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01</h4>


    桂榮醒來時,屋內已經照進了微弱的光,隱約能分清牆壁和床的位置。她側身看向窗外,這會兒五更快過了。外麵傳來的幾聲雞鳴犬叫,提醒她時間確實不早了。這個時節還在農曆二月,北方的寒冬沒有正式過去,冷不丁就是一場雨雪。桂榮坐起來,把昨晚脫下蓋在被子上的棉襖披在肩上,她沒有離開被窩。


    房間還是冷的,空調掛在牆上,也沒有開。桂榮抬頭看了眼這台微微泛黃的空調,記得還是3年前,她男人李建成花了3000元錢,從鎮上扛回來的。當初買這空調也是迫於無奈。大女兒自從嫁到外地,逢年過節才能帶著女婿和外孫女回來一趟。每回走進屋內,夏天熱得直冒汗,冬天冷得打哆嗦。不出三日,外孫女臉上不是痱子就是凍瘡,小孩子覺得來鄉下好玩,樂嗬嗬也不在意。但沉悶的女婿還是看在眼裏、熱在身上、記在心裏了。桂榮跟李建成一商量,還是去搬一台回來吧。


    這空調也就過年那幾天吹上幾日,夏天三十八九攝氏度的高溫,桂榮和建成也舍不得開。“真是的,這空調真費電!”建成熱得直罵娘。跟以前一樣,每年夏天,兩人還是吹著電風扇過來的。熱風呼呼送到身上,吹得人頭昏腦漲。一晚上要熱醒幾回。早上醒來發現頭發濕了,黏稠的汗液已變成碎鹽塊。


    桂榮把棉襖穿了起來,還是沒有下床,她摸黑打開床邊的燈開關,房間立馬亮起來。看到桌子上是她昨天準備的行李,不禁陷入了沉思。從前的幾十年,都是她送別親人離家,今天這些包裹,卻是給自己準備的。


    她想到孩子們過完年陸續離開,走時她還挨個塞了幾大包東西。是她熬了幾個晚上做的藕餅、肉包、豆沙包、米糕,還有鹹菜幹、油炸秋刀魚,就連大米、麥子她都想往孩子那裏送。


    小女兒最調皮,每回桂榮在她臨走時塞給她,她都一臉不耐煩,連連稱:“阿媽!這些都有的!不用帶!買得到!太麻煩了!”桂榮擔心孩子在外麵吃不飽,吃不到家裏的特產,或是外麵的物價太高了,買東西貴,她恨不得把家裏能吃的都給孩子帶走。幾個孩子也是半推半就,勉強帶走一些。


    隻有小女兒會把這些東西偷偷塞到被窩裏。以前小女兒讀書時住校,臨走時都會來這麽一出。今年初五那天,小女兒回去上班,提著行李要走時,桂榮掀開床上的被子,果然看到剛剛裝的東西全部在這裏。當場被抓到,小女兒哭笑不得,隻好帶上。“阿媽,你太狡猾咧!”女兒故意怪嗔道。“帶著咯,外麵貴。”桂榮一邊笑著一邊把袋子裝進女兒的行李箱。


    想到這裏,桂榮在心裏樂嗬著。有孩子在身邊,終歸是有著落的。她打算起床收拾下,把昨天整理好的食物,等會兒一起帶上車。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可以說是她活了58年來最特別的一天,因為她要去外地了,去找她的孩子們,去過另一種生活。她鼓足了勇氣,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桂榮做這個決定並不是倉促的,可以說她這一生都在準備著。  <h4>02</h4>


    年前她還在鎮上的派出所裏做飯,這份工作她一幹就是十年。她摸準了所有人的口味,所裏十七八個幹事,從所長、書記到大隊長、聯防隊長,甚至連記賬的會計,誰愛吃辣,誰喜歡吃鴨肉,誰不愛吃香菜,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連每個人專屬的盛飯的碗,她洗完後,都能擺在正確的位置上。


    她做這份工作時,才48歲,所裏會計每天給她100元菜金錢,隨便她買什麽,保證三餐有肉、每餐不少於5個菜即可。她每天5點起床,騎著車去派出所旁邊的集市上買菜,天還沒大亮,她就把粥煮上了。


    因為她踏實肯幹,終於說服了局長,讓她男人李建成進局裏做門衛,輔助做後勤,每天洗洗廁所。兩人拿著一樣的工資,10年內,從500元漲到800元,中秋、春節還能收到月餅和糧油,也算過得下去。


    平時村裏誰家辦戶口、換身份證,找到建成插個隊。“沒問題,小事,明天就讓你家辦。”一向沒什麽本事和追求的建成,接過對方送來的煙,許諾道。因為這層關係,建成自然是喜歡這份工作的。在所裏輕鬆,在村裏有麵子,偶爾還能撈一把肥水,他幹得比桂榮更起勁。


    隻是去年年底,鎮上派出所搬到隔壁鎮去了,兩鎮合並。所長讓建成繼續過去幫忙,偏偏沒提桂榮。桂榮急了,趕緊把去年春節二女兒送給她的好煙好酒拿出來。


    她一上班就舉著煙酒對所長說:“所長,你就要走了,這麽多年多虧你照顧了。哦……那邊所裏有人做飯嗎?”


