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恕同意管巍的分析,說:“林美娟的下意識反應是最真實可信的,後麵的話聽上去更像在掩飾。她和蘇南是同齡人,都在楚原市,相識的機會還是有的。我們不妨再和她單獨接觸一次,給她做做工作,也許能得到有價值的線索。”


    誰知林美娟對警方的調查非常抵觸,總是以沒有時間為借口拒絕與警員碰麵。重案隊曾派人低調地到學校去接觸她,她不僅態度冷漠,而且堅持說從不認識蘇南,更沒見過麵。林美娟不是嫌疑人,警隊隻好悻悻而歸。


    林美娟略嫌激烈的反應加重了警方的疑心,重案隊對她和蘇南的生活軌跡進行徹查,試圖找出兩人的交集,結果令人大失所望。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都在楚原市土生土長,但從小學、中學、大學到工作,都不曾有交集,而且兩人生活、工作的地理位置一南一北,橫跨楚原市,路遇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沈恕並未放棄林美娟這條線,畢竟生活中有許多意外,任何兩個人都可能通過錯綜複雜的社會紐帶聯係到一起。


    半個月過去,林美娟緘口不言。重案隊頂著巨大壓力,沒日沒夜地工作,卻未能將案情推進一步。江華大學的師生漸漸淡忘了校園外那具恐怖的屍體,而牽扯進來的四中也已把此事拋在腦後。生活的秩序忙碌而井然,時間的車輪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


    沈恕遭遇了他從警以來最大的難題、最強硬的對手,他仿佛看見凶手狡詐、狠毒、陰險的臉龐,在黑暗中向他喈喈怪笑。


    5.連環作案


    2001年7月20日。驟雨初歇。


    楚原市江華大學圍牆外。


    這起案子也成了我揮之不去的夢魘。自那以後,我對陰雨天有一種莫名的厭惡和恐懼。每天早晨我都會看天氣預報,如果刮風下雨,我的心情就會低落,並在心裏默默祈禱千萬別發生案子,否則一切證據就都完了。


    偏偏楚原市正處在梅雨季節,天總是濕濕的,三天兩頭就有一場豪雨。昨晚,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兩三個小時才入睡,總睡不踏實。到後半夜,外麵忽然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豆粒大小的雨點急促地敲打窗戶,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似乎連玻璃也要敲碎。我用被子蒙住頭,那雨聲還是透進來,像柔軟的羽毛一樣撓著耳膜。睡眠被撕扯成一片片的,噩夢不斷——一會兒是蘇南那血肉模糊、支離破碎的屍體,一會兒是凶手得意而殘忍的臉,一會兒又是我和凶手對峙,他手持寒光閃閃的利刃,向我兜頭蓋臉地狠狠劈下來……


    我驚叫一聲,翻身坐起,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好像裏麵有一柄小錘在叮叮地敲。床頭電話忽然應景似的響起,尋常的鈴聲這時聽上去卻有些邪惡,我向後移了移身子,盯著紅色的電話聽筒,等它又響了幾聲後才接起來。


    “有命案,你現在穿好衣服下樓,我五分鍾後到你家門口接你,一起去現場。”是陳廣的聲音。


    我的“是”字才吐到唇邊,他就掛斷了電話。


    我感覺頭大了兩圈。看看石英鍾,是早晨8點15分。窗外一縷金色的陽光穿透烏雲,驟雨初歇,藍天如洗。又是雨夜作案!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


    鑽進陳廣的車,見他的臉色陰沉得像暴雨來臨前的烏雲,嚇得我把在腦海裏轉悠的一連串問題又硬咽回去,在令人尷尬、壓抑的靜默中,猜測著此行可能遭遇的各種血腥場景。


    “師父,還是去上次的命案現場嗎?”車子拐向通往江華大學的單行道,我猛然醒悟過來。


    陳廣在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刹那間,像晴空霹靂般,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半晌才緩過神來。完了,連環凶殺案,而且是雨夜連環凶殺案,沒有證據可尋,沈恕預測的某種可能不幸應驗了。惡心的感覺又開始衝擊我的五髒六腑,我用力咽下胃裏反上來的酸水,告誡自己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丟臉了。


    我猜的沒錯,這個位於江華大學圍牆外的命案現場的所有跡象都表明,兩起案件是同一凶手所為,毫無疑問將並案偵查。隻是這起案件更加血腥殘忍,因為被害人是女性,切下來的兩隻圓圓的乳房端端正正地擺在托盤正中,周圍整齊地碼著麻將牌大小、規則平整的皮肉。


    屍體正麵朝上橫在碎石瓦礫中,長發垂到臉上,因鮮血和雨水的浸泡,發絲都粘連到一起,顏色也變成猩紅。屍體全身赤裸,臉、脖頸、前胸、肚腹、下陰、胳膊、大腿、雙腳,都被剜得千瘡百孔。與前一具屍體一樣,它的雙目圓睜,暴突在眼眶外,齜著染滿血汙的牙齒。


