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啊,掀開蛋糕邊盤子上的餐巾紙吧,希望你不但細細地看,深深地想,而且希望你吃上一根,那本是可以生吃的,富有特殊的營養……  <h2>美麗的胡蘿卜</h2>


    ◎劉心武


    親愛的女兒,今天是你二十歲的生日,繼你爸爸上周出差,今天我也要出差,我把這封信留在生日蛋糕旁邊,這樣你一回家就可以先讀它了。你上月整整一個月沒有回家,卻來了封信,你在信上問:媽媽,究竟什麽是愛情?


    你是大學生,你們這一代人有些不屑於向我們這一代人請教這類問題的,但是,從你閃爍的字句和顫動的筆觸中,我感覺到了你的困惑和焦灼。我親愛的女兒啊,你一定遇到了任何書本都沒專為你準備的現實問題……


    什麽是愛情?老實說,我答不出。但我想到了二十歲時候的自己。那一天,我在師範學院的大門口轉來轉去,活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在等他,可他沒有在預期的時間範疇裏出現。我覺得太陽是綠的,而樹木是紅的,從我身邊經過的熟人或生人全都驚異地望著我,有的還過來說幾句詢問或打趣的話語,但這一切對於我來說都沒有絲毫的意義。在那一段時間裏,我心頭充滿不祥的預感,我想他搭乘的那一趟長途汽車肯定半道翻車了……我覺得自己心裏空空的,我突然前所未有地痛楚地意識到他對於我的極端重要性。


    他竟然突然出現了,我感到太陽依然是紅的,樹木依然是綠的,我的心因為過分充實而顯得有些憋悶。我把他引到校園的一角,他從挎包裏,取出一根胡蘿卜,塞在我手中,對我說:“原諒我,原諒我,原來是三根,可隻剩下這一根了……”


    他高我一屆,畢業後分配在遠郊縣一所農村中學教書。他乘長途汽車進城途中,汽車拋錨了,那車足足修了兩個多鍾頭才重新行駛。當乘客們坐在路邊田坎上等候時,有個婦女暈倒了,是餓暈的。親愛的女兒,那年頭在我們共和國曆史上被稱為“三年困難時期”,因饑餓而浮腫而暈倒的事並不罕見……當人們搖醒她以後;他給了她一根胡蘿卜,而她立即嚼著吃了,臉上恢複出一個笑容……沒想到另一位看上去並不虛弱的老人伸手向他要胡蘿卜,他不願給,他說:“您知道嗎?我們一個月隻發十五根胡蘿卜,這是我帶進城……給我媽的禮物。”


    他媽媽其實早去世了,他是為我帶來的。但臨下車時,他心裏過意不去,又主動把一根胡蘿卜給了那老人,而那老人也就道謝著收下了。他隻剩下一根胡蘿卜給我,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胡蘿卜……親愛的女兒啊,對於我來說,愛情是和三根胡蘿卜聯係在一起的,而後來所出現的愛情結晶,你猜到了,就是你。


    你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了。你們一代對於愛情一定有許多新的發現和新的理解,然而,依我想來,既然自古就有愛情這麽一種東西,那麽,它那最恒定的內核,一定是單純而質樸的,猶如一根通紅秀美新鮮結實汁液飽滿的胡蘿卜。


    女兒啊,掀開蛋糕邊盤子上的餐巾紙吧,希望你不但細細地看,深深地想,而且希望你吃上一根,那本是可以生吃的,富有特殊的營養……  <h2>很遠很遠的將來</h2>


    ◎宋煜


    阿拉從南極帶來一株植物給我,這個冬季,天氣很冷,園子裏所有的花都殘敗不堪。但阿拉手中的這株植物卻生機盎然,褐色粗壯的樹幹上有披針形堅硬的葉子,頂部還掛著一個碗口大的花苞。


    要開花了,阿拉口吐白色的霧氣:這種花五十年開一次,人們說她在南極已經四十九年沒有開花,今年就要開了。


    她叫什麽呢?我問。


    瑪麗拉絲,阿拉笑著說。


    我負責挖坑,阿拉幫忙扶著,我們把瑪麗拉絲種在了園子裏。


    冬天本來是個清閑的季節,我可以整日守在暖暖的爐子旁,衝上一杯熱奶茶,安靜地寫作。但今年我再也無法安下心來寫作了,我不時地跑出去,兩眼緊緊盯住瑪麗拉絲,看看她會不會在我的凝視中驀地多出幾片葉子,或者花苞再陡地大出幾個圈,看看她能不能在嚴寒的冬季給我一個花開的奇跡。但瑪麗拉絲的矜持總在考驗著我的耐性。很多天過去了,她幾乎和阿拉送來時一模一樣。