    所長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沒當場給答複,收下禮物,隻是說:“哎呀,你有心了,我幫你問問。”


    最後的結果是:那邊鎮上已經有人做飯,不需要桂榮了。


    她聽到後,也沒有太過失落。管十幾個人三餐的活兒確實讓她厭倦了。她早就想過停下來不做了,為了這個活兒,她起早貪黑,身體上的毛病也越來越多。幾個孩子也早就勸她:別忙了,該休息了。休息倒不至於,她覺得自己還年輕,幾個孩子還沒成家,她不能停下。她打算再去找工作,最好去外麵找。


    不知道為什麽,忙著忙著就一輩子了。早些年希望幾個孩子能吃飽飯、能讀上書,她什麽活兒都做過。除了家裏幾畝地,她還去過別的縣鎮給莊稼主拾花生。農忙時忙完家裏的,她立馬跑去別人家地裏栽稻子。一天插秧一畝,賺個百八十元錢。她也做過輕便的繡花活兒,但不怎麽賺錢,一天最多繡10個,一個2毛錢,還是挑著燈幹的。


    後來她年紀大了,視力下降,連穿根針都困難;腰也不行了,插秧這種活也做不了兩小時。所裏做飯的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每個月的菜金預算裏,她總能省下百八十元,勉強每月也能到手過千,現在去哪裏找這活兒呢?


    桂榮覺得自己是閑不住的,雖然現在幾個孩子都成人了,不用她操心,偶爾年底還能收到幾個孩子給的三五千元。但除了大女兒,二女兒和小女兒兩個都還沒結婚,最下麵還有個大學畢業剛半年的兒子。女兒的嫁妝錢,兒子在外麵買房子的首付錢,怎麽說也要拿出幾十萬元。


    她心裏明白,她跟建成苦了一輩子,也就這幾年才攢下點錢。就這樣閑在家裏休息,怎麽可以呢!一年少賺兩萬元呢!不行的,要繼續出去找活兒做。


    她打電話給昨天聯係好的大巴車司機。這手機還是二女兒前年買給她的老年機。女兒為了方便她撥電話,把家裏幾個人的手機號編成代碼,她想打大女兒,就長按“1”鍵,打給三女兒就按“3”鍵,打給李建成就按“0”鍵。


    此時她已經穿好衣服。怕路上冷,她裏麵專門多穿了一件保暖內衣,下身穿了兩條褲子。她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像個臃腫的肉粽,行動緩慢。她輕輕推開門,一陣寒氣襲來,趕緊又關上。她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著外麵,這會兒天已經微微泛著光。


    往常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站在這個院子裏。到人生的最後,她發現自己的使命就是熱切準備著每個孩子的歸來,然後再隆重地送她們一個個離開。


    每次孩子的車一走,熱熱鬧鬧的家裏空餘兩個老人,寂寞極了。往院子裏一走,隻有影子跟著自己,偶爾狗會在她腿邊跑來跑去。


    桂榮回頭看了眼掛在牆上的時鍾,五點半,可以出發了。她把兩扇門全部打開,然後把昨晚打好的包放到外麵電瓶車上。風有點大,頭上的圍巾被吹開,她也管不了。電瓶車後麵放了吃的,前麵放著她的衣物。


    她想好了,這次出去,一年回來一次。東西準備妥當,她把房間裏的燈關掉,門也鎖上。家裏的狗又圍著她轉悠,她突生厭惡。想到自己馬上就可以告別這個地方,她想跟所有的一切劃清界限。  <h4>03</h4>


    與其說桂榮恨這個地方,不如說桂榮恨這裏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李建成。李建成,這輩子做不了大事,這是她嫁給他以後就明白的事兒。既不能吃苦賺大錢,也不能溫柔待她。


    每回李建成跟村裏的人組隊出去打工,幹不到3個月準自己一個人回來。把被子往家裏地上一扔,不罵個三天三夜不消停。罵工頭、罵老婆、罵孩子,罵到最後沒東西罵了就自己閉嘴。


    後來桂榮讓李建成出去收收廢品,賺的錢都被他打牌輸光了。他在離家30千米的地方收破爛,一個月回來一次,偶爾給家裏孩子帶上收來的破舊玩具,牌運好的時候他回來能給家裏二三十元錢。每次他一回來,家裏跟過年似的。幾個孩子高興地滿院子跑,桂榮拿著他給的錢,去小店買上兩斤肉,炒幾個菜,一家人歡歡喜喜吃著聊著笑著。


    她看孩子和丈夫都高興,雖然沒賺到什麽大錢,但全家都和和氣氣的,也不說什麽。


    可李建成終究是無用之人,喝酒打牌,輸了錢,等第二天醒來,發現收破爛的三輪車也被偷了。交不起房租,他隻能回家來,繼續罵人,罵房東、罵小偷、罵老婆、罵孩子。


    後來他去鎮上小學當門衛,幹著幹著被桂榮找到了派出所裏。所裏的工作是穩定,可他好賭的毛病並沒有減輕。鎮上幾家打牌的小屋,他經常光顧。多數時候他會站在邊上“相相眼”,因為碎嘴,他非要透露信息給別人。他站在誰的旁邊,誰就倒黴。長此以往,三家棋牌室,都被他得罪光了。大家看到他來了,就把牌藏得嚴嚴實實的。