    這是我從警後檢驗的第二具屍體,驗屍過程簡直像是在人間煉獄中熬煎,你們無法想象我當時的樣子。從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同樣整齊碼放肉片後上桌的燒烤、涮羊肉嚴重過敏,一見到就惡心、反胃。直到幾年後,所有的碎屍、腐屍、焦屍乃至更恐怖、更刺激感官的屍骸,在我眼中都已成為冷冰冰的研究對象,所有的形狀、氣味隻是它的特征和標簽,僅此而已,我再不會對它們產生任何生理和心理反應。


    驗屍的結果是,死者咽喉被割斷、四肢被打斷,全身被割掉120塊皮肉,估計施暴過程長達三小時。從屍體滲水程度分析,凶手是在暴雨中施虐,雨水洗淨了現場所有痕跡,包括刑事偵查所依賴的足跡、手印、指紋、毛發以及其他微量物證。這意味著,除非凶手自己供認,否則警方即使捉到他,也無法把他移交司法。


    在屍體蜷曲的右手中,握著一個製作精美的橡皮質標誌,藍底黃字,是“cywb”四個花體英文字母。我把它裝進證物袋後,交給在一旁眼巴巴地守候著的沈恕。我心裏微感歉意,在這兩次屍檢中,都未能提供有證物或追查價值的線索,偵破工作因此而格外艱難。當然,這是凶手高明的反偵查手段造成的,可作為法醫,兩次都徒勞無功,我無法擺脫強烈的挫折感。


    “cywb,那是什麽?”於銀寶眯著眼睛湊近沈恕的手心,逐字讀那四個字母。


    沈恕說:“虧你還天天在隊裏搶報紙看,這不是《楚原晚報》的標牌嗎?”他的語氣依然不急不躁,讓人對他又多了兩分信心。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惡戰,他作為年輕指揮官,如果先亂了陣腳,就輸了七成。


    陳廣的臉色更加黑了,看樣子不是對我的工作能力和態度不滿,可作為我的頂頭上司,整天擺出這副難看的臉色,難免讓人感覺心裏不舒服。你再有本事和名氣又怎樣?我甚至有些後悔做他的弟子了,但這由不得我選擇。


    陳廣也靠過去打量那標牌,語氣不善地說:“前後發現的兩具屍體手裏都握有東西,倒像是凶手故意留下來的,擺明不把警方放在眼裏。”


    沈恕說:“確實是故意留下來的,不過凶手的意圖倒不是幹擾辦案,也不是單純不把警方放在眼裏,而是留物示警,指向下一個受害人。這更應該看成是受強烈的複仇心理驅使,而凶手又具有膽大心細、計劃周詳的性格特征,才做出這樣在常人看來接近癲狂的種種行為。”


    陳廣的眉毛一挑,說:“你怎麽能肯定凶手是在留物示警,指向下一個受害人?”


    沈恕說:“因為凶手第一次作案時在現場留下一枚四中的校徽,當時我們猜測有多種可能,也針對各種可能進行了調查走訪。在走訪過程中恰好曾接觸過今天的這名受害人,所以一來到現場我就認出了她,是四中的教導主任林美娟,我斷定凶手上次留下校徽的目的是指向下一個受害人。可惜林美娟不肯主動和我們配合,否則她就不會遇害,也許事前她還沒意識到危險正在向她靠近。”


    陳廣還沒答話,於銀寶有些驚訝地問:“真是我們一直在跟進的林美娟嗎?屍體的臉破壞成這樣,怎麽還能確定是她?”


    沈恕指向屍體麵目全非的頭部,說:“她的眉骨很高,又有一對元寶耳,長發,這幾個特征加上我們此前對案情的分析判斷,可以肯定被害人就是林美娟。”


    於銀寶仍將信將疑,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說道:“這麽說,凶手可能還會繼續作案,而下一個殺害目標有可能是楚原晚報社的員工。”


    沈恕笑笑,沒接話。


    我在一邊為於銀寶著急,這擺在明麵上的事你就別再說了,總顯著比別人的反應慢半拍。


    6.難解之謎


    2001年7月20日。晴。


    罪案現場排查。


    勘察過現場,一無所獲。連續幾個小時的暴雨,連地麵的車轍印都洗刷得不留絲毫痕跡。我有些沮喪,看得出重案隊的探員們也都心情不太好。凶手這種聳人聽聞的作案方式,連續兩次在同一地點把兩條生命一小塊一小塊地生生割死,事後又挑釁似地留物示警,明明白白地告訴警方,他還要繼續殺人,而且要殺的人就在某個範圍之內。而我們,竟然任由他逞凶頑,卻束手無策。


