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恕擺擺手,趕在張韜光開口說話之前走出門去。


    9.補充證據


    2003年3月13日上午。晴。


    羊倌關尚武家。


    大窪縣公安局宣布案子告破以後,我們這一行人的處境有些尷尬,繼續留下去不僅師出無名,還會成為張韜光等人的笑柄。但如果就此離去,無論如何也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一樁冤案鑄成,絕不是有良知的人能夠容忍的。


    張韜光對沈恕畢竟還有些敬畏,尤其對他提出的幾點質疑感到不安。也許他認為市局的這幾個人不過是想搶占些功勞,挽回一些顏麵,在把關尚武押送回縣裏以後,他本人並沒有後腳離開,而是留在大窪鄉,名為補充偵查,收集證據,實則把主要精力放在我們幾個人身上,言語中不斷許願,保證讓“市局領導”立頭功,想以此籠絡我們與他站到同一條戰線。


    這是他從小就耳濡目染的做人風格和做事方式,讓他換一個思考問題的角度,比登天還難。


    沈恕借坡下驢,以補充證據為名,又在大窪鄉滯留了兩天。但是,當我們並不抱任何希望地對關尚武家進行搜查時,卻有一個意外的發現。


    關尚武的家是一間土坯房,是整個大窪鄉唯一的土房,坐落在山腳下。土坯房低矮破舊,一半屋頂垮塌下來,用幾根木棍頂著。房門沒上鎖,虛掩著,據說關尚武家壓根兒就沒有鎖頭。推門進屋,撲鼻一股潮濕腐朽的味道,房頂的草皮幾乎擦到頭發,給人逼仄壓抑的感覺。土房被隔成兩間,外屋是一間廚房,殘鍋冷灶,看樣子有日子沒開夥了。鍋台上擺著一塊拳頭大小的黑乎乎的東西,已經長滿了綠毛,看不出本來麵目,估計是饅頭或窩頭一類的食物。


    進到裏麵,迎麵是一鋪炕,炕上鋪一張草席,淩亂地扔著幾張漆黑油膩的被褥。地上有兩口箱子,一把椅子,油漆都已經剝落,破舊不堪。此外再沒有別的家具。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幾乎不會相信,在21世紀的今天,在距離繁華的楚原市僅有一個多小時車程的地方,還有人過著穴居人般的原始生活。


    雖然我和沈恕都認為關尚武不是凶手,但我們在搜查房間時仍然全麵細致,不肯遺漏任何一處蛛絲馬跡。房間裏並沒有擦洗和清理過的跡象,如果張芳真的曾在這裏滯留,無論怎樣也會留有一些痕跡。


    當我翻動炕上的草席時,灰塵四揚,席子下麵有許多蟲子受到驚嚇,拚命爬來爬去。那些蟲飽滿肥大,呈肉紅色,膚色鋥亮,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正準備把草席放回原位,忽然發現席子的夾縫中有幾根長長的頭發,目測頭發的長度有三十多厘米,是女人的披肩長發。


    曾經有女人在關尚武家的炕上休息過。


    如果放在別人家裏,草席上的幾根長頭發,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也許是女主人的,如果沒有女主人,也許是其他女眷或者來串門的女客人留下的。可是,在關尚武家,這個發現卻值得慎重對待。


    關尚武沒有老婆,沒有女兒,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鄉裏人嫌棄他,連男人都不會到他家裏串門,女人們更不會踏進他家門檻。他的日子寂寞而乏味,陪伴他的雌性隻有他放牧的牝羊。


    他炕上的長發是誰留下的?


    這個發現刺激了我,我接下來把這間陋室翻了個底朝天,連最隱蔽和最肮髒的角落都沒放過。結果,在一口箱子裏,在亂七八糟地團在一起的衣服、帽子、鞋子中間,我找到了一條皺巴巴的女人底褲——印著牡丹花圖案的化纖麵料底褲。


    陪我同來的沈恕和張韜光都瞪大了眼睛。不同的是,沈恕眼中的神色是驚訝和意外,而張韜光的目光中卻充滿興奮和得意。


    這能作為關尚武囚禁張芳的佐證嗎?


    “這不是張芳的底褲。”從關尚武家出來,我和沈恕、於銀寶坐在同一台車上,張韜光開車跟在後麵,我對若有所思的沈恕說,“我驗過張芳的屍體,她是一個對穿著很講究的女人,從內到外都很時尚,衣服品位不俗。而這條底褲是地攤上賣的幾塊錢一條的那種,我無法想象張芳那樣的美女會穿這麽廉價的底褲。”


    沈恕說:“我也不認為是張芳的,不過,這個出現在關尚武家裏的女人又會是誰呢?”