    偶爾他幫桂榮買菜,身上落下一些零錢,就往牌桌上送,“押小寶”。他的牌品是很差的,輸錢乃家常便飯。每次桂榮發現他又去賭錢了,就罵他。李建成自是不讓,硬說沒有。後來隻要李建成身上帶著錢,不管多少,桂榮總會盯著他。給他打幾十個電話,問他在哪兒,如果電話那頭是嗡嗡吵鬧聲,她就明白李建成又跑去送錢了。  <h4>04</h4>


    桂榮騎著電瓶車。這條走了幾十年的通往鎮上的路,她是看一次少一次了。這時候的村莊還是寂靜的,路兩邊能聽到河裏的蟲叫,樹上的枝葉在風中搖動著,桂榮的心情突然愉悅起來。她感謝李建成除夕那次的賭博,是那天發生的事情,讓她徹底決定離開了。


    年前的除夕,她跟小女兒去鎮上洗澡。家裏沒有熱水器,隻能一個月來澡堂一回。洗好以後,她跟女兒的頭發都濕漉漉的,臉蛋也紅紅的,澡堂裏麵太悶了。她們出來後,桂榮打了個電話給李建成,讓他帶兩斤韭菜回家,晚上包餃子初一吃。打了兩次,沒人接,第三次撥通後,電話那頭又傳來輕微的吵鬧聲。她二話不說,開著電瓶車趕緊衝到派出所旁邊的棋牌室。


    車子停在了派出所門口,她立馬跑起來。桂榮自從上了50歲,很少跑步。常年身體不適,泡在藥罐子裏的老年人的動作都是遲緩的。因為做事慢,李建成沒少罵她。而她突然加快的腳步,一時間讓人忘了她是個病人。小女兒跟在後麵,追不上她。


    等小女兒到了棋牌室,桂榮和建成扭打在一起。兩人極力要衝上去捶打對方,但都被邊上的人拉著。建成臉上的抓痕流著血。


    “你個沒良心的,又來賭錢!”


    “你眼瞎了,我沒賭!”


    “我看見你往上麵扔的,3張100元!”


    “瞎說八道,你神經吧!”


    “你做了還不讓說啊,我苦了一輩子省了一輩子,十幾元錢一件衣服都舍不得買,你倒好,幾分鍾幾百元就沒了!”


    “你嚼蛆!冤枉我一輩子了!”


    “我冤枉你,你讓大家做證,剛才我在門後看了你幾分鍾,你那手裏塞的錢我看得清清楚楚!”


    “二娘啊,你也是的,大過年的,讓二爺玩幾把又怎樣了,真是的。”旁邊年輕的男人勸著。


    “你懂個屁,是你跟他過日子嗎?我這輩子都毀在這個人手上了。你們這些人吃喝嫖賭,我不知道啊?你給我過來,我打死你,一起過不到明天!”


    桂榮說到最後聲音都啞了,她從來沒這樣氣過。她想把耽誤她一輩子的李建成打醒,可打醒了又有什麽用呢?一輩子都快結束了。桂榮一次次說過自己瞎了眼嫁給他,跟著他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她看著眼前這個臉上流著血的小老頭,氣洶洶地瞪著自己。曾經他也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啊,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的年老與落魄使得桂榮看到了自己。她越想越氣,越氣越悲傷,開始流眼淚。


    小女兒見狀嚇了一跳,趕緊過來抱住要掙脫的桂榮。桂榮的力氣太大了,小女兒從來沒遇到過她這樣有力氣的時刻,她一方麵覺得除夕本該是大家熱熱鬧鬧等待新年的時候,來看看小牌也無可厚非,但父親要往上麵扔幾張百元大鈔,確實有點過分。


    她母親現在發了瘋似的要去打父親,她一邊用力抱緊母親,一邊催促著父親趕緊離開這裏。父親罵罵咧咧逃開了,桂榮嘴裏不停,邊罵邊哭。小女兒抱得越緊,桂榮罵得越狠。


    “這輩子全毀在這狗x的身上了!”桂榮一直重複著這句話,她大聲叫著、哭著,不管不顧。


    是啊,這輩子確實太委屈了。以前年輕時,到家裏來提親的幾個男人,都比李建成條件好。有個在市區當醫生的,也有一個開門麵做生意的,當時她年輕氣盛,還是嫁給了讀過幾天書的李建成。桂榮沒讀過書,自小仰慕讀書人。誰知嫁過去以後,吃了上頓沒下頓,一直拉扯著幾個孩子。而當初那個醫生和開門麵的,已經在市區買了幾套房子。一步錯,步步錯。她罵著他,也像是在罵當初瞎了眼的自己。  <h4>05</h4>


    因為“除夕賭錢”事件,桂榮堅定了離開這裏的想法,這次出來,她是偷偷瞞著李建成的。


    她專門選了李建成在派出所值班的這晚。他每次值班,都要睡在所裏,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桂榮心裏明白,李建成是不會讓她走的。他會讓她在家附近找個活幹幹。在跟李建成這場長達30多年的婚姻裏,她一直扮演著一個長期受辱的軟弱無能的家庭婦女形象。


    春節剛過,李建成就給她找活幹。就是前幾天,李建成讓她去鎮上中學食堂做飯,她去了一天就不幹了。她一站進那個廚房間,厭惡之感油然而生,這樣熟悉的環境她待10年了,每天買菜,洗菜,切菜,炒菜,重複性的工序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沒有價值的,還要繼續熬下個10年嗎?


