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01</h4>


    三姑家的大兒子大書來我家串門,帶著他的妻子和八九歲的兒子。


    妻子瘦瘦弱弱的,靦腆又客氣,廣西人,皮膚還有點黑。一家三口生活在常州,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回蘇北老家住上幾日。我們也隻有在這時能碰上麵。走在路上迎麵看到對方,馬上收拾好表情,刻意寒暄幾句。


    大書一進來,我就笑著問候:“大哥、大嫂,新年好!”


    說完趕緊從沙發上坐起來,把昨晚蓋的被子抱到隔壁臥室,挪出位置給他們。那幾日天氣寒冷,夜間還下了一場雪,臥室有空調,我就在裏麵沙發上睡了。


    我抱被子的時候,把電視機上的電線給蹭下來了。


    “別急,別急。”大書關切地說,帶著一種長輩安撫晚輩的派頭。


    “沒事,沒事。”我也回他。


    幾步就把被子放好。等我回來,他們一家三口已經坐在沙發上了。我透過窗玻璃,看到外麵白茫茫一片,除了中間那條腳印踩成的小路,一切都是靜謐無形的。


    “現在家裏的條件比以前好多了,真不錯,真不錯呀。”大書嘴裏一邊說,一邊用手按按屁股下麵的沙發,還抬頭看了眼牆上正在運行的空調。


    “也沒有,哈哈,不過以前是真的窮咧!”我客氣地回應著,把茶幾上的花生瓜子往孩子身邊推了推。


    我說:“一晃都長這麽大了啊,想當年大哥在家讀書的時候,我還跟這孩子差不多大呢。”


    看著吃著糖果的孩子,我突然想到了過去。  <h4>02</h4>


    我八九歲時,大書那會兒十七八歲。


    他在市區讀大專,當年大專出來的,也算半個文化人。我媽經常在我麵前吹噓大書哥怎麽怎麽厲害,以後要像大書哥學習,考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嫁個好男人。周圍鄰居都把他當成學習的榜樣,儼然“別人家的孩子”,尤其是他下麵還有個不成器的弟弟二書托襯著。


    二書比大書小兩歲,遠沒哥哥成熟。大書對人客客氣氣的,走哪兒都笑容滿麵相迎,誰到他家串門,他又是請上座,又是端茶倒水陪聊的。二書完全麵無表情,自己玩自己的,他媽讓他跟客人問好,他也不理會。


    比如,那會兒村裏就幾家人有電視機,這讓喜歡看電視劇的我們姐弟幾個異常激動。沒辦法,滿村子跑,誰家有電視機,我們白天就跟機主家講好,約幾個小夥伴晚上一起過去看。


    到了三姑家,三姑提不起興致,但也沒說不行。大書哥就說:“來來來,都過來看,一人看跟一群人沒差,在一起還熱鬧。”看到一半,二書把電視給關了,趕我們走,他要睡覺。


    母親正好過來找我們,罵著:“看什麽看,趕緊回去睡覺!別打擾人家!”


    不知她說給誰聽的,反正聲音有點大。  <h4>03</h4>


    母親突然推門而入,一陣寒氣從她背後襲來,衝進屋內。她站在門邊端詳著沙發上的幾個人。


    “大書長胖了呀,這麽多年變化挺大,這孩子長得真俊,跟他爸小時候一樣一樣的,俊得咧!”


    大書被我母親看得很不好意思,笑了笑,很勉強。


    當年大書確實一表人才,在我的印象裏,他身上的衣服不多,總穿那幾件襯衫和西服。但任何衣服在他身上,都是舒服的、熨帖的、氣派的。


    他高中畢業後,到市區讀書,談了一個市區的女朋友。女孩子家裏很有錢,三姑經常在我家串門時小心地“透露”女方的一些信息,比如“我們以後姑丈是當官的”“在市中心有兩套房子啊”“家裏就這一個寶貝閨女咧”。


    母親聽著快要羨慕死,連連驚呼:“不得了,不得了!”


