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冬天。法國阿爾薩斯。


    天極冷,雪下得很厚,詹妮趴在哥哥的背上,她沒有鞋子。哥哥比她大不了多少。兩人在雪地裏轉著,不敢回家。家裏的父親很暴力,街上又有德國人,他們隻能在雪地裏消磨時間。詹妮幻想著,或許能夠在雪地裏找到一隻凍死的小獸,像上次那樣吃頓肉,肚子會好受點兒。


    媽媽一定在那裏。


    詹妮說:“哥哥,別去那裏。”


    他們的母親在路邊接待德國兵,衣裳不整,醉得一塌糊塗,是當地有名的妓女。詹妮對母親沒有一點兒感情,起碼在外人看來是這樣的。她極富個性,當懂得母親隻會與男人周旋時,她選擇遠離,冷冷地看著發生的一切。她說:“如果媽媽能夠給我和哥哥帶來一點兒食物,我就不會恨她,但她隻會喝酒,填飽自己的肚子。現在又與德國人鬼混,我看不起她。”


    那年她10歲。


    她恨父親,那個因為她偷吃了一點兒香腸而拿獵槍頂著她腦袋的男人。人生的起始歲月,她隻記得哥哥,不過戰爭很快讓她失去了哥哥。


    上個世紀60年代是法國的黃金年代,詹妮從阿爾薩斯搬到了巴黎。


    她17歲有了第一個孩子,男孩;很快有了第二、第三、第四個兒子。丈夫是個膽小的好人,不敢坐飛機,不敢坐火車,一輩子窩在阿爾薩斯那個小村莊裏。兒子們漸漸長大,她離了婚,丈夫後來因酗酒去世。


    詹妮對第一個兒媳說:“別讓我再見到你,賤人!”


    第二個兒子結婚時,她祝願兒媳婦能夠淹死在塞納河裏。


    第三個兒子曾偷過珠寶店的金飾,警察來搜查時,詹妮把金首飾藏在冰箱的冷凍室。三兒子後來成了億萬富翁,沒有結婚,詹妮跟兒子女友的關係很好。


    第四個兒子結婚時,詹妮說兒媳婦的嘴像雞屁股。


    她尖酸刻薄,隻有二兒子經常來看她,二兒子的性格跟他父親一模一樣,是個好人。


    孫輩們也漸漸長大,大孫女曾說:“我去奶奶家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個外人。”她從不會去看詹妮,詹妮也不過問她的生活。孫子找了個黑人女朋友,她當麵說其是“黑奴”“睾丸清空機”。


    詹妮活得並不淒涼,她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收入,做得一手好菜,穿衣打扮向來得體,甚至時尚。但很少有人來看她。


    直到某天,她的曾孫女出生,一個黑白混血兒。詹妮也是聽人說起才知道自己當了曾祖母。她給所有的家人打了電話,請他們周日過來聚餐,兒子孫子們陸續來了,十幾個人,一張大桌子都不夠。詹妮抱著曾孫女,很開心,她大概忘了,曾孫女的媽媽是她口中的“黑奴”。


    她站起來,一個個親吻著孩子們,擁抱他們,衰老的皮膚滑過年輕的臉。孩子們有點兒不適,也有點兒感動。不過感情並不是一天鑄就的,聚餐過後,孩子們仍然沒有探望她的習慣。詹妮仍然孤獨地活著,時不時抱怨兒孫,說著兒媳孫媳的壞話。


    詹妮是我們這棟樓的保潔員。我第一次見她,是震驚於她的緊身豹紋衣、漂亮的口紅、高聳整齊的發型。她在外麵套了一件工作服,每天都這樣,穿得很漂亮,然後打掃衛生。


    若不是因為詹妮搶了另一個保潔老太太的工作,若不是那個老太太替我收了一封信,讓我去她家拿,若不是那個下午我恰巧有空,老太太願意跟我閑聊,我就不會知道詹妮的故事。


    老太太和詹妮是親戚。


    我們那棟樓裏的人,背地裏叫詹妮“穿緊身豹紋衣的奶奶”。


    算來,她已經快80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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