    回到家後,李建成罵了她一晚上“沒用的東西”。


    “我有用也不找你啊。”桂榮坐在凳子上,跟他僵持不下,說完她更傷感,這句話是說她確實是沒用的人。


    第二天,李建成讓她去鄰鎮一個賣大餅的人家幫忙烙餅。從早上6點半到晚上6點半,連幹12小時,一天50元錢。揉麵、做餅、烙餅,三個活都是她的。每當她把兩百個大餅烙完,還要幫這家理理、洗洗明天做餅餡兒的菜。


    半個月後,店家結清了桂榮的工錢,跟她說暫時不做餅了,不用來上班了。李建成一氣之下,又罵她沒用:“人家是嫌你幹活慢啊,你做事怎麽這樣磨磨嘰嘰的,到底還能做什麽?”說完又加了一句:“沒用的東西。”因為李建成那張惡毒的嘴,桂榮每天燒香時都要為他禱告下,祈禱菩薩神仙們原諒這個無知的罪人。


    總算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罵她一輩子的人。桂榮已經到了鎮上,她看到往上海的大巴車停在十字路口。她不是第一次坐長途大巴車,以前大女兒生孩子的時候,她就是坐這樣的車過去的,路上花了她5小時。還有一回二女兒骨折,她也是坐著這種大巴車,過去陪了她一段時間。


    她不喜歡坐這種車,空間狹小太過擁擠,伸伸胳膊伸伸腿都困難,裏麵什麽味道都有,泡麵、辣條、腳臭。聲音也很嘈雜,車內的電視放著早就落伍的歌,旁邊的孩子一會兒哭一會兒鬧的,嗡嗡個不停。但不喜歡坐也要坐,誰讓她不會自己買火車票。


    她上車後,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來,車前麵有個計時器,紅紅的數字顯示6:02。才6點,這時候天已經亮得差不多了。


    她看著熟悉的街道,幾家早餐店已經開門做生意了。高高的蒸籠冒著熱氣,店裏40來歲的男人開始忙活著。桂榮以前經常光顧這裏,派出所裏誰要吃包子,她就去買。


    男人抬頭看了看前方,桂榮嚇得趕緊把頭往後仰,並順勢拉了拉窗簾。她怕別人認出她,她隻想一個人默默離開。


    車子發動了,桂榮掃視四周,差不多坐滿三分之一的人。


    “大新年都過了,淡季。”司機師傅跟後排的女人聊著天。女人占了兩個座,人坐在靠窗的座位,包放在走道的位置。


    6點半,準時發車。車子開始動起來,越動越快,直到離開了鎮上,離開了縣城,上了高速。桂榮一直躲在窗簾後麵,盯著外麵熟悉的一切漸漸走遠。


    她回過頭來躺在椅子上,心想:總算離開這裏了。  <h4>06</h4>


    車子在下午2點20分到了上海南站。


    下車之前,桂榮掏出手機準備打個電話。她的大女兒在無錫,老二和老三在上海,唯一的寶貝兒子在南京。


    桂榮一想到這裏,一種長久籠罩著她的悲傷情緒又升了起來。別人家的孩子,一到20出頭就趕緊結婚生子,一家幾口人紮根在老家,有事沒事還能聚聚。她的孩子啊,一個一個的,讀完大學已經二十多歲了,還分散到全國各地工作。這就如同她身上的幾塊肉掉下來,還滾到了自己夠不到的地方。


    她最終還是打給了小女兒老三。


    “你現在有空嗎?來上海南站接我吧,我來上海打工了。”


    “什麽啊,真的假的?開玩笑?”


    “是真的,汽車停在南站了,你快來!”


    “哎呀,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我這正忙著呢,我問下二姐。”


    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接到李建成的電話。


    “你怎麽去外麵也不說一聲啊。”


    “跟你說有什麽用!你就知道賭錢!”


    “你腦子壞了,我賭什麽賭!”


    “你是沒法賭了!家裏的錢,前兩天都被我存進銀行了,你提不出來。我也沒有零錢給你了。你的工資是給兒子買房的,要不要拿去賭錢,你自己想清楚!”


    “瘋了你!”


    李建成罵罵咧咧掛了電話,桂榮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說完像是出了一口惡氣,心情瞬間愉悅了很多。倘若在他麵前,她斷不敢這麽說的。


    她的二女兒在電話裏跟她要了具體地址,讓她坐在車站外麵等她。二女兒開著車將她送到了住處。當桂榮爬上沒有電梯的7樓時,兩條腿直發酸,頭暈乎乎的,呼吸也變得急促。她很久沒這樣運動了,除了除夕那天去抓賭博的李建成。


    二女兒跟她講:“你在這裏住上幾天,趕緊回家去吧。”


    桂榮一聽就急了:“說空哦!我過來就沒想過回去,我要在這裏打工咧。”


    “打工?你看你那身體,病病歪歪的,不給我們花錢就好了。”


    “我身體好著呢,不礙事。”


    “缺你那點錢嗎?一個月賺個千把塊,身體要是有什麽閃失,醫藥費都不夠的。你就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吧。”


    “哎哎哎,我不回去。”


    桂榮知道,孩子們不希望她出來,春節時每個人都給她灌輸了這個思想。但她想著,如果真的來了,他們不會趕她走的。女兒嘴上雖這樣說,但心裏還是願意接受她的。


    她的要求也不高,上海這麽大,總有她這個老太婆一個立身之地。她想在女兒家附近找家飯店,做做雜活兒,拖地洗盤子這種事,總可以做的。反正比窩在老家好,她堅定著這個信念,幾乎是逃似的來到了這裏。  <h4>07</h4>