    阿拉說過,過完這個冬季,瑪麗拉絲就會在以後的五十年中處於休眠狀態,不再發芽,也不再開花。可是冬季已經過去一大半了,瑪麗拉絲還是沒有開花。


    很多天以後的一個晚上,我為她施了肥,鬆過土,再習慣性地和她對視了一會就回了房間。我在奶茶醇厚的香味裏寫作。哦,忘記告訴你了,我今年三十歲,從開始寫作至今已有十五個年頭。可我投出去的稿子總是被報社退回,他們說一個患自閉症的人寫出的東西無法迎合大眾口味。可我還是喜歡寫作,一個個純純的來自心靈底部的小說,那是我的財富,我的愛情……我的一切。


    還有我的花,紅的,黃的,粉的,白的,以及瑪麗拉絲,她們都是我的朋友。因此,除了寫作,春、夏、秋三季我一直都在花圃忙碌,花兒都衝著我笑。


    我遠離了鼎沸的人聲和喧囂的人山人海,可我並不孤獨,我很快樂。


    是園子裏細微的摩擦聲驚醒了我,我踏著柔柔的月光拉開門,看見一群灰褐色的老鼠爬上了瑪麗拉絲,有的在抻拽她的葉子,有的甚至企圖撕咬她的花朵。我狂吼著撲過去,把它們打得落花流水。雖然我的手上、腳上也統統掛了彩,但我還是慶幸於它們沒有對瑪麗拉絲造成太大的損害。我看見她的葉子在風中輕輕拂動,我想,她要靠近我,告訴我她好害怕。我找出很多老鼠夾子把瑪麗拉絲圍了個嚴實,然後把臉輕輕貼到她的花苞上,說,沒事了,放心睡吧。她真的安靜下來了。


    第二天,瑪麗拉絲開花了!紅豔豔的花朵散發著馥鬱的香氣,就連冬日沉悶的陽光也變得活潑了,在她晶瑩剔透的花瓣上輕輕彈跳。我一整天待在她的身邊,寸步不離。哦,瑪麗拉絲,這冬日裏綻放的童話。


    夜裏我一直在她身邊守到很晚,一直到寒風沁人心髓地吹,我才依依不舍地回了房間。我蜷縮在暖暖的被窩裏,但卻始終興奮地閉不上眼睛,眼中總在浮現瑪麗拉絲紅碩的花朵。她是我的奇跡!


    直到又一陣細微的摩擦聲響起。我以為是那幫老鼠又來侵襲,我驀地站起,來不及穿好衣服就拉開了門,但卻迎來一位穿紅衣的女子。這讓我很尷尬,多少年了,我從沒有這樣赤身裸體地出現在一個女子麵前,何況是這樣一位宛若天仙的美麗女子。


    我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我不認識你,你要找誰?而她的一句話便讓我驚呆了:我是瑪麗拉絲。我愣了足足十五秒鍾,然後看見園子裏瑪麗拉絲的花的確了無蹤跡了。我閂好門,招呼她坐下來,趕緊穿上了衣服,我的心才得以平靜。


    我倒一杯奶茶讓她來喝,但她笑著搖了搖頭。


    她說,我的恩人,是你無微不至的關懷讓我能夠順利綻放,我想用五天時間來滿足你的五個願望。你盡可以提,我都會滿足你的。


    我過得已經很好了,沒什麽願望,我笑著說。


    你可以慢慢想,從今天開始,一夜想出一個就行了。她甜甜地笑,笑容像夢一樣美好。


    好吧,其實我最大的願望是做個人人喜愛的作家,讓我的作品不再讓人拒之千裏之外,讓他們明白我的寫作初衷是好的,我心中的世界是美的……


    好的,我滿足你,瑪麗拉絲說。然後她消失了。


    第二天,瑪麗拉絲依然在暖暖的冬日下開得晶瑩剔透。


    門上的信筒裏塞滿了當天的報紙,每張上都有大量我的作品,上麵還說,這個作家來自世人景仰的萬花園,他所有作品中淩駕在文字之上的是作者一種俗人難以望其項背的聖潔的氣質……