    大書有一回帶女朋友來我們村裏玩,很快吸引了整個村的人圍觀。我幾乎五六年也進不了一次市區,看到城裏的姑娘,也是很興奮。


    這個女孩白淨、漂亮、時髦。被一群人圍在房間裏麵,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今天就辦婚禮呢!她臉紅著,有點害羞,也膽怯地偷偷看一眼盯著她看的村民們。


    突然,外麵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女孩的爸爸從車門下來就衝進屋裏。大家哄鬧起來,叫嚷著。男人要把女兒拖出房間,帶回家。女孩抗拒著,叫了幾聲“不回”。


    “你也來啦,要不一起吃個晚飯吧。”不知三姑是沒搞清楚狀況,還是故意逞強,我不知道。


    她走近西裝革履的準丈人,麵前的這個男人,應該是第一次來到這樣破舊的房間。他一走進來,氣場跟這裏格格不入,大家都怕不幹淨的地麵髒了他幹淨的皮鞋。


    他轉身,看著麵前這個婦人,說了句:“不用了,我先帶我閨女回去,今天打擾你們了。”說完他拖著女兒到了門口,帶著一股怒氣,把女兒塞進車裏。


    大書跟在後麵,直到目送著車子走遠,一語未發。


    那次以後,大書就跟女孩子分手了。  <h4>04</h4>


    “你家這液晶電視買得不錯嘛!”大書一句問話,把我從20年前拉到現在。


    眼前這個男人,38歲,身材早就變形走樣,隆起的肚腩和市儈的神色,早就顯露他是個被生活欺負過的男人。此刻,他的身邊坐著不怎麽好看的妻子,在嗑瓜子。


    大嫂剛到我們村的時候,挺著個大肚子。


    大書大專畢業後,就到了常州工作,在那裏工廠車間上班,從800元月薪到現在的5000元,就在那時結識了現在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廣西人,也是在常州打工的時候認識了大書。三姑第一次看著又黑又矮又瘦的大嫂,麵露難色,但生米煮成熟飯,而且那年大書已經快30歲了,三姑隻得點頭。


    等孩子生下來會走路時,他們才在家裏舉辦婚禮。人群喧鬧,鞭炮聲急促又短暫,“劈啪劈啪”在外麵叫囂了幾聲,就歸於平靜。有點躲躲閃閃的意味,生怕別人知道他們結婚了。


    大嫂聽不懂我們這邊的方言,每次問她什麽,她隻管笑,或者做做手勢。結婚那天,我媽讓我過去抓把喜糖吃。我一進房間,就看到穿著紅衣服的大嫂,她塗著過於誇張的口紅,一群人圍在這邊,盯著她。我突然想到七八歲那年,大書的初戀女友來這裏吃飯,就是這樣被村民盯著的。


    “新婚快樂,今天很漂亮。”我講著普通話,祝福大嫂。


    “謝謝。”大嫂看了我一眼,微微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全屋的人都用方言嘀咕著,她處在另一個世界。一聽到我這一聲,她麵露笑意。


    此時,她坐在我家沙發上,孩子吃著糖果,丈夫看著電視。她東看看,西看看。


    “我結婚那年,你那時候還在讀中學呢,一晃過去這麽多年了。”她操著不熟練的方言,跟我慢慢傳達著她的想法。


    “對啊,都老了呢。”我用方言回。


    “不老,正好的年紀。”她勉強跟我溝通著。  <h4>05</h4>


    這時母親端著一大塊熱乎乎的米糕進屋,招呼我們一起吃。米糕切成一塊一塊,我們從茶幾上各自抓取,放到嘴裏。甜甜的,黏黏的,韌道正好。我看到外麵已經出太陽,地上的雪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


    我說:“爸媽是真的老了,還要辛苦種地。”


    大書不禁皺著眉頭,提高嗓音,顯然對這個話題比較感興趣。他說:“阿爸阿媽閑不住,早跟他們說了,把地承包給別人吧,不聽,每年辛苦賺那麽點錢,還不夠現在去醫院看病的咧!”


    大書確實有讓父母把土地承包出去的打算。每次我看到他那70多歲的父母,還要早出晚歸往地裏跑。推著單輪車、扛著鋤頭或是背著簍筐,他們佝僂著背,往地裏走去。跟我的父母一樣,仿佛今生要跟這片地融為一體。


    大書說到興起,摸著口袋,像是要掏煙盒,但又止住,哀歎地接著說:“每年大忙時,累死累活的,把身體也折騰不行了。往醫院一走,也是不少的錢。人家是‘脫粒’,兩老的是脫層皮。”