    老二上班去了,她一個人站在老二的廚房裏。房子不大,女兒一直獨居。二女兒16歲就輟學來外麵打工,先是在蘇南轉悠了一圈,後來穩定在上海,也是什麽雜活累活都做過。


    關於她輟學的原因,一直有兩個版本的說法。在老二看來,當初她下麵還有弟弟妹妹讀書,家裏經濟條件著實困難,被逼無奈,隻好從學校下來了。


    而在桂榮看來,二女兒輟學那段時間,家裏條件是不大好,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老二太不爭氣了。她跟建成早就跟幾個孩子說了:“你們誰成績好,就讓誰上學。”桂榮清楚地記得,當年二女兒在鎮上中學讀書,成績不太好。


    有一天班主任還找到了家裏,那天下著大雨,泥濘不堪,班主任幾乎是推著車子過來的。到家裏,班主任都沒有進屋,直接跟她說:“你家這孩子談戀愛啊,跟隔壁莊上人家的小男孩,上課期間還跑到敬老院去看電視了,你當家長的好好管管啊。”這是桂榮不讓她讀書最主要的原因。


    “胡說,明明是你們偏心小的。”每回提到這件事,二女兒就反駁道,也不知是真的在乎還是玩笑話。她輟學後在外麵打工,談了個對象,也分手了。到現在一直單著,都34歲了,也不結婚。桂榮對幾個孩子的焦慮,一半被老二占去了,什麽時候老二結了婚,估計她立馬閉上眼睛都是開心的。


    看著女兒的房間,放在洗水池裏的鍋碗還是髒兮兮的,至少是一周前的。碗上的汙漬黏黏糊糊的,生出一股怪味。她開著水龍頭,水潺潺而下,她把鍋碗洗了3遍,放到邊上的櫥櫃裏。


    鍋台下麵塑料袋裏裝著兩根萵苣和一個土豆,她看到櫃子上還剩下幾個雞蛋。想著為老二炒兩個菜,萵苣炒雞蛋、酸辣土豆絲。她邊切萵苣邊想到以前在派出所裏給別人做飯,那時候是帶著壓力的,做菜隻是一個在有限時間內必須完成的任務罷了。而現在卻不同,她想著親自為老二做上兩口飯菜。一個人在外麵這麽多年,什麽都自己扛著。


    等菜做好後,她打電話給老二。老二電話那頭鬧哄哄的,沒大聽清她說什麽。


    “我說,你什麽時候回來吃飯?吃——飯——”桂榮刻意把最後兩字拉長,音調提高。


    “哦,你怎麽做飯啦!還想帶你今晚出去吃呢!”老二也在電話那頭喊著。


    “別說啦,你下班後就趕緊回來吧。”桂榮掛了電話,開始幫老二收拾房間。


    這房子總有20年曆史了,比老家的房子還老。她打開女兒的衣櫃,裏麵有股黴味衝出來,這是有多久沒有打開來通通風了,床上的被子也有一股難聞的味道,許多天不見太陽的樣子。她坐在床沿,想到女兒過著這樣的生活,不禁心裏一酸。


    到晚上10點,老二帶著一身酒氣回來了。一進門她就脫下高跟鞋,險些撞倒了門口的鞋架,她歪歪扭扭地扶著牆進來,摸黑開了燈。桂榮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被燈光和聲音刺激著睜開了眼。


    “你怎麽喝酒啦!這麽晚才回來!”桂榮一看到女兒這個樣子,就氣了。


    “就是臨時客戶有個應酬。”老二把包掛在衣櫃上的掛鉤處,往床邊的椅子上一坐。


    桂榮也不知說什麽好,趕緊爬起來燒點水給女兒喝,她到現在都沒吃飯,看著飯桌上早就冷掉的兩盤菜,心裏不是滋味。她還把今天從家裏帶來的藕餅熱了下,她知道老二最喜歡吃了。


    等她端著水杯進房間,老二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她熟睡的樣子,還跟十幾歲在老家時一樣。桂榮一瞬間覺得自己回到了老家,但眼前的環境又提醒著她,她已經完全置身於上海這個城市了。


    她早上從鎮上出來,一路顛簸到此。晚上李建成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她,她沒理他。接與不接,又有什麽區別呢?桂榮把飯熱了吃了,照顧女兒到夜裏12點,看她睡態安詳,也放心睡去了。


    第二天,女兒一大早就出去了。出門前,桂榮叫住她,讓給她趕緊找份工作。老二笑說:“你在這裏玩幾天,我就送你回去,還真打什麽工啊,笑話!”