    我開心極了,拿著報紙在園子裏歡呼,瑪麗拉絲也正在衝著我笑。


    夜裏,我要所有的花不再受到任何外界的損害。


    第三天夜裏,我要複製一個自己讓他回到父母身邊,替我盡孝心。也許他們一時無法原諒我的離家出走,但我相信他們畢竟深愛著自己的兒子,是希望他回到身邊的。


    第四天夜裏,我希望世界和平,沒有征戰。每個人都能“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簡簡單單地活著,不再欲壑難填,整個世界不再充滿銅臭。


    第五天,中午一過我的心就開始莫名地悸跳。我看著瑪麗拉絲,她已不再花意盎然,原本晶瑩的花瓣已散失了大部分的水分,不再光豔照人。


    夜晚一來,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分別將至,我就要失去瑪麗拉絲了,我的眼裏滿是淚水。


    當瑪麗拉絲推門進來的一刹那,我就衝上前去抱住了她。我吻她冰涼的額頭,我說我是那麽愛她,我的第五個願望就是讓她永遠留在我身邊,做我幸福的妻子。


    我看見我親愛的瑪麗拉絲神情頹敗,她說唯獨這個願望不能答應我,她五十年僅開一次花,一次僅開五天。這是命裏注定的,不可改變。然後我看著她流著淚慢慢消失了。


    盡管我想到了這個結局,可我還是很難過地哭泣了一整夜。


    第二天,萬花園裏萬花齊放。春天來了,而我的瑪麗拉絲凋零了,花瓣落了一地,像滴滴紅淚,像片片少女紅色的裙布。


    我把它們收起,埋到了瑪麗拉絲的腳下。


    這時萬花園的門開了,進來一位和瑪麗拉絲一樣美豔的紅衣女子,她娉婷地向我走來,我直起腰,望著她。


    我是瑪麗拉絲為你圓的第五個夢。也許她看出了我臉上抹不去的哀愁,她說沒什麽的,在五十年後的將來,瑪麗拉絲還會來,我陪你一起等待!


    我笑了,拉住了她的手。萬花園裏香氣馥鬱,蜂蝶繁忙。


    哦,那很遠很遠的將來……  <h2>嘿,不要回頭</h2>


    ◎一路開花


    周末與母親外出,打算購置家用。洶湧的人潮中,忽然一個緩慢的點吸引了我的視線。當我向他靠近時,我才發現,原來他是一位殘疾人。雙手拄著拐杖,力圖以最快的速度脫離人群。可盡管他是如此的努力,與此時匆忙的人潮相比,依舊是非常緩慢。


    或許是出於好奇的心理,在與他擦肩而過後,我和其他的人一樣,打算回頭再看一眼。可卻被母親製止了:“嘿,不要回頭!”


    我被她的聲音震住了,跟隨著她的腳步,迅速脫離了人潮。


    “剛才,你為什麽不讓我看呢?”我問母親。


    “如果他是一個正常人,你會回頭看他嗎?”


    我被這一問愣住了。是的,我們在口口聲聲呼籲要給殘疾人朋友們更多物質關愛的同時,卻忽視了心靈的慰藉。對於他們來說,或許不要回頭,用正常人的眼光來看待他們,才是他們最想要得到的。


    春節過後,一幫多年不見的朋友邀我外出聚會,地點遠在千裏之外的青島。


    當地一位非常要好的舊友陪同我一起去。檢票進站後,一些歸校的學生們和家長一起,急切地湧向車廂。坐定後,那些麵容悲切的父母就這麽站在窗外。開車的鳴笛一響起,那些在眼眶裏堆積了許久的淚水,一下子就再也阻擋不住了。


    車子緩緩開動。一位母親加快了腳步,滿臉熱淚地跟著火車揮手。這時,在我背後忽然傳來了一陣抽泣聲,哽咽地喊著:“媽媽,你回去吧,媽媽,你回去吧。”


    整個車廂的人仿佛都對這樣的場景十分好奇,紛紛轉過頭去。我正要回頭,卻被朋友製止住了:“嘿,不要回頭!”


