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響的時候,我還在想會是誰。


    一段日子,我鎖在家裏昏天暗地地寫文。小說、論文,中文、法語,不斷交替。天氣暖了,暖氣剛斷,腳上的疤依然在,提醒著我別再惦記夏天的裙子。剛寫完小說《翡冷翠》,我把資料收拾齊整,給家裏來個大掃除,窗明幾淨的,我沒想過誰會來,更沒想到會是他。


    美國和法國的距離,到底沒有中國和法國那麽遠。安祖站在門外,行李包在腳下,臉上有點兒胡渣。我差點兒問他: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才想起來,這段日子沒搬過家,我在蒙馬特高地住了1年多了。


    1年多的時間,從失意、絕望,到慢慢掙紮著回到現實,腳還沒踩穩,又被一巴掌扇回原地。我脫口而出:“什麽時候回來的?”“剛到。”


    他沒怎麽變,曬黑了點兒,套一件印著他學校名字的t恤,有股加州陽光的熱度,大西洋西岸的海風對我來說是陌生的,我承認有那麽一點點陌生的感覺。


    沒再說什麽,讓他進了門。我進廚房,從冰箱裏拿出一點兒菜和肉。想煮碗麵時,發覺安祖已經睡著了,躺在地毯上,頭枕著行李,發出舒適輕微的呼吸聲。


    我給他留了條子,我要去看小孩子,傍晚回來。


    很忙,忙得連回想的時間都沒有。當我趕回家時,安祖已經走了。我想,他或許去看住在養老院的奶奶,或者又回美國去了,甚至,他不曾來過。這一切都是我忙極時想象出來的自我安慰。但廚房裏的麵碗是空的,他真的來過。


    那枝玫瑰仍吊在窗角,皺皺縮縮的,覆滿灰。還記得盧浮宮裏驚豔的玫瑰,那是幾年前?人和物一樣,衰老對其而言是件醜陋的事。我曾幻想過搬家的時候不小心把這玫瑰給弄丟了,或者它被老鼠叼走,被風吹散,被腳步壓碎。可它一直都在,頑強地占據一方,永不言敗。


    安娜問過我:“如果安祖回來,你會怎麽做?”


    我狠狠的模樣:“當然是用掃帚把他趕出去!”


    她很肯定地說:“你不會這麽做。”她說得對,而且我還很高興,情緒被攪得大起大落,各種猜測,各種心跳,這場戀愛還沒完吧?


    我繼續寫文,門鈴忽又響起。


    天色開始浸黑,幾盞路燈的光掃進房間,光線橫移過去,拂亮安祖的臉,雖隻有刹那。我明明是快樂的,卻質問他:“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


    安祖答得微妙:“還有個地方沒和你一起去。”


    我想,大概是巴黎最後一個角落吧。


    離家不遠的紅磨坊。紅磨坊的外觀很不起眼,一台紅色風車,白天安靜無聲,夜晚閃著幾盞燈,燈光刷亮下麵幾個字:moulin rouge(紅磨坊)。我們排隊進去時,見一路紳士淑女,一個個裝扮得赴盛宴似的。安祖選了最好的位置,桌子、台燈,晚餐也都在這裏解決,香檳待會兒便會送上來,歌舞劇馬上開始,俊男美女們能讓人眼前發亮。歌舞演員們一般來自英國或澳大利亞,舞女的身高接近1.80米,跳康康舞時,能感覺到迎麵撲來的歡樂場氣氛。


    巴黎的特點是:觀眾與演員總不是巴黎人。如少了巴黎,人類該怎麽活呢?


    歌舞歡樂至極,晚餐可口宜人,我的思緒開始遊走,越熱鬧的地方越適合走神。我無心關注舞台,我隻想問他,在美國的這一年,過得怎麽樣,為什麽突然回來找我。未等我開口,安祖說:“我明天的飛機回去。”


    “挺忙的。”


    “周末才有空,我還沒有放假。”


    “我挺忙的。”


    他轉過頭看我,那麽大的音樂,我一點兒激情都沒有。如果他沒有來找我,或許還能有一段美好回憶。回來幹什麽,偶爾迸發的想念嗎?等這點兒念想過了,就馬上回去,把其餘的情感寄托在別人身上,直到哪天忘了回憶裏那個人是誰。是不是,安祖?


