什麽不滿,看在孩子分上,她也不能怎樣。


    但感情的事情無論如何不能強求,麥野連敷衍張芳的表麵功夫也做不到,兩人結婚後一直不曾同床,生孩子更加無從談起。


    這種名不副實的夫妻關係自然引起張芳的強烈不滿,兩人的感情消磨殆盡,終日吵吵鬧鬧。張芳向哥哥傾訴,卻總得不到期待的安慰和指導。她無奈之下轉而向李雙雙訴說,以至於傳言不脛而走,她和麥野吵架的事情在大窪鄉盡人皆知。


    就在張芳決心與麥野離婚、進城生活的時候,她撞破了麥野和張帆的不倫之情。無法獲知張芳當時的感受,隻能按常理想象——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同時欺騙和背叛了她,羞辱、憤怒、悲愴、痛苦,諸般感情交織,真的可以把人從內向外摧毀。


    在驚天動地的爭執中,擔心事情敗露而情緒又異常激動的麥野把張芳壓倒在炕上,緊緊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的臉色由紅變紫,四肢不再掙紮,鼻孔不再呼吸,隻有圓睜的雙眼還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對生命的眷戀,以及對親生哥哥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掐死而無動於衷的費解。


    張帆說,張芳被掐死的過程,對他是異常痛苦的煎熬。他想到過阻止,可是也知道,性格激烈的張芳一旦活下來,一定會把他和麥野的事情說出去,他在大窪鄉耗費多年心血打造的生活和事業基礎將毀於一旦。何況當時他的情緒也處於極度激動的狀態,頭腦裏一片混沌,在患得患失中,不可挽回的大錯已經鑄成。


    兩人在張芳停止呼吸後,萎靡地癱倒在炕上,像牛一樣粗重地喘息。良久,才逐漸冷靜清醒過來,意識到犯下了重罪。大窪鄉是個彈丸之地,不出兩天人們就會意識到張芳失蹤,事情很快就會張揚出去,當務之急是毀屍滅跡。


    張帆比麥野的頭腦靈活,率先想出炕洞埋屍的主意。兩人連夜把麥野家的炕刨開,把張芳的屍體放進去,用煙灰埋得嚴嚴實實,上麵又用水泥封死。這樣,張芳的屍體就無聲無息地躺進了灰土和水泥鑄造的棺材裏。而時值冬季,麥野每天都把爐膛裏的火燒得旺旺的,那炕洞裏的火苗日夜不停地焚燒著屍體的衣服、鞋襪、皮肉、毛發、脂肪、骨骼……化作陣陣炊煙從煙囪裏散發出去。


    兩人擔心被人嗅到室內氣味有異,又想出在灶坑裏燒烤麻雀掩蓋味道的主意,那是鄉村裏常見的烹飪野味的方法,果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張帆有意到派出所報案,敦促警方查詢張芳的下落,不過都是掩人耳目的做作而已。但當鄉裏議論紛紛,紛紛懷疑是麥野殺害了張芳的時候,張帆有些坐立不安,開始思考下一步的對策。當季強粗暴執法,索性把麥野拘禁起來時,張帆知道麥野的意誌薄弱,再不想辦法,恐怕他就會在派出所裏全盤交代了。


    於是,張帆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引誘葉瘋子來到自己家裏,供她吃喝,伺機殺害了她。他用溫水把屍體徹底清洗過,包括頭發、腋窩、肛門,都洗得幹幹淨淨。他因此記住了屍體的特征,右乳內下方的那枚月牙形的紅色胎記,以及肩胛骨上那道不太明顯的疤痕。


    他給屍體穿上了張芳的衣服,隻是匆忙慌亂中沒有注意到,屍體腳上的襪子穿錯了,而張芳生前愛美到連一縷頭發都不肯隨便處理的。葉瘋子和張芳的身材很像,這也是他看中葉瘋子做替死鬼的主要原因。屍體穿上衣服後,加上人死後自然產生的一些變化,即使是熟人,也很難分辨出來。他又掐死了一隻野貓,用尖利的貓爪在屍體臉上劃了十幾下,直到再也看不出它的本來麵目。


