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正式大學前,要先學習一年法語。


    我記得第一堂的內容是自我介紹,我們的法語老師叫絲麗薇,50歲左右。我們都直接稱呼她絲麗薇。


    10月開學,巴黎漸漸轉寒,冬天的陽光注入玻璃窗,很暖。大約有20來位同學,來自世界各地。我記得坐我左邊的女同學叫sayoko,小夜子,日本人;右邊是一位韓國男同學,他的名字的字母拚寫很怪,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名字漢譯為金基男;班上還有位韓國女同學,姓樸;金發高大的德國男同學餘力;美國女同學阿曼達;荷蘭小美女關;坐在角落裏的馬達加斯加修女同學;以及,很有禮貌地請我把椅子挪一下,椅腳踩住了他書包的,溫和的越南同學,小阮。


    老師讓大家把座位挪一下,圍成圈兒,這樣易於交流。


    大多是20來歲的年輕人,國內完成學業後再來法進修。


    小阮說他是神父,想進修一年法語後再進修神學。我瞅他一眼,這麽年輕就成了神父。


    小夜子說她是陪男朋友來巴黎的,男朋友在巴黎工作,她就進校學點兒法語,然後她說很想結婚。絲麗薇鼓勵她:“想結婚就直接告訴他。”


    關想進法國大學學社會學,她很愛笑,荷蘭人中少見的小個子。她的父親是木匠,這讓我想起阿姆斯特丹遍地的花木屐。


    阿曼達的專業是博物館學,法語純屬愛好,她說等這學期結束,想去倫敦工作。


    金基男的目標是獲得法國文學碩士學位。


    樸同學卻怪絲麗薇叫不好她的姓名,她姓樸,不姓其他什麽,義正詞言。接下來的自我介紹我沒聽清楚,她口音太重,我聽力也不行。


    馬達加斯加的修女同學年齡最大,她有點兒胖,皮膚黑黑的,脾氣爽朗,寫得一手漂亮的花體法文。她很愛拍我的肩膀,經常一捶下去,向我借筆紙什麽的。


    餘力的金發很漂亮,之所以對這一點印象深刻,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純正金發,似有陽光落入發間,抖出金光來。“金發碧眼”真是個美好的詞,至於他說了些什麽,我完全不記得。


    這位德國同學平時極少交流,倒是法語學習結束後,隻有他經常來信問候。


    絲麗薇向我微笑:“輪到你了。”


    所有的人都看著我,我該說些什麽呢?說巴黎19區灰暗的角落?經常哭泣的二房東阿美?各類匪夷所思的、昂貴的物價?這些是我對巴黎的第一印象。我當然不會說它們,我說理想,說來法國的目的。我想與文字打交道,不論是中文還是法文,文字是人類記錄情感的途徑,我說我想進入文學專業,成為作家。


    這是理想,無論多“狂妄”,沒人嘲笑你。


    那時年少,多美好。


    下課時,絲麗薇悄悄叫住我,問:“亞洲文化中,如果拚錯別人的名字是不是很不禮貌?”


    她指的是樸同學。


    我腦子一蹦躂,忽然想到電影《蝴蝶君》,法國人對神秘的東方文化抱謹慎態度,小心翼翼,怕冒犯了他們看起來莫名其妙而我們覺得理所當然的“禁區”。


    絲麗薇怎麽不去問金基男同學呢?好歹他們都來自韓國。


    樸同學的發音也不好啊,把絲麗薇叫成“四裏外”。


    我覺得樸同學有點兒小題大做,老師又不是故意的。


    我說:“韓國同學可能對名字發音比較講究,不過他們很尊敬年長的人,尤其是老師。”


    絲麗薇是個敏感的人,她很快就明白了。


    人心哪容得下雙重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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