    “脫粒”是農村農忙時一項最重要的項目。把地裏割來的麥子或水稻一捆捆綁好,拉到家院裏,堆在一起,抽個時間把粒子“脫”下來。這是農忙的豐收時刻。


    脫粒機一啟動,得有人專門負責穩住發動機,有人負責遞送麥捆,有人負責一捆一捆塞進機子裏,有人負責清理脫粒機下麵的碎草。至少也要4個人,才能完成“脫粒”這個活計。


    我想起有一年農忙時,三姑父運輸糧食時從車上摔下來,送進醫院。那天,隻有三姑和大書在家,我去他們家借木鍁,看到正在脫粒的他們,機器“嗊嗊嗊”叫著,塵土草屑滿天飛。明顯忙不過來,大書一邊抱著麥捆給三姑,一邊清理機器下麵的碎草,還要時不時給機器裏麵加點水。


    我不忍心,主動過去幫忙,一直幹到結束,吹得我滿臉灰塵。


    父親在這期間來過兩次,他在旁邊轉了又轉,就是沒有上前來。我想問他找我有事嗎?還是想過來幫忙?但機器作業的聲音太吵了,根本聽不見。


    結束後,我因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等著父母親誇我。剛走進家門,母親板著臉,她有點生氣地說:“你去他家幹什麽活,我們自家的都沒忙完。”


    “這孩子不曉好歹。”父親在旁邊幫腔,我快氣死了。


    到了中午,三姑提著簍筐經過我家,喊我:“今天感謝你啦,到我們家來吃個飯吧。”


    脫粒結束,每戶人家都要大吃一頓慶祝豐收。我猜三姑的筐子裏裝著剛從村頭小店買來的肉菜,激動地說:“好啊好啊,等會兒我跟爸媽一起過去。”


    她表情有點難堪,說:“這樣啊,那我讓大書多煮幾個人的飯。”


    “不用了,就她去吧。”我爸說完轉身就走了。


    我忘記那頓飯具體吃的什麽,就記得全程在尷尬的氣氛中結束。


    我還記得第二天我家脫粒,大書聽到脫粒機聲響,馬上過來幫忙了。  <h4>06</h4>


    “如果他們不種地,會覺得生活沒意思的。”我繼續跟他們閑扯這個話題。不常聯係的舊熟人,除了閑扯過去,也不會為了一個新的話題較真。


    大書接著我的話,說:“忙了一輩子,也不知道消停幾天。我們這年紀,壓力才叫大啊!在外麵打工,本來就很累!雖然我住在廠裏,不用交房租,但孩子眼看就大了,還是要買房子的。去年我托關係把這個小鬼送到當地好學校,也是花了我一大筆錢的!”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旁邊的大嫂麵露尷尬,想要阻止,也作罷了,還是讓他繼續說,不過大書卻突然不說了。因為這時二書一家也過來串門了。


    二書的命,在外人看來是要好點。中專畢業後,也是去了常州工作,遇到了本地女生,沒多久兩人就在一起了。女方家本來在市區就有一套房子,結婚的時候他隻出了一點裝修費。


    “也就是一個倒插門。”父親經常在我麵前諷刺人家。


    二書帶著老婆孩子進門,外麵雪已經開始化了,地板上被他們踩出了許多腳印。房間裏熱鬧起來,一時間沙發坐滿了,孩子在上麵蹦蹦跳跳。


    大書妻子說:“別跳了,小心壞掉了,這個沙發貴的。”


    二書妻子說:“呀,這沙發不錯,正好家裏的舊了,回去也換一套。”


    我問大書、二書:“你們什麽時候回常州啊。”


    二書說:“再過幾天。”


    大書說:“今晚就走,過了12點,走高速不收錢咧。”


    說完大書起身要走,拉著還在皮鬧的孩子。


    外麵的雪已經化了許多,門口堆的那個雪人,還立在那兒。不久之後,路上將滿是泥濘,踩一步陷一步。我看著他們一家三口走遠,大書牽著孩子的手,妻子跟在他身後。每走一步,腳下的雪片“嘎吱嘎吱”作響一回。


    從前的種種,像是一場隻有我記得的夢。  <h4>07</h4>


    我還想到一件事。


    當年脫粒那天,在三姑家吃飯。席間,三姑講起一件趣事:“最近一直接到一個女的打來的電話,有時白天,有時是夜裏一兩點,接通了又不說話,奇怪咧,以為是鬼!”


    有一次三姑急了,罵對方。對方說:“我隻是想跟你聊聊天。”


    三姑更急了,莫名其妙,直接回她:“我還想跟你聊聊咧,有病吧!”


    “我是有病,所以才跟你聊天的。”三姑聽完,氣得直接掛了電話。


    我和大書都當笑話聽著,哧哧笑著這打錯電話的姑娘。


    沒過多久,大書在城裏的初戀女友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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