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英在電話那端粗重地喘息著,聽上去極端不安和恐懼。“是……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話未說完,聲音戛然而止,話筒裏傳出“滴滴”的忙音。


    這時,管巍查到陶英所打電話的方位,是位於江華大學南門外的一部磁卡電話。


    陶英居然在江華大學附近!沈恕來不及細想陶英最後一句話的含意,命令於銀寶道:“馬上聯係徐劍鳴,讓他親自或派人到這部磁卡電話前查看,一旦發現陶英的行蹤,務必把他扣留,確保他的安全。同時密切監控前兩起案子的發案地點,也就是鐵皮牆裏的那片荒地,千萬不能讓陶英再遇害。”轉過頭又吩咐管巍道:“聯係楚原晚報社長秦書琪,問他是否知道陶英今晚的行程安排。再與陶英的妻子和女兒取得聯係,看他們是否在一起。如果有線索,馬上跟進,一分鍾也不能耽誤。”


    於銀寶和管巍各自答應著分頭行動。


    這時最困擾沈恕的是,陶英電話斷線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案情與一個孩子有密切關聯?凶手是一個孩子嗎?還是幾名被害人因一個孩子而與人結仇?這環環相扣的疑問,隻需找到一個正確的切入點即可迎刃而解,可那個切入點卻總是若隱若現,不肯到眼前來。


    於銀寶已經聯絡到徐劍鳴,他眼下不在江華大學,但已派出保衛處值班人員趕往那部磁卡電話所在的地點查看,很快就會有反饋。另一名值班人員在通過攝像畫麵監控鐵皮牆內的荒地,到目前為止一切平靜如常。


    管巍聯絡秦書琪卻費了些周折,用了半個多小時才接通電話。原因是秦書琪正和幾個官商界朋友在歌廳包房裏唱歌,陪坐的美女嬌嗔地不許他聽電話,秦書琪是個從不辜負美人恩的知情識趣的場麵人,自然馴服地隻談風月不問政事了。直到煞風景的電話鈴聲一再響起,秦書琪和美女都感覺不堪其擾時,他才憤憤地接起電話。


    聽管巍介紹過今晚的突發情況,秦書琪立即緊張起來,畢竟陶英是報社有編製的員工,連而且警方此前也曾多次與報社合作,以避免凶案發生,如果陶英真要出了事,他多少還是有點責任的。就算沒有責任,僅處理家屬鬧事、上司過問這些煩心事,也夠他應付的。


    秦書琪一手輕攬陪坐美女的纖腰,一手持電話向總編辦主任發號施令,要他配合警方工作,盡快與陶英本人或其家屬取得聯係,查清陶英的去向。


    這時江華大學保衛處值班人員已查看過陶英所撥打的磁卡電話,與上一次場景相同,話筒在電話線上懸空搖晃,電話前空無一人。值班人員遵照於銀寶的吩咐,特意查看了電話的插卡孔,並沒有磁卡遺留在裏麵,似乎陶英未遇到緊急情況,走得並不匆忙。


    從陶英家人處獲知的信息卻讓人憂心忡忡。據陶英妻子祖嘉說,他和女兒陶順子在江華大學禮堂看話劇,還沒回家。今晚學校上演話劇,陶順子獲贈了兩張票,卻又嫌話劇散場太晚,不敢一個人回家,就把她爸爸抓來做保鏢。“爸爸看話劇中途就出去了,說是上洗手間,可一直沒見他回來,手機也打不通,現在已經散場了,我還在禮堂等他回來。”陶順子的手機連響了十幾聲後才被接起來,她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很焦慮。


    於銀寶把掌握的情況向沈恕匯報。


    沈恕的眉心擰緊,不知是否在擔憂陶英凶多吉少。他對於銀寶說:“通知陶順子,馬上回家,她爸爸由我們去找。不管怎樣,目前情況不明,陶順子不能再處在危險中。”於銀寶答應著,沈恕又想起一件事,“你想辦法給我弄一份陶順子剛看過的話劇的劇情,包括導演和演員名單,越詳細越好。”


    忙亂過後,看看時間,距陶英失去聯係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卻仍然沒有任何讓人輕鬆的消息。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地麵上水流成河,雨點打上去濺起陣陣水花。沈恕等待得有些焦躁,又擔心江華大學保衛處的工作有什麽疏漏,就再次打電話過去,詢問攝像鏡頭的監控情況。“放心吧,沈隊,地麵上所有東西都在攝像頭的監視範圍裏,連指頭那麽大的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別說人了,鳥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保衛處值班人員的說話語氣還算尊敬,態度卻有些漫不經心。