    我安靜著,忽然想起那與母親一起外出的午後。


    嘿,不要回頭!麵對這些尷尬或是動情的場麵,我們其實更應該置若罔聞。


    此時的沉默,或許才是金。


    因為隻有這樣的沉默,才能換來一次酣暢淋漓的痛哭,才能換來一些人渴望得到的尊嚴。  <h2>餐巾紙上的教堂</h2>


    ◎朱暉


    一直喜歡《英雄本色》中的一句台詞。小馬哥叼著煙,在佛像前緩緩地說:我信神!因為我就是神。


    心理學課上,斯庫拉教授向學生們提了一個奇特的問題:“如果讓你們到鬧市區去籌建一所教堂,而又沒有空房,你們會怎麽辦?”學生們麵麵相覷,終於有人想到了答案:“可以先借個地方。”斯庫拉笑了,說:“這個主意不錯,但在寸土寸金的鬧市區,問誰借呢?”學生們麵露難色,都認為這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斯庫拉於是講了一個故事。


    三十年前,一位神甫也遇到了類似的情況。他受邀到加利福利亞籌建一所新教堂,由於暫時沒有合適的地方,不得不要先借個房子做禮拜。繁華熱鬧的商業大街上,借個房子談何容易,他幾經輾轉,毫無結果。某天中午,他到餐館吃飯,想到麵臨的麻煩,心中十分鬱悶,就隨手拿起桌上的餐巾紙,在上麵從1寫到10。實在無聊,又信筆把這10個數字填滿:1.借用學校的房子;2.借用慈善機構的房子;3.借用殯儀館的禮堂;4.借用某戶人家……10.借用當地廢棄的小劇院。寫著寫著,他忽然眼前一亮,發現原先束手無策的難題並非不可戰勝。


    此後,他對照自己所列的10種方案,逐項展開調查。借用學校的房子與當地法律不符,勾掉;慈善機構的房子過於狹小,勾掉;殯儀館的禮堂已有人在使用,勾掉;……其餘4到9條證明也不可行,隻剩下廢棄的小劇院了。小劇院雖然破舊,但稍加修整即可使用,真正的缺點在於離城區稍遠。他轉念一想:“加利福利亞的經濟正處於高速發展階段,今天的郊區或許就是明天的市中心呢。”於是他迅速找到那家小劇院的負責人,幾乎不費任何周折就談妥此事。就這樣,他在小劇院內組織了第一次活動。


    故事講到這,學生們好奇地問:“神甫後來找到更好的地方了嗎?”斯庫拉笑著說:“這個小劇院如今已發展成了大教堂,你們說的神甫後來也換了工作,他就是我。”停頓片刻,斯庫拉又說:“這堂課我就是想告訴你們,人不是萬能的上帝,但隻要我們相信自己的創造力,充分運用潛意識的力量,從多種方法中選擇最佳一種,就一定能化‘不可能’為‘可能’。”


    斯庫拉教授的“可能性思考”思維方式,後來被多個國家寫進心理學教科書。  <h2>撿回丟失在雪夜裏的良心</h2>


    ◎風為裳


    辦公室裏的同事指著報紙說:這世道啥缺德人都有,這老太太都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了,親戚家屬集體玩失蹤,良心都喂了狗了。有人說:沒準就是個無兒無女的孤老太太呢,不然,那麽晚,那麽大雪,老太太一個人站在路邊幹啥?


    我心神不寧,釘書釘釘著了手,電話鈴驚心動魄地響了起來。我拿話筒的手有些抖,是妻子洪麗打來的,問我回不回家吃飯。我氣不打一處來:吃吃吃,就知道吃。說完,把電話摔在機座上。


    辦公室的人走光了,我站在窗邊,天上又紛紛揚揚飄起了雪。


    時光倒流到26年前。雪下得很大,我趴在家裏熱熱的火炕上,看她縫棉衣。我問她:雪有啥用?她用針劃了劃頭發,說:能蒸饅頭啊。我撅著嘴,說:那咋不用盆接著呢?她笑著抬頭向外張望,去山裏拉柴禾的父親還沒回來。


    天黑透了,她蒸了三鍋饅頭,父親還沒回來,她坐不住了,用手劃拉劃拉身上的麵,說:東子,你哄著點妹妹,我去村口看看你爸。


    她去了很久,妹妹都睡著了,我害怕,不敢睡。她是被人背回來的,身上沾滿了雪。她一把把我摟在懷裏,說:東子,以後你就是咱家的頂梁柱了。我被她身上的涼氣激得打了個哆嗦。父親被一棵樹砸在了下麵,送到醫院時,已經停止了呼吸。那一年,我8歲,妹妹6歲,她不過30歲。


    手機鈴聲像潮水響了又退退了又響。我索性關了機,使勁地呼吸一口冷空氣,人清醒了很多。買了一份晚報,晚報的頭版登著無名老太受傷住院的消息。報紙上說老太太的醫藥費高達八萬元了,老太太還在昏迷,如果親人不去喚醒她,也許她再沒有醒過來的機會了。