    我沒回答沈恕的問題,又提醒他說:“草席上的那幾根頭發倒很像是張芳的,長度符合,發質也相像。我給張芳驗屍時,曾留意過她的頭發,烏黑油亮,現在女人的頭發又焗又染,像那樣自然完好的發質很少見了。”


    沈恕的眉頭蹙到一起,沒說話。


    這時我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接通後,傳出一個低沉而神秘的女人聲音:“是淑心警官嗎?”


    全世界這麽稱呼我的隻有一個人,我說:“你是李雙雙?”


    “是我,你別叫我的名字,小心隔牆有耳。”對方的聲音壓得很低,必須非常專注才能聽清楚。


    我想,她怎麽小心謹慎得好像地下黨接頭一樣,這裏又不是敵占區。不過為照顧她的情緒,我也壓低聲音說:“你有事就說吧,保證不會有別人聽到。”


    李雙雙沉默了幾秒鍾,才說:“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況向你反映。麥野家裏最近一段時間不正常。”


    她向別人敘述事情時有個特點,總是不一口氣把話說完,故意吊人胃口,可能是評書聯播聽多了落下的毛病,我不得不充當捧哏的角色,“有什麽不正常?”


    “連著好幾天了,每到半夜,他家裏都會傳出來叫聲,叫得特別瘮人,像見鬼了似的。”


    “是麥野的聲音嗎?”我繼續捧哏。


    “不是他還能是誰,那聲音又脆又亮,全大窪鄉獨一份。要不是他那嗓子,我們兩家隔著十來米遠,也聽不見啊。”


    我想麥野的嗓子尖銳又洪亮,是唱女聲的,在夜深人靜時驚叫起來,確實有點嚇人,就說:“他是怎麽叫的,能不能聽清說了什麽?”


    李雙雙說:“就是啊啊地叫,有時候還咿咿呀呀地哭,像唱戲似的,好像說了什麽話,一個字也聽不清。”


    我正在想這不算什麽大事,麥野的老婆被人殺死,他又是文文弱弱多愁善感的一個人,夜裏被噩夢驚醒後喊叫兩聲是正常的反應,如果他夜夜蒙頭大睡到天明才有些反常。


    李雙雙在電話那頭又說:“淑心警官,我掛了,你別跟人說我給你打過電話,千萬別說。”


    我沒來得及說替證人保密是公安的基本素質和紀律要求,她就掛斷了電話。


    我把電話內容轉述給沈恕,他聽罷笑笑說:“恐怕麥野的壓力很大,我們這就去看看他。”


    10.意外線索


    2003年3月13日下午。晴。


    麥野家。


    在門外才叫了一聲,麥野就顛顛地跑出來開門,嘴裏說:“隔著窗戶看見有一台車往這邊來,我就猜想可能是你們,果然不錯。你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麽巧,我心裏正琢磨著請你們來家裏吃頓便飯,你們就上門來了,而且一個不差,正是我想請的這些人,今天說啥你們也得在這兒吃過晚飯再走。”


    我想大窪鄉的人都嘴甜,像抹了蜜似的,說出話來讓人心裏熨帖。又見麥野的臉色發灰,眼圈烏黑,兩腮冒出青青的胡茬,一副憔悴樣,就說:“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你不會引誘我們犯經濟錯誤吧?再說,你現在病怏怏的,我們也不忍心讓你受累啊!”


    麥野有點不好意思地撫撫臉頰,神色黯然地說:“這些天說什麽也走不出來了,一閉上眼睛腦子裏都是張芳的樣子,夢裏頭一會兒看見她被人殺了,一會兒看見我被人殺了,醒來後這心怦怦跳,像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似的。”


    我無心的一句話,引出他倒了一番苦水,隻好歎口氣,不知怎麽安慰他。


    沈恕接茬說:“我們今天在大窪鄉走訪,恰好路過你家門口,就進來看看。這案子查了很長時間,到現在也沒能給你一個交代,是我們工作不力。”


    麥野說:“哪裏的話,這三九寒天的,你們到鄉下來吃這份辛苦,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快進屋裏坐吧。”


    推開屋門,暖烘烘的氣息撲麵而來。爐膛裏的火苗燒得紅彤彤的,一室皆春。煙火氣中依稀嗅到燒羽毛和蛋白質的味道,往爐台上看去,果然有一盤烏黑似焦炭的麻雀,依稀還在冒著熱氣。


    我說:“麥野,你再在家休息幾天,大窪鄉的麻雀都要被你吃光了。”


    麥野咧開嘴角苦笑一聲,說:“我也不是經常吃這東西,冰天雪地的,麻雀也不大好抓,剛巧你們來這兩回就都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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