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恕說:“你回答不上來,因為這件事,自始至終,你都在撒謊。”


    關尚武的臉上青筋凸起,在囚椅上拚命掙紮著扭動身體,鐵鏈被他扭得嘩嘩作響,看樣子情緒非常激動,他聲音沙啞地嘶吼道:“不是說隻要我認罪就放我出去嗎?為什麽還來問我?你們到底要幹什麽?到底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


    沈恕從他的嘶吼中大概了解到他招供的原委,進一步刺激他說:“認罪就放你出去?關尚武,就算你不懂法律,殺人償命這句話你總聽說過吧?按你供述的罪行,槍斃你一點不冤,寬大幾分,你也得把牢底坐穿。”


    關尚武的臉色發青,眼睛瞪得像是要從眼眶裏蹦出來,牙關咬得咯吱作響,混著血絲的白沫從嘴角溢出來。


    沈恕知道關尚武的文化程度低,必須把道理闡釋清楚他才能明白,繼續說:“現在隻有你才能救自己,實話實說是你唯一的出路。說吧,你認不認識葉瘋子?”


    關尚武畢竟不傻,沈恕把話說到這地步,他也隱約明白了,左右沒有好結果,他做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說:“認識。”


    沈恕說:“你把葉瘋子領回家去過?”


    關尚武猶豫了一下說:“領回去過。”


    沈恕亮出那條在關尚武家找到的女人內褲,說:“這是葉瘋子的?”


    關尚武看一眼,沮喪地說:“是。”


    沈恕說:“你和葉瘋子發生過關係?”


    關尚武的神情又緊張起來,搖頭否認說:“沒有。”


    沈恕說:“你要分清楚,誘奸和殺人誰輕誰重。誘奸是輕罪,情節不嚴重、認罪態度又好的,可以免予重罰;呱比聳侵刈錚無論有什麽減刑情節,都要坐牢的,嚴重的有死刑d悴凰凳禱埃案子就不能查清楚,你就要繼續背著殺人的嫌疑。?br>


    關尚武的眼圈濕了,說:“你們都是爺,我是孫子,一會兒要我說這樣,一會兒要我說那樣,到底要我說哪樣嗎?”


    沈恕說:“沒人讓你說哪樣,事情是怎樣的,你原原本本說出來就成。”


    關尚武歎口氣,眼淚撲簌簌地淌下來,說:“我說,都說。”


    據關尚武交代,他家裏的那條女人底褲確實是葉瘋子的。關尚武的日子窮,人又不起眼,討不到老婆,一度想過把葉瘋子娶進家門。他用些吃食把葉瘋子哄騙回家,和她一個被窩裏睡了覺,也沒有人知道。可是他到底看不住到處亂跑的葉瘋子,一眼照顧不到,人就沒了影。這樣折騰兩回,關尚武也就絕了這個念想。最近兩個月,他一直沒再見到葉瘋子。


    關尚武說他沒囚禁過張芳,更沒殺她,事實上他也從未打過張芳的主意。在他眼裏,張芳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和他距離太過遙遠。他在供詞裏那樣說,是因為當時審他的人承諾,隻要他坦白,政府就會寬大處理,他還可以回家去放羊;如果抵賴到底,就是態度不好,一定會重判。關尚武受到誘惑和恐嚇,一時沒主意,就按照他們的授意,一五一十地敘述了殺害張芳的經過。


    沈恕不動聲色地聽完,又問:“葉瘋子的身體上有沒有什麽記號,比如胎記之類的東西?”


    關尚武說:“這……”他抬起戴手銬的手,在自己右乳內下方比畫了一下,“有一個胎記,紅色的,像個彎月亮。”


    “關尚武,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你可別亂說。”沈恕的語氣突然嚴峻起來。


    關尚武賭咒發誓地說:“要是我說瞎話,你槍斃我。”


    審訊結束後,沈恕向高大維通報案情,並申請“在全市範圍內,抓捕張帆”。


    16.孤注一擲


    2003年3月23日黃昏。多雲。


    大窪縣公安局。


    協查通報鋪天蓋地地發出去,沈恕守在大窪縣公安局指揮中心的電話旁,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緊張地關注著前方的抓捕結果。


    鄰縣有人提供消息,張帆昨日帶兩輛貨車駐紮在浩坦縣,收購了5000斤糧食,並在浩坦縣畜牧招待所住了一宿,今天早晨6點左右就出城去了,仍帶著兩台車,開往六台河縣方向。


    楚原市公安局派出特警,沿目擊者提供的張帆的去向急速追趕,同時通告六台河縣警方,在沿途設置關卡,密切注意兩輛大窪縣牌照的貨車,一旦發現,務必將車主扣留,必要時可實施武力抓捕。


    僅為沈恕的一個電話請示,楚原市公安局就安排了這樣大的陣勢,幾乎傾局出動,並通告各縣,還動用了武裝特警。我在事後和關係比較密切的同事開玩笑說,全局恐怕隻有局長、刑偵局長和沈恕有這個能力,政委和刑警支隊長都做不到這一點。局長和刑偵局長有這個能力是因為職責所在,而他們對沈恕有著絕對的信任和倚重。


    沈恕心無旁騖地關注著前方的抓捕行動,我卻在指揮中心裏幹著急幫不上忙,腦袋裏翻江倒海似地分析著案情,始終難以索解,沈恕怎麽就能認定張帆是凶手,並動用這樣龐大的陣容去抓捕他,萬一抓錯了,工作魯莽、浪費警力的罪名也不算小。心裏有幾百個問題想問他,見他臉色嚴峻,幾次欲言又止。


    “不用懷疑,張帆就是殺死葉瘋子和麥野的凶手,我有十分把握。”沈恕突然開口說話。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我嚇了一跳。


    沈恕貌似認真地說:“知道,上次跟老費一起辦案子,學了點讀唇術。”


    我一怔,說:“吹吧你,我又沒說話。別貧了,趁著有空,快說說你是怎麽認定張帆是凶手的?”