    “沒說笑,我是真不回去了。你爸那酒鬼,天天就知道罵我,我不回。”她皺著眉頭講道,老二心不在焉地說了句哦就關門走了。


    她前腳剛走,桂榮後腳趕緊跟上,她想看看女兒到底在哪裏上班,這麽多年了,她就知道她賣房子,房產中介。


    桂榮看到老二下了樓梯往牆角拐過,她慢慢跟著,又細細躲著。老二在巷子裏走了5分鍾,總算到了前麵的大路上,桂榮不識路,但她知道這肯定是小路。老二在路口站了好一會兒,她也在後麵的牆角躲了好一會兒。


    女兒不停看表,又看向遠方。遠處開來一輛黑色小轎車慢慢停在了她的麵前。桂榮親眼看見,一個近50歲的男人坐在駕駛座。她女兒隨即走了過去,開了門,上了車,兩人有說有笑。桂榮一時不解,這兩人到底是什麽關係呢?一種不祥的預感吞噬著她。


    她回到樓上,打開門的那刻,就在想,大概女兒很少過來住的,這房間的一切無不在告訴她,女兒跟剛才那個男人是一起的。這種情緒讓她一天不安寧,直到晚上女兒從男人的車裏下來。


    在那裏等了一晚上的桂榮直接衝出去,抓住女兒的衣領就罵:“老天爺啊!你跟這男的什麽關係,我二閨女啊,你怎麽這樣氣我!”


    二女兒被抓得難受,趕緊掙脫,告訴開車的男的:“快走!你先走!”


    男人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桂榮,什麽也沒說就發動了車子。


    女兒哭哭啼啼回到了家,桂榮一直跟在後麵,她揉著剛剛被刺激的心髒,一口氣快喘不上來的樣子。


    “那個人是誰?你們什麽關係?”


    “你不都看到了嗎?”


    “我要你親口跟我說!”


    “不關你的事!”


    “玩!玩什麽玩!”


    “我不管,我開心就好!”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怪我嗎?誰讓你跟阿爸那麽沒用,沒錢給我讀書!我沒讀什麽書就出來了,什麽都不會做。要不是他照顧我,我早就餓死了。你來這裏幹什麽?在家裏好好待著唄!多管閑事!明天我就把你送回家!”


    老二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桂榮見狀,她從自己親生女兒口裏聽“沒用”兩個字時,也流出了眼淚。她懇求女兒:“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不回,死也要死在上海。”老二丟下一句話,蓋著被子睡了。


    桂榮一宿沒睡,她在床沿坐到天亮。  <h4>08</h4>


    天一亮,桂榮的三女兒就來接自己了。老三說幫她找了一份餐廳洗碗的工作。


    老三一個人租住在上海郊區的公寓裏,一個月一千多元的房租,公寓一個人住剛剛好,兩個人就有點擠了。但作為小女兒的她,最疼父母,桂榮在這裏也算是得到了短暫的安慰。


    上班第一天,桂榮穿起了餐廳洗碗阿姨的工作服,跟著老三去前廳。老三在這餐館當了幾年經理,這次桂榮過去,老員工對她也是百般恭維。每天早上10點開始洗碗,套上皮套的雙手沒停過,水池裏的大盤子、小盤子,各種碗、杯子不間斷。洗完這池還有下一池,如果遇到誰家在店裏辦喜事,中午50桌,晚上50桌,一天洗上千個碗碟也是常事。


    老三問:“累不累,太累早點回家也好,哈哈!”


    “不累不累,比家裏好多了!”桂榮一聽到“回家”兩個字,就緊張起來。


    每到員工用餐時間,桂榮就盛滿飯菜,讓老三過來一起吃:“都不要錢,多吃點。”


    “又不是沒吃過飯的,你少吃點,小心脂肪肝指標又超了。”老三笑著講。


    洗碗間裏一共三個老奶奶,另外兩個是上海本地的。上海老人有個風氣,明明條件都不錯,還要出來幹雜活,每個辦公大樓裏都有那麽幾個清潔工,家裏房子兩三套。


    桂榮所在餐廳的兩位同事,也是平時閑不住就出來了,賺賺小錢,貪貪小便宜。偶爾店裏收盤小哥會把客人沒吃完的飯菜端到廚房來,桂榮她們就走過去,偷偷嚐幾口。沒幾天,桂榮膽子也大了,每當包廂裏的客人一走,她就走進屋內,從口袋裏掏出塑料袋,撿些沒吃完的飯菜裝進去,帶回公寓。


    被老三抓到過好幾次:“你幹什麽?要這些東西幹嗎?髒不髒?”


    “都是幹淨的,沒有人動過筷子!”桂榮辯解道。


    “在我這裏我是虐待你了還是怎麽啊,被別的員工看到了怎麽辦?人家背地說經理的老媽偷剩菜剩飯了,我這臉往哪裏擱啊?”


    “下次不會了不會了!”桂榮不好意思了,答應下次不帶了,但第二次第三次,她仍然帶著剩下的魚肉、蛋糕什麽的回來,老三見一次扔一次。


    桂榮有時候覺得好笑,在家時給女兒準備吃的,女兒背著她往被窩裏塞,現在她在女兒這裏,偷偷帶些剩菜剩飯回來,女兒又極力讓她扔掉。有時候她不得不感歎造化弄人。


    桂榮上班時,一個接著一個洗掉手裏的碗,一洗一籮筐,洗完就在水池邊椅子上坐下,眯一會兒。到第5天時,她洗著洗著腰直不起來了,想走出去,剛一抬腳,整個人都摔倒在地,把幾個盤子連番打碎。旁邊的阿姨問她怎麽啦,也不扶她。老三急急忙忙跑過來拽起了她。


    桂榮被抬回公寓去了,在家躺了幾天。幾天後腰好差不多了,桂榮跟三女兒說:“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三女兒支支吾吾,最後還是說了:“阿媽,老板讓他自己丈母娘來洗碗了,暫時不缺人,你在我這裏休息幾天,就回家去吧。”


    “唉,都是我不好,我沒用。”桂榮自責道。


    “沒有,你養好身體就好。”


    “能不能再去求求情,我拖地也行啊。”


    “媽,你怎麽就不明白,真的不缺人了,讓你過來也是看在我在這做了多年的分上。”


    “唉,我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的,我去哪裏啊?”