    這4年裏,我是不是你心裏的主角?還是隻是占據了大部分戲碼的配角?17歲時的女友,那些永遠美好的時光。如果是我,我就不會回頭去找,一找,把僅存的回憶都破壞了,想象怎敵世事。如果美好一如既往,為什麽你還要回來找我?


    歌舞正處高潮,那個男演員帥極了,再帥也沒用,我必須回去寫文,沒時間了。我大概是紅磨坊建立以來第一個中途離場的觀眾。200歐元的入場券,我瀟灑揮揮手——反正不是我掏的口袋。


    我用叉子搗鼓著盤裏的鵝肝,切得很細,分崩離析了我才滿意。我對安祖說:“我回去了,你慢慢看。”


    我拔腿便走,他追出來時兩人已經在紅磨坊之外。安祖有怒意:“幹什麽,剛才還好好的!”


    我說:“剛才都是裝的。”


    他說:“那你現在準備幹什麽?”


    “回家寫文章,明天還要工作賺錢。”


    “那你就不應該答應跟我出來!”


    “你就不應該回來找我!”


    在地鐵nche站的站口,我們爆發了有史以來最為激烈的一次爭吵,他說我陰晴不定,我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太自我。吵架時我還看了下手表,太晚不行,得趕快回去。我衝他嚷:“所有的錯都是我犯的,妨礙你們相親相愛了,真抱歉啊!見到你還是很高興的,不過到此為止吧,我沒時間。”


    他愣了會兒,說:“你沒給過我時間讓我解釋。”


    “事實就那樣。”


    戀愛初期甜蜜滿滿,後期是爭吵,無休無止,是不是該斷了?


    他站在我麵前,頭發長了些,其他的沒變。變的是我們彼此相對時的姿勢,沒有擁抱,沒有牽手,連一個問候的吻都沒有。我不冷不熱,他尷尬。我說我要走了,有什麽話快點兒說,他就說我總是這樣。


    起風,刮得我的聲線都散了,我不會承認是因為想哭……


    安祖,我要生活啊,我想要在巴黎完成學業就必須去工作。難道我不想和日夜思念的人多處一會兒嗎?我太想了,可是我不能。我多麽羨慕你,可以專心致誌地去學習,學習之餘見見心愛的人,這難道不是年少的人最美的時光嗎?每當我打電話請朋友寄貨來法國;每當我匆忙而紊亂地和顧客約在地鐵站交易服裝和飾品;每當我坐很長時間的車去打一份很短的工;每當我帶著孩子,耗費時光陪他們玩無聊的兒童遊戲……我多麽想把這些時間都用在學習上,我可以選更多的課,擁有更豐富的知識,拿更漂亮的分數。當然,更想和你在一起,度過更多美妙的甜蜜時光……這些,你知道嗎?我很忙很忙,剛失戀時,忙得差點兒忘了你已不再是我男朋友。


    我不說你也清楚的。或許,我們本不是同一片天空下的人。


    他眼裏有淚光。


    我說:“可惜到現在也沒有摸索出一條可以長期維持生活的路,都是打的零工。我以為這幾年過去,可以穩定些呢。”不是沒想過靠著男朋友的肩歇一歇。可是,你看,他現在是別人的男朋友,我靠自己是對的,退時可以全身而退。


    說這些,很不浪漫。


    我看看表:“我該走了。”


    見麵又如何,明天,他又飛美國了。安祖有什麽話要說,我不是不想聽,可我必須得走。我能猜出幾分,因為他看上去不快樂,比跟我在一起時不快樂。17歲,多遙遠的年紀啊,安祖,你想她,愛她。這麽多年,再見麵時還能擁有從前的感覺嗎?而那麽美麗的女孩,她會沒男朋友嗎?彼此還有熱烈的感覺嗎?


    或者有,或者沒有,都已與我無關。別再試著告訴我一切,有些事,即使你想說,我也不再想知道了。驕傲的人,怎允許別人以同樣的方式再傷自己一次。


    我對自己說:“裝糊塗啊,裝糊塗什麽都過去了,他對你那麽好。”一會兒又想,“究竟是留戀他這個人,還是留戀他對我的好?要斷早斷。”


    明明忍了,卻在車上哭得一塌糊塗。


    也沒時間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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