    我獨自走在初春的街上,整條街流光溢彩。我和這個城市裏的許多人一樣,西裝革履,一身名牌,處處顯示著生活的品質。這便是我從小就向往的城市生活嗎?高樓大廈裏有我一間,銀行裏也有我的24萬元房貸。我是機關裏的小主任,卻不得不時時刻刻仰人鼻息。家裏有漂亮的妻子,她不斷地糾正著我作為山裏人幾十年養成的習慣。


    我快步走向了第一人民醫院,那個病房的號碼很多天前就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裏。醫院的走廊裏人很少,我終於站在了那間病房的門外,隔著門玻璃,我看到她像一片落葉一樣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昏黃的燈光下,她的手無力地垂在床沿上。我很想進去,把她抱在懷裏,告訴她:東子來了,咱們回家去。


    有個護士走過來,問我:同誌你找誰?我匆忙抹了一把臉,下意識地說:沒事,我就是隨便看看。護士很警覺:你是來看8床無名老太的吧?


    我轉身,逃一樣離開了醫院。是的,我又一次從她身邊逃掉了,就像小時候,她舉著雞毛撣子打我,我總能逃掉一樣。


    爺爺奶奶怕她改嫁,扔下我們兄妹,把林場裏賠給父親的錢都收了起來。她去鬧了幾場,便偃旗息鼓,說:東子,那是你爸用命換來的錢,咱們不指著它過日子。她像男人一樣上山砍柴,下地割豆子。這還不是最難的,寡婦門前是非多。


    父親去世不長時間,關於她的謠言就傳開了。學校裏那些孩子指著我說:你媽是破鞋。我衝上去,把那些罵她的孩子一個個摔倒。我的衣服破了,臉上身上也被打得都是傷。我沒有上後麵的課,一個人遊蕩在樹林間,我想:長大了,我一定讓她享福,讓她天天在炕上坐著,啥也不用幹。


    不知怎麽我就在樹林邊的草垛上睡著了。遠遠近近的喊聲把我驚醒時,天已經黑了,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我揉揉眼睛,大聲哭了起來。她拎過我,上來就是兩巴掌。


    回到家,她陰著臉給我找衣服,端來水讓我洗澡。我脫下衣服,她看到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一下子就急了,問我是怎麽回事。我說是自己玩摔的,她不信,說我不說真話,她就不要我了。無奈,我說了白天學校發生的事,她沒吭聲。第二天送我去上學,卻在辦公室裏好一頓鬧。她說:我這輩子也沒啥指望了,誰再敢動我家東子和小西,我就跟他拚了。


    她走了,老師們小聲議論:王香平從前挺文靜的,現在咋潑辣成這樣了呢?


    她變成了村裏最厲害的女人,霸道不講理,愛占小便宜,她在村裏基本上沒什麽親戚朋友。她很孤單,幹完活,就一個人在院子裏發呆,有時一坐就是小半天。我跟妹妹不忙了,她就跟我們說父親,說他當初怎麽追她,說他說要跟她過一輩子的,她說:你爸那個挨千刀的,等我死了,我饒不了他。妹妹笑:都死了,再饒不了還能咋的?她便笑了,她說:你倆小兔崽子給我聽好了,我的後半輩子全指望你倆了。你們要也像你爸那樣沒良心,我就活砍了你們。妹妹說:媽,你都說些啥呀!她嘿嘿地笑,臉上的皺紋像地裏的玉米葉子。


    我和妹妹上了高中,她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她說:你倆使勁兒考,考上哪兒媽供你們到哪兒,就是砸鍋賣鐵,我王香平也要供出個大學生來。


    我考上大學那年,她的腿疼得厲害,她說自己可別癱在這床上,她還等著帶孫子去樹林裏采蘑菇呢!我說我不去上大學了,她回手就給我一巴掌,她說你個熊玩意兒,還能有點出息不?


    我上了大學;妹妹考了兩年,便心疼她死活不再考了。為這事,她提起來就罵妹妹沒出息。


    我回到家,已十點多了,洪麗沒睡,她把飯菜熱了給我端上來,我開了一瓶酒,咕嘟咕嘟喝,空嘴喝進去半瓶。洪麗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可是事情都到現在這個地步了,你想想,你要去認她,那近10萬元的醫藥費不說,單說你被曝光出來,你這個國家幹部的工作也不用幹了。


    我把手裏的酒杯摔到地上,大聲吼:是的,錢、工作、麵子,哪個都比她重要,她就快死了,是個累贅,就讓她自生自滅好了!