    沈恕不滿地說:“雨下這麽大,平地上都淌成河了,那片窪地裏的積水最少三指深了,哪裏還能看得見石子,你別敷衍我。”


    “沈隊,自打你們第一遍打電話來,我的眼睛就盯著監控沒離開過,你倒說我敷衍,地麵的水連石子都沒淹過,哪有三指深?”值班員急了。


    沈恕拿著聽筒愣了兩秒鍾,突然明白過來,身上一激靈,掛斷電話,對於銀寶說:“出事了,你跟我去現場。”接著,又叮囑管巍道:“你留在家裏,我們可能隨時需要增援。”


    沈恕和於銀寶駕駛一台地方牌照車輛,向江華大學疾馳而去,激得地麵上的積水向道路兩旁飛濺。沈恕把油門踩到最底,這台低配置的國產車開到120碼,車身幾乎飄起來,左搖右擺。於銀寶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暈車惡心加上擔驚害怕,雖然不願露怯,但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把兩小時前吃的速食麵吐出來。


    沈恕這樣玩命地開車,因為他預感到凶手還在罪案現場,爭取早到一分鍾,或者就能和他短兵相接。


    可惜他們還是晚了一步。全身浴血、一絲不掛的陶英四仰八叉地躺在鐵皮牆內,圓睜雙眼,嘴裏一股股地向外湧出血漿,身體微溫,竟還沒死透。但是,凶手已不見蹤跡。瓢潑大雨汩汩而下,衝洗著暗紅色的血液,也衝洗著人世間罪惡的痕跡。


    沈恕看著陶英的慘狀,說不出話,重重一拳砸在鐵皮牆上,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


    於銀寶驚詫得目瞪口呆,連聲說:“不是有監控嗎?怎麽會什麽也沒發現?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沈恕對他說:“通知管巍,江華大學東牆外又發生命案。速派急救車、科技處技偵人員和重案隊全部在家刑警到現場來。對,給淑心打個電話,問問她恢複得怎麽樣,能不能到現場來。”雖然明知陶英已傷重不治,卻仍要叫救護車,既是程序要求,也是對生命的尊重,刑警無權判斷受害人生死,必須由醫生做出鑒定。發完指令,沈恕徑直走向牆角的攝像頭,盯著它呆呆發愣。


    所有人員抵達現場時,已經是四十分鍾後,雨勢減緩,稀稀落落的雨點有氣無力地砸落地上。陶英的軀體已經僵硬,身體裏的血液似乎流幹了,皮膚呈現駭人的灰白色。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牙齒暴突在唇外,像是在死前經曆了巨大恐懼和巨大折磨。


    我和陳廣幾乎同時進入現場。陳廣像是沒想到我會來,看到我時微微一愣,隨後輕輕地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卻沒說話。當我戴好手套準備接近屍體時,陳廣伸出胳膊攔在我麵前,不容置疑地說:“你身體還沒完全恢複,我來。”在我愕然的注視中,陳廣快步走向陶英的屍體,並對沈恕說:“讓你的人都往後站,確保現場不被破壞。”法醫在屍檢環節具有絕對權威,他的職位又高,所有人都聽話地向後退。


    陳廣背過身,蹲下去檢查陶英的屍體。其他技偵人員和重案隊探員則試圖搜尋現場遺留的蛛絲馬跡。當然,這僅是根據程序需要走一個過場,每個人心裏都清楚,大雨過後,除非凶手有意在現場留下凶器等證物,所有的微量痕跡都已不複存在。


    陳廣的驗屍手法迅速、準確而全麵,從死屍的體溫、表情、姿勢到外傷部位、僵硬程度,滴水不漏。我在約三米外仔細觀察陳廣的驗屍過程,這時夜色漆黑如墨,現場雖有幾盞照明燈,能見度仍很低,我憑感覺和專業知識指引,還可以分辨陳廣的動作,相信其他人完全看不清他在做什麽。當然,陳廣現在僅是進行外表檢查和外傷檢查,內部剖驗還要回到屍檢室由驗屍官完成。