    “你回家老老實實待著,多好!”


    “回家回家!我不回去!”


    兩人僵持不下,都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桂榮又問起老三的個人問題:“你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啊?也快去談個對象啊,你談了對象,我馬上就走,把房間讓給你們。”


    老三本來還好好的,一聽到這個,更氣了,直接吼道:“阿媽,你這人真討厭,結婚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管!”


    “哎喲,你不能這樣喲,我也過不了幾年了,都沒把你們幾個巴望成功。”桂榮想到自己每次走在村裏,都會被人編排幾句,特別是到村頭那家店鋪買東西,女主人翠瑛總要問幾句:“你家幾個閨女怎麽一個個都不結婚啊?我都開始抱孫子了。”


    每當這時,她就提著嗓子說:“我家孩子一直在讀大學,不像老家這裏的人。”


    說完她有點心虛,她總覺得就算讀完大學,二十七八歲也該結婚了,老二這茬她也不想提了,老三也是這樣子。怎麽也不談個對象呢?每天見她跟酒店裏的那幾個女服務員倒走得很近。


    想想三女兒長得是不好看的,從小到大也沒怎麽打扮自己,總是喜歡暗黑中性的運動裝,一點都不像女孩子。眼睛也很小,皮膚還有點黑,這個樣子怎麽有男生會關注到她呢。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像小女兒這樣的,很難被他們注意到。


    “我不管了,你明天把我送到你大姐家裏吧,我去看看我外孫女。”  <h4>09</h4>


    老三當夜買了張高鐵票,第二天就帶著桂榮去了無錫。把母親送到後,老三就趕回上海上班了。


    桂榮留在大閨女家裏,親家也在。大女兒家的房子隻有兩個臥室,主臥住著夫妻倆和小孩,親家一直住在次臥。桂榮這番突然過來,還真是沒地方住了。


    親家說:“沒事,我們可以擠在一起。”


    桂榮道:“啊,不好這樣的。我睡沙發就行。”


    桂榮本想跟女兒說下出來打工的事情,但到了晚上她也不知如何開口。吃完飯,女婿躺在沙發上看足球,隻是進門時生硬勉強地叫了一聲“媽”,再也無話。桂榮陪外孫女寫作業,她看不懂,也聽不懂,就在一旁笑著。親家在廚房洗碗,女兒在一邊幫忙。


    她隔著房門玻璃看著水池旁的兩人,突然覺得這個女兒不屬於她了。她有了新的“媽媽”,廚房裏那個女人才是要陪她走完餘生的“媽媽”,而桂榮在生下她的那一刻,就在慢慢失去著她。


    前幾年她出嫁時,桂榮倒沒那麽傷感,女兒也是嫁給了本分人家,女婿在銀行工作,也沒有太多經濟壓力。婆媳關係一直不錯,她也能感受到,這讓她放心不少。


    房間裏的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好像隻有自己是多餘的。


    她看到客廳中央擺放著一個站立的大空調,空調的風吹過來,整個大廳都是暖的。想到家裏那台3000多元一年隻開上幾天的空調,突然有點難過起來。女兒過得不好,她傷心,過得好,她也有點失落。


    “閨女,我想明天去南京看看你弟弟,我來都來了,正好去看一下。”


    “你不多待幾天了?”


    “不用了,你們都忙。”


    “那好,明天正好去南京開會,開車送你去。”


    桂榮見到兒子時,已是第二天晌午。


    兒子剛畢業半年,在一家央企做銷售,負責蘇南一帶的項目,每個月拿著3000元的工資,打算混個兩三年,鍍層金,再跳到別的企業。老大開車把桂榮送到弟弟樓下,等了好一會兒沒來,眼看著開會時間快到了,桂榮讓她先走,她自己在這裏等。


    到了太陽曬到頭頂時,兒子才過來,趕緊請她上樓。在樓梯上,桂榮從兒子的講解裏明白了,這房子是三居室,他跟兩個男生合租,三人關係不錯,這會兒家裏還沒有人。


    “我過來是不是耽誤你上班了?”


    “不礙事,我上班時間比較自由,想什麽時候去都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


    “對了,你在這裏能幫我找份工作嗎?”


    “哈哈,你怎麽還想著打工呢?”


    “我不打工在家裏沒事啊。你爸天天就知道罵我,我被他罵得心灰意冷啊!”


    “唉,你先在我這裏住幾天,我再幫你看看。這幾天我睡沙發,你睡我房間。”


    桂榮走進兒子的房間,還挺大的,足足有二十幾平方米,比她家老二老三的房子好。不過待她往裏一走,聞到了刺鼻的煙味,她的兒子居然抽煙!


    “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我怎麽不知道?”一向乖巧懂事的兒子有這一麵,讓她很不解。


    “啊,這出去應酬,難免的。剛抽不久。”


    “少抽點,不要學你爸那個煙鬼!”