    林林聽到我們吵,光腳站在臥室門口。我說:你給我滾回去,養兒養女有什麽用,良心都他媽的喂狗了。洪麗說:你瘋了,衝孩子喊什麽?


    我就是瘋了。我連自己的媽都不認,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醫院裏,我可不就是瘋了嗎?


    我一夜沒睡,麵前的煙灰缸裏是小山一樣的煙頭。電話響了,是妹妹。她說:哥,我昨晚眼皮一個勁兒跳,夜裏夢見咱媽了,她拉著我的手,一句話不說,就是哭。哥,咱媽不是有啥事吧?


    我幹笑了兩聲,說:咱媽沒事。妹妹說:哥,你還是讓媽回來吧,你們城裏的床媽睡不慣,她的腿風濕得厲害,你上學那年,割豆子,她都跪在地裏爬。這兩年,她的記性也差了。


    妹說:哥,有些話,也許我不該說,那天嫂子打電話來數落她的不是。她是不好,但她是咱媽,她為咱倆臉都不要了,你上大學後兩年,咱家這兒遭了災,黃豆絕產,一年到頭一分錢不掙不說,還白搭了種地的錢。她急瘋了似的,她兒子在讀大學,她上場部去鬧,哭天搶地,跪在人前,一跪就是一個禮拜,人家說:鬧就給錢,就都鬧了。她說:先把我兒子的學費給上,錢我還你們。她打了8000塊錢的欠條啊!她回來,大病了一場,卻硬是靠吃止痛片挺了過來。


    我的淚順著麵頰流進嘴裏,又苦又澀,這些事,她從沒對我說過。放下電話,我狠狠地敲自己的腦袋:林向東,你真沒人味啊!


    我穿大衣時,洪麗問我去哪兒。我說:我去把良心找回來,離婚協議書我放桌上了。


    我結婚八年,她隻來過四趟。這次,她來過年,她說:夢裏都想著這小兔崽子。說這話時,她已經是個身體虛弱的老太太,再沒有年輕時的霸氣。她說的小兔崽子是林林,林林卻連手都不讓她拉。她想親親林林,洪麗馬上大呼小叫的,說:人嘴最髒了,會有傳染病的。她就那樣愣在那兒,看看我,又看看林林,然後說:城裏的孩子就是金貴,我孫子也成金貴的孩子了,多好!


    洪麗給她專門準備了一個碗,吃飯時,她夾給林林的菜都被洪麗挑著放到了桌子上。她在這個家裏有些不知所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她的飛揚跋扈變成了小心翼翼。終於她說:東子,給我買張回去的票吧,聽不見鬆濤聲,我睡不著覺。我跟洪麗鬧別扭,怎麽就不能讓她過完年再走呢?


    那天我在外麵喝酒回來,洪麗哭著跟我說她給林林倒水,把林林燙著了。我的火上來了,我衝她吼:不是讓你啥都別幹嗎?她站在門前,身子又瘦又矮。她說:東子,我還是回家吧。我醒酒時,她已經不在家裏了。


    電視裏播出了一條早新聞:天黑雪大路滑,無名老太被車撞了,肇事司機逃逸,老太被路人送去醫院搶救,老太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甚至連個電話號碼都沒有。我一眼看到了車禍現場紅色的三角兜,那是她來時給我裝鬆子用的。洪麗說:林向東,你去認她咱倆就離婚。我很猶豫,司機逃逸意味著高額的醫藥費要自己拿,房貸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林林還在學鋼琴。


    我以為我可以昧著良心等她死,繼續過自己的日子。可是,那樣沒了良心的日子還會有幸福嗎?她養我時,搭上了一輩子的幸福,她比較過這些嗎?


    我這輩子隻有一個媽,和她相比,什麽都不重要了。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到了她麵前,我說:媽,咱回家,咱回林場老家去!