    沈恕把辦案警員召集到一起,就在屍體旁邊開了個簡短的現場案情分析會。這時陳廣已經走了,留下我配合重案隊工作。


    “雖然又發生了一起案子,又有一個市民遇害,但案情進展到現在已經明朗許多,我相信,無論案件如何複雜,無論怎樣缺乏線索,隻要鍥而不舍地查下去,終究會水落石出,凶手終將伏法。”這是在鼓舞軍心,沈恕停頓兩秒鍾,繼續說,“目前可以定性,這是一起因仇恨而導致的連環凶殺案。兩名被害人生前雖然沒有來往,但可以肯定他們相互認識,而且還曾惹上共同的仇家。我們要順著這條線摸下去,隻要找出兩名受害人的交集,就有望揪出凶手。而且,楚原晚報社也有人牽連進本案,這個人也一定認識兩名被害人,如果能在凶手動手前找出這個人,案子就相當於已經偵破了一半。”


    在上午的陽光中,沈恕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我了解他以後總結出一條規律,他每逢激動、緊張、興奮時,臉色就會變白,隻是程度並不明顯,所以看上去他不動聲色,其實內心早已風起雲湧、波濤澎湃。


    管巍建議說:“此前我們在走訪中,已經察覺出林美娟對我們有所隱瞞,如果她認識蘇南,那兩人相識的過程可能並不光彩,或者他們曾共同做過什麽不光彩的事情。所以我們要做好思想準備,楚原晚報社可能被牽連進來的那個人,也會出於同樣的理由,拒絕與警方合作。所以我在想,是否應把兩名被害人的具體信息和部分案情在楚原晚報社內部透露出去?如果有人感覺到人身威脅,也許會主動尋求與警方合作。”


    沈恕對此比較讚同,說:“我也有同樣的考慮,這或許是一個有效辦法,但還是先和楚原晚報社正麵接觸一下比較好,視摸底情況而定。老管,現在咱們兵分兩路,就由你和馬文超跑一趟楚原晚報社,老趙帶兩個人到受害人的家裏去摸摸情況,我、於銀寶和市局的法醫淑心去複核現場。其他人回重案隊待命,隨時準備支援。”


    我們複核的第一個現場仍是江華大學冶金館。與上一起案子相同,上課的學生在扶窗遠眺時發現了屍體,據說嚇得不輕,躺在宿舍裏休息,身邊一刻也離不開人。凶手似乎要把他的犯罪過程模式化,可是,殺人複仇的動機能說得通,手段殘忍也或許有他自認為正當的理由,雨夜作案自然是為了消除犯罪痕跡,為什麽一定要在同一地點作案呢?這不符合常規的犯罪心理,絕大多數罪犯包括連環殺手,都會避免在同一地點再次犯案,難道凶手已經膽大妄為到無所畏懼的地步了?不,我想不是這樣,凶手對這個地點情有獨鍾,一定有他的理由。


    江華大學的保衛處處長徐劍鳴早在校門口等我們了,事實上,他一直在觀望犯罪現場。作為校園安全的保衛者,他可能也對這發生在圍牆外的慘案憂心忡忡吧。徐劍鳴的臉色不太好,胡楂發青,見麵後也沒多說話,把我們徑直帶到冶金館的一間教室。


    這次發現屍體的學生所在的教室位於五樓,自三樓往上,從麵向鐵皮牆的每個窗口望出去,都可以看清牆裏的場景。沈恕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一言不發,其他人也都不說話,一時間寂靜得有些壓抑。可以想見,這起詭異恐怖的連環凶殺案,給在場的每個人都帶來了難以言說的壓力。


    徐劍鳴率先打破沉默,說:“我說幾句外行話。從凶手的做法來看,似乎並沒有想藏匿屍體,他這樣安排分明是設計好的。凶手似乎對江華大學的校園很熟悉,至少他曾進入過冶金館的教室,有沒有可能凶手就是江華大學的人?”


    “江華大學並不是保密單位,進出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凶手處心積慮作案,一定事先查看好地形,所以不能武斷地認為凶手和江華大學有必然關聯。”沈恕停頓了兩秒,略作思考,繼續說,“凶手兩次作案,都選擇了同一地點,約這很不尋常,不符合常規犯罪心理。”——他和我想到一起了——“所以我認為,這不僅僅因為凶手個性偏執,還由於這個地方對他有某種特殊含義。徐處長,我想委托你辦一件事。上次你說過命案現場曾是江華大學的資產,你能不能幫我弄一份資料,包括那塊地麵上曾有哪些建築,有什麽人在那裏居住生活過,發生過哪些大事,還有那塊地是什麽時間轉賣出去的,目前屬於哪一家公司,為什麽長時間撂荒,越詳細越好。這些不屬於官方資料,收集起來也很瑣碎,你作為校內人員,做這件事比我們更方便,所以拜托你。”


    徐劍鳴應承下來,說:“沒問題,協助警方辦案也是我職責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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