    “不會的,不會的。”


    桂榮幾個孩子,她最疼這個兒子。也是老一輩思想,覺得有個兒子,後半生才有靠頭。她第一胎生了女兒,被婆婆嫌棄;第二胎又生了女兒,被嬸嬸笑話;第三胎還生了女兒,李建成一個月沒歸家;等她第四胎生了個兒子,才揚眉吐氣了一番,走路時腰板也直了一點。


    兒子出生到現在,她都百依百順。她想過在孩子定居地買套房子,將來也好娶媳婦。可她想到自己卡裏隻有12萬元存款,連首付都不夠,卻是她跟李建成一輩子的積蓄。她出來打工,一是為了逃脫李建成謾罵的牢籠,二是確實希望多賺一點。


    好在這孩子一直聽話,從沒給她找過麻煩。讀書時認真,考上了大學,畢業後進了央企,也沒有催父母買房的意思。桂榮每每想到這裏,還算有一絲安慰。


    連續幾天,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眼看著兒子對找工作這事兒也不上心,她就急了。常住在這裏也沒什麽意義。在兒子出去上班時,她決定自己找。她知道兒子在哪裏上班,想著在這附近找一家,也方便。


    她在那條路上,用著不標準的普通話挨個問。缺不缺人打掃衛生?需要人洗盤子嗎?端菜也行,給工資就幹。一家家被拒絕,一家家被趕出來。天氣明明很冷,她卻熱出了一身汗。


    中午12點,當她走進一家快餐店時,看到了正在吃飯的兒子。兒子穿著西裝,跟他坐在一起的兩男一女,看起來也是“正經人”。女孩跟兒子坐在一起,不時還夾菜給他吃,有說有笑,關係曖昧。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男女朋友關係了。


    快餐店裏人很多,吵得聽不見也看不清。桂榮想跟兒子打聲招呼,上前去。沒走兩步,她看到兒子突然離席,拿著手機放到耳邊,從另外一個門走了。她很是不解,難道是出去接電話,跟了過去。


    兒子一直往前走,她也繼續跟著,直到走到一個偏僻處才停下。她剛住腳,兒子轉身,看著她,說:“你來幹什麽?”


    質問又不滿的口氣著實讓她吃了一驚,兒子這是在抱怨自己嗎?“我在附近找工作,正好看到你了。”桂榮小心說著。


    “你別過來了,我同事都在裏麵,看到了不好。”


    不好?哪裏不好?是我這個母親見不得人嗎?乖順的兒子怎麽也會嫌棄自己呢?桂榮低頭看了眼身上穿的這件衣服,還是她最好的一件呢,平時都舍不得穿,要不是來這裏,她還會壓在衣櫃最裏麵的,怎麽就見不得人了?


    “你先回去吧,晚上再說。”


    桂榮到了住處,心情跌落到穀底。這時他接到了李建成的電話。


    “你還不回來嗎?”


    “回你媽呀,我不回。”


    “派出所那個做飯的走了,現在缺人,你快回來幹活吧。”


    又是回去做飯,桂榮聽到這個消息,憤懣到了極點。


    “我這輩子,年輕時給家裏孩子做飯,老了還要出去給那幫孫子做,每晚回家還要給你這混賬弄飯。我就不是人了嗎?我不做,我也不回去,我死在外麵了。”


    她掛了電話。房間裏空蕩蕩的,隻有她一人。她坐在沙發上,心裏憋屈,想到幾個孩子都不收留她,李建成還罵她,委屈極了。這次出走計劃是完全失敗了,徹徹底底輸了。她逃來逃去,也沒有找到自己的落腳地。她覺得不能待在這裏,必須走,既然兒子不想看到她,那就不讓他看到。去哪兒?隨便吧,先走著再說。


    她出了門,把鑰匙丟給了門口的保安,接著走出了小區,走到了街上,走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走了很久,沒停下來。從來沒走過這麽多路。


    她想起小時候,去地裏拾麥子,一走一天,直到天黑了,看不見了,她才提著一點點麥穗頭回家裏,等著她的是父母的指責,說她是沒用的東西。


    她想起她生了小女兒,第二天就從醫院出來了。沒有雇車,她抱著女兒走回去,也是走了很久很久,李建成在旁邊罵她走得太慢,簡直是沒用的東西。


    她越想越來氣,不走了,停在路上號啕大哭。


    哭著哭著,她聽到李建成在叫她。她抬頭看到李建成站在路口等她。隻是這李建成是25歲時的樣子。桂榮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還是年輕時的模樣。


    李建成外表俊朗,身材挺拔,斯斯文文,這是他最初的樣子。那個時候,桂榮是幸福的,第二年她就生了孩子,但往後的每一天、每一年,她都被生活折磨著。


    李建成還是遠遠站在路口,對著她笑,跟她招手,讓她過去。桂榮立馬站起來,向他奔去。


    她跑著跑著,突然絆倒在地上。等到她再抬頭,李建成不見了。她發現自己躺在家裏的床上,眼角還有淚珠。


    這時天已經大亮,站在她邊上的李建成,這個快60歲的老頭李建成,問她:“你夢見鬼啊,還睡!”


    桂榮不說話,隻是看著李建成。昨晚脫下來的棉襖還蓋在被子上,牆上泛黃的空調也還在。外麵狗在叫,她確定是在自己家裏。


    見她還不起來,李建成又罵了一句:“睡個覺都哭,沒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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