    趁夜深人靜,他推一輛獨輪車,把屍體扔到關尚武牧羊時一定會經過的山洞裏。


    這一切都籌劃得嚴密而周到,每一個細節他都想到了,他原本以為會永遠地隱瞞下去。


    18.亡靈之聲


    2003年3月24日。


    大窪縣公安局審訊室。


    張帆的交代與沈恕的推理吻合度非常高,除去一些細節外,竟然全部過程都被沈恕“命中”。


    在工作中,時常會為某些優秀警員的超強業務能力感到震驚。我在讀書時專注於自己的專業,對警員的業務並不了解。工作後有了深入接觸,才知道像福爾摩斯那樣洞察秋毫、見微知著、舉一反三的刑偵人才,絕不是作者的憑空杜撰,在警界雖說不上比比皆是,卻也大有人在。沈恕當仁不讓地是其中的佼佼者。


    比如有些治安警察就有“觀其顏識其人”的本領。和他們坐一輛車在街上駛過,他們會告訴你這個人是賣淫女,那個人是扒手,這個人有過前科劣跡,這個人是本分的上班族,不敢保證百分百正確,但每一次基本八九不離十。那精準的眼光,是時間、經驗、智慧和鑽研精神疊加的結果。而刑警們憑借犯罪現場的一根頭發、一片紙屑、一枚指紋就偵破大案奇案的真實案例,聽上去更是富有傳奇小說的色彩。沈恕在他參與偵查的許多案件中,往往於絕境中鑿出一條出路,於長夜中引來一點星光,於眾人束手無策時出奇製勝,更是為人津津樂道。


    就像在這起連環殺人案中,從磚窯棄屍案起,沈恕就能從重重的偽裝中準確判斷死者是假冒張芳之名;在麥野失蹤後,又能根據他家炕上的一點微小變化而察覺炕洞裏掩埋的秘密;而在麥野的屍檢結果揭曉後,配合關尚武的口供,沈恕又舉一反三,把這起錯綜複雜的連環凶殺案串在一起,將其脈絡揭示得條理分明,甚至連一些細節都沒有偏差和遺漏,迅速而準確地鎖定犯罪嫌疑人。所以說,做刑警也需要天賦,經驗和鑽研精神固然重要,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近乎玄妙的直覺,往往會起到關鍵作用。


    不過,沈恕畢竟不是超人,不可能事事未卜先知,他對張帆殺害麥野的動機一直迷惑不解。他認為,張帆和麥野交好,雖然麥野殺死了張芳,可是張帆並未因此與他產生嫌隙,而兩人在事後坐在一條船上,共同查缺補漏,“同誌”情誼隻有更加深厚。在張帆殺害麥野時,關尚武已經作為嫌疑人被關押,大窪鄉鄉民都以為他就是凶手,在外界看來,此案已塵埃落定,張帆和麥野的未來大可期待。就算張帆厭倦了麥野,想擺脫他,或者兩人有其他的恩怨糾纏,張帆也不必在這敏感時期殺害麥野,這不等於是惹禍上身嗎?以張帆的精明,為什麽做出如此不合常情常理的事情?


    張帆的作案動機,也是沈恕對整起案件推理複原過程中的最大疑問和漏洞。


    張帆的交代卻令所有人瞠目不解。


    在敘述他殺害麥野的動機時,自始至終,張帆都沉浸在恐懼的情緒中。與他素日瀟灑的形象大相徑庭,他把身子縮成一團,緊貼在椅背上,像流離失所的嬰兒在尋求母親的懷抱。他的眼睛左右張望,似乎唯恐房間的某個角落裏會飄出一個牙尖爪利的冤魂。他的牙齒一直在打戰,發出不規則的刺耳的叩擊聲,渲染得房間裏的恐怖氣氛更加沉重。


    “麥野殺死張芳後,前兩天還好,他雖然擔心害怕,可是四周風平浪靜,警察也沒來找他,他就放下了心。可是,給張芳燒過頭七後,她的鬼魂就回來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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