    沈恕說:“張帆故意認錯屍體,就已經有很大嫌疑。”


    我說:“這點我也想到了,可你怎麽就能認定關尚武說的是實話?”


    沈恕說:“磚窯女屍右乳下的胎記,隻有張帆、麥野和辦案人員知道。從常理來說,張帆和麥野都不會把遇害女性親人私密處的身體特征向外人透露,所以對張帆和關尚武的兩種不同說法,我更傾向於相信關尚武。而且磚窯女屍的一些特點,比如穿錯的襪子、頭發的顏色,以及被破壞的臉,都可以佐證磚窯女屍並不是張芳,而是身材和她非常相似的葉瘋子。張帆與葉瘋子以前並沒有瓜葛,以他的條件去誘奸葉瘋子的可能性也極小。但他又確實了解葉瘋子的身體特征,而且有意認錯屍體,誤導警方辦案方向,那麽隻有一種可能,張帆就是殺害葉瘋子的凶手,而且在害死她以後,給她洗澡穿衣,偽裝成張芳的模樣。為了避免別人認出她,他還用貓爪或類似的尖利物劃壞她的臉。”


    我說:“就算是這樣,張帆殺害葉瘋子的動機是什麽?”


    沈恕說:“別忘了,葉瘋子遇害的時候,正是張芳失蹤、麥野被季強關押,而人們又紛紛猜測張芳已經被麥野害死的關鍵時刻,磚窯裏突然出現一具女屍,身材和張芳相似,又穿著她的衣服,大窪鄉民包括辦案的民警都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這具女屍就是張芳的遺體。這時張帆出來認屍,並說出屍體上兩個非常隱蔽卻辨識度極高的特征,幾乎沒有人懷疑他的指認,包括你在內。”


    我相信他的最後兩句話隻是就事論事,並不是在指責我,卻仍感覺臉上發燒,心裏不舒服。沈恕提出的一些疑慮,我當時也想到過,可是並沒有給予足夠重視,現在想起來,確實是受到張帆認屍的影響,先入為主地認為死屍就是張芳。


    “可是,你還沒說清楚張帆殺害葉瘋子的動機,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這兩個人的生活不大可能產生交集。”我轉念一想,繼續說,“管巍曾經分析過,這起殺人案的最大受益人是張帆的妹夫麥野,他當時被季強拘禁,又受到鄉民們的猜疑,而磚窯女屍的出現,立刻替他洗清了嫌疑。所有人都認為凶手另有其人。”


    沈恕說:“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麥野不是凶手,當時張芳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張帆何必要甘冒殺人的危險替麥野洗清?如果張芳沒死,事後又回來了,這一番作為豈不是都白費了?所以,張帆在殺死葉瘋子前,早就知道張芳已經死亡,他即使沒有親手殺死張芳,也一定是知情者,而動手的人極有可能就是麥野。張帆殺死葉瘋子是一枚煙幕彈,目的是遮掩兩人殺害張芳的罪行。”


    我感覺自己逐漸傾向於相信沈恕的分析,說:“按照這個思路,在炕洞裏發現的那一堆已經燒焦的人骨很可能就是張芳的遺骸,麥野與張帆合謀殺死張芳後,把她的屍體藏在炕洞裏,每天點火焚燒,足足燒了近兩個月,幾乎完全燒化了。”


    沈恕說:“沒錯,我們前麵兩次到麥野家走訪時,他都在灶坑裏燒麻雀,還說自己就好這口,燒得滿屋子都是羽毛焦糊的味道,現在想起來,他是在掩飾燒屍體的味道。”


    我回憶起麥野家裏的那股刺鼻氣味,禁不住抽了抽鼻子。又想起我們在他家炕上坐著時,屁股下麵就有一具屍體在滋滋燃燒,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麥野能在這鋪炕上安然入眠,心理素質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可是,”我又想起一個問題,難“他們殺害張芳的動機是什麽?麥野和張芳的夫妻關係不好,也未必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而且張帆是張芳的親哥哥,一手拉扯她長大,很難讓人相信他會和麥野同流合汙害死親妹妹。”


    沈恕說:“是啊,一場孽緣。”他平時說話總是語氣平平,這次卻明顯流露出慨歎的情緒,我不禁詫異地打量他一眼。


    沈恕說:“截至目前,我隻能判斷張帆一定在這三起凶殺案中扮演主要角色,卻還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殺死麥野,或者他是否還有同夥,都是未知數。他們殺死張芳的事情幾乎已經成功地遮掩過去,關尚武也已經作為替罪羊被逮捕,在風平浪靜的時候再發生內訌的可能性不大,這個謎底恐怕隻能等到張帆自己來解開。”


    不知為什麽,聽沈恕這樣說,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輕鬆感覺,這起案子裏畢竟還有他想不到解不開的事情。他太聰明,聰明得給他周圍的人很大壓力。我比他要早介入案子,但當我還滿頭霧水時,他卻已經梳理出案件的頭緒,甚至在沒有實證的情形下,就鎖定了犯罪嫌疑人並全城搜捕。這讓我感覺沮喪,我這種情緒也許太狹隘、小人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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