    她的手滿是老繭,粗粗拉拉的。她的頭發都白了,我把臉貼到她的臉上,多少年了,我沒再親吻過她。我輕輕叫著:媽,兒子帶你回家。她的眼角一點點滲出淚來,她在等我,她在等我找回雪夜丟失的良心。還好,我來了。  <h2>背簍謠</h2>


    ◎吳佳駿


    一切從黃昏開始。


    風在田野上奔跑。路邊的小樹,隨著風吹的方向,彎了彎腰,又立正了。兩隻麻雀,站在樹枝上,腦袋轉來轉去,抖擻著羽毛。像兩個歌唱家,在表演節目。晚霞鋪在西天上,緋紅緋紅的,仿佛油畫家潑灑的顏料,有一種古典的美。田坎上,一條黃狗搖著尾巴,急匆匆朝家趕。風拉長它的影子,看上去,有些流浪的意味。


    母親背著大背簍,走前麵;我背著小背簍,走後麵。我們總是在本該回家的時候,才上坡。在此之前,母親和我都有其他事情要做。


    農人的日子,不分白晝和日月。


    母親給我的最初印象,即跟一個背簍聯係在一起。無論天晴下雨,還是刮風飄雪,她的肩上都背著一個背簍。那個背簍裏,不是裝滿柴火,就是裝滿野草。由於長期背背簍的緣故,母親還很年輕的時候,背就駝了。背駝後的母親,常喊腰椎疼。有時,她背著柴草,在路上走著走著,病突然犯了,疼痛使她直不起腰。遇到這種情況,她也隻是靠在土坎上歇一歇,而從未放下過肩上的背簍。


    將背簍填滿,是母親的責任。


    我們家靠院牆的偏房裏,堆滿了一屋子的幹柴,這些柴全是母親割回的。割柴是為抵禦冬天的寒冷。鄉村的冬天,是很難熬的。霜凍常常襲擊脆弱的事物,比如一隻飛翔的鳥,一隻尚在跪乳期的羊羔,一個蹲在牆角失語的老人……他們都需要借助強大的熱源,來驅逐內心堆積的風寒。許多個冬天,我都在野地裏撿到過被凍死的鳥,我把那些鳥的屍體裝入一個紙盒子裏,埋在村頭的一棵槐樹下。每當我從那棵槐樹前路過,眼睛就會潮濕。


    在鄉下,一隻鳥是脆弱的,一隻羊羔是脆弱的,一個老人是脆弱的。而我並不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強大多少。


    母親割回柴火,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我和我們的家。


    這些幹柴,讓我對幸福充滿渴望和期待。每一根柴,都是一粒火種。火種越多,火焰越旺,屋子越溫暖。


    被這溫暖火光籠罩的,還有我們家的牛和羊。早在入冬以前,母親就在圈裏儲備了大量的野草。那些草雖經霜打寒凍,大多已枯萎,但能救牲畜的命。無論是那頭牛,還是那隻羊,對我們家都有恩。牛為我們耕地犁田,羊為我們攢錢流血,它們的一生,都在為我們作犧牲。母親沒有理由不救它們。


    從冬天走出來的人和動物,生命都是耐寒的。


    我在母親的護佑下,漸漸醒事,母親卻在一天天變得瘦弱。疾病潛伏在她的體內,變換著花招折磨她。夜裏躺在床上,疼痛使她難以翻身。父親滿山挖草藥煎水給她喝,也不奏效。一天夜裏,母親把我叫到床前,拉著我的手說:“孩子,從明天起,你就跟我一起上坡割柴吧,你肩上早晚都得挎上背簍的。”


    當晚,父親就為我編了一個小背簍。


    剛開始割柴,我連刀都拿不穩。幾刀子下去,柴沒割掉,手指卻被刀割破了皮,血珠水一樣冒出來,疼得我又哭又喊。母親見狀,並不理會。隻是摘來幾片草葉,擦掉我手上的血跡,細聲說:“小心點,過一會兒就不痛了。”說完,又埋頭割柴去了。她一邊割,一邊觀察我的動靜,滿臉愧疚。


    事實上,我的小背簍,每次都是母親幫我填滿的。單靠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把背簍填滿。這一點,母親是清楚的。她之所以這麽做,不過是想讓我過早地認識人生罷了。


    記得那年我大概七歲,跟著母親上坡割草。初冬的綿雨,使山道一片泥濘。田野和遠山,都被雨水泡軟了,潮濕、虛幻,了無活力。地上的草,多半幹了苗。尚存綠意的,也被雨水淋濕,趴在地上,像在對哺育它們的土地懺悔。母親帶著我,從這個山坡走到那個山坡,幾乎找不到要割的草。她沉默著,一臉沮喪。直到天將黑時,我們才割得大半背簍草,朝家走。因我人小,走路不穩,且腳底打滑,幾次跌倒,周身濺滿泥漿。母親為攙扶我,也數次跌滑,崴了腳。我賭氣,站在路上哭著不走。雨淅淅瀝瀝下著,打濕我們的衣服和頭發。眼看天就要黑了,母親焦急地攏攏頭發,然後,用衣袖抹去我臉上的水珠,牽著我的手說:“孩子,走吧,跟著我的腳印走,這樣就不會跌倒了。”我踩著母親的腳印,一步步試著朝前走。我的腳印印在母親的腳印上,母親的腳印引領著我的腳印,像一個個路標,又似一串生命的印痕。