    陳廣很快做出初步鑒定結果:“屍身有利刃切割造成的傷口計39處,平均深度3厘米到4厘米,屍體舌頭被割掉,四肢筋腱被割斷,導致全身癱瘓,但所有的傷口都不致命,初步認為是流血過多而死。屍體溫度下降很快,考慮到大雨和空氣濕度的因素,死亡時間不超過2小時。屍身沒有捆綁痕跡,也沒有任何反抗的跡象,卻有多處切割造成的傷口,初步分析死者生前被切割時處於昏迷狀態,在凶手施虐的中途蘇醒,卻因筋腱被割斷,已無力反抗,但仍能感受到痛苦和恐懼,因而臉上出現極度複雜的表情。此外,死者全身赤裸,現場卻未發現任何衣物和配飾,顯然已經被凶手帶走,避免衣物上沾有凶手的頭發、皮屑或其他痕跡。凶手的心理素質非常穩定,手段極其殘忍。此案與前兩起凶案雖然稍有出入,但作案的時間、地點和手法均雷同,建議並案偵查。”


    陳廣不愧是享有美譽的資深法醫,不僅檢驗屍身時沉著冷靜、麵麵俱到,敘述和分析也條理清楚、令人信服。沈恕對鑒定結果表示認同,說:“與預料的大體沒有出入,我們在陶英生前對他做了許多工作,結果他還是難逃一死。奇怪的是,這次凶手沒有留下他的死亡簽名。”


    陳廣“唔”了一聲,說:“沒留下死亡簽名,也許凶手準備收手了。”


    “但願如此。”沈恕輕歎了一口氣。


    16.滅門慘案


    2001年9月2日。多雲。


    楚原市公安局重案大隊。


    清理過現場,已近淩晨3點,沈恕招呼我一起上了於銀寶的車。


    像變戲法似地,沈恕不知從什麽地方取出一個證物袋,裏麵裝著個晶晶亮的圓柱形物體,說:“就是這東西,騙過了江華大學保衛處值班人員的眼睛。”


    我和於銀寶都湊過來看,不無好奇地說:“那是什麽?”


    沈恕說:“這是我從案發現場的監控攝像頭上擰下來的,是一個設計得很巧妙的罩子,裏麵有一張動態的鐵皮牆內的下雨圖片,罩在攝像頭外麵,在監控屏上看去,與實時監控的場景一模一樣。我以前在公安部的內部交流會上,聽兄弟省市的刑警介紹過類似的作案手段,所以能及時察覺保衛處反饋的消息有破綻。”


    車身猛地抖動一下,險些陷進路邊的一個水坑,於銀寶憤憤地罵:“這小子,真他媽狡猾,快成精了。”


    隨著車身的抖動,我的頭“砰”地撞在車門上,忍不住責怪他:“你小心開車。”又接過沈恕手裏的東西打量著,“這玩意做得挺精致的,看來花了不少工夫。”


    沈恕說:“對,而且尺寸和角度都要把握得恰到好處,否則圖像看上去就會有偏差。”


    “你是說……凶手在使用前曾經試驗過?”我不太確定地看看他。


    沈恕說:“一定是,否則不會這樣輕車熟路。”


    我噓了一口氣,若有所悟。雖然破案不是我的本行,但為了配合刑警工作,法醫必須接觸一些刑偵學知識,古今中外的刑案我研讀過不少,所以分析案情時不至於不著邊際。我說:“這樣,嫌疑人已經呼之欲出了,最有條件接觸到監控攝像並動手腳的人,隻有他。”沈恕沒表態,但表情上看來並不反對。


    於銀寶也聽明白了我話裏的意思,說:“這人有從軍經曆,受過軍事訓練,年齡、外貌、經濟條件都符合我們對凶手特征的分析,我們在鋪網調查時也曾把他劃進來,但沒有確實的證據,後來他又受到槍擊,似乎替他洗清了嫌疑。”


    沈恕輕輕歎口氣說:“真的假不了。”


    於銀寶又想起一件事,說:“這小子那麽滴水不漏,他作案後幹嗎不把這玩意帶走呢?”


    沈恕說:“可能是我們去得太快了,出乎他的意料,沒來得及。也可能他擔心一取下這東西,保衛處值班室立刻就會發現陶英遇害,不利於他逃脫。”


    車子來到路口,我說:“時間還早,先送我回家吧,反正我現在也派不上用場。”


    沈恕說:“別急,跟我們去警隊,還有一樣東西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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