    為讓我跟上腳步,走得更穩,母親故意放慢速度,步子邁得很小。我們小心翼翼地跨過一個個水坑,一個個泥潭,果然,我沒再跌倒。母親見我愁眉舒展,越走越輕快,便放開了牽我的手。她說:“我不能牽你一輩子,再爛的路,都得自己走啊。”她一邊走一邊還教我唱童謠:“小背簍,掛肩上,圓圓的口子似玉缸。裝柴火,裝太陽;裝青草,裝月亮,裝滿童年的夢想……”


    就這樣,我跟著母親的腳印,唱著她教的歌謠,從童年走向了青年。


    等到我終於能夠獨自填滿背簍的時候,父母卻又在開始忙著比割草或割柴更重要的事情。那幾年,莊稼減產,瘟疫肆虐。糧倉裏儲存的糧食,填飽我們一家人的肚子都難。母親養的豬或羊,還是幼崽時,即染疾夭亡。家裏債台高築,天天都有人上門催債,鬧得父母苦痛不堪,我也因此不得安寧。


    父親時常坐在田坎上,抽悶煙,沉默得像他身旁的鋤頭。他已經沒有多少話說了,他早把心裏想說的話,通過勞動,秘密地告訴了大地,大地上的禾苗、麥子、高粱和大豆……母親則躬著身子,在田裏拔草。隻有將野草除盡,種子才可能長得根正苗壯。種子長壯了,籽實飽滿了,我才不挨餓,母親才不挨餓,父親才不挨餓,我們全家人才不挨餓。


    落日下,我看見一顆顆受累的靈魂,像故鄉一樣脆弱。


    我一直試圖擺脫背簍的重壓。


    多年後的一個黃昏,我背著一個帆布口袋,沿著村頭那條崎嶇的山路,走向了遠方。口袋裏,裝著母親親手為我做的一雙布鞋和幾個幹硬的饅頭。在離開家的那些日子,我躲在別人的城市裏,像一隻螞蟻,爬行著生活。白天,我到工地上幫人抬沙,提灰桶。替人抄海報,散發傳單。風裏奔雨裏跑,餓了,買兩個饅頭或一袋方便麵充饑。渴了,跑到廁所旁的自來水龍頭下接水喝。夜晚,就坐在街邊的路燈下看書,學文化。直到街上遊人散去,我才拖著困倦的身軀,回住處休息。有時看書太久,我趴在街邊的台階上睡著了,醒來,披一身露水,周身冷得哆嗦。寂寂大街,空無一人,心中悲戚頓生,眼淚奪眶而出。每每如斯,我便深切思念故鄉,思念父母,耳邊就會響起母親曾教我唱的歌謠來。那支童謠,成了我生命中最美的樂章。在我孤獨失意時,樂章就會奏響,給我撫慰和力量,勇氣和希望。


    沒想到,我擺脫了一個背簍,背簍卻變了一種形式,壓在我的身上。


    不過,跟以前相比,我的承受能力更強了。我沒有被肩上的重負壓垮——如今,我在城市裏站穩了腳跟,過上了城市人的生活。母親也沒有被她肩上的重負壓垮——她一生都在與肩上的背簍抗爭,與命運抗爭。最終,她獲得了火焰和陽光,成了我們家的脊梁,一個村莊的脊梁。


    但我清楚,我雖身處城市,根,仍在鄉下。我人生的來路,還得在母親的腳印裏去尋找。


    母親是故鄉的縮影。


    今年春節,我回到老家,與母親並肩坐在山坡的草坪上,晚風撩起她花白的頭發,落日的餘暉照在她滄桑的臉上,安靜而祥和。“媽,你還記得曾經教我唱的那支歌嗎?”我問。她抬頭望望天,良久,才張開漏風的嘴唱道:“小背簍,掛肩上,圓圓的口子似玉缸。裝柴火,裝太陽;裝青草,裝月亮,裝滿童年的夢想……”


    歌聲跟隨晚風,傳遍山川和曠野,飄向時間和永恒。一種消逝的力量,重新在我們心裏複活了。


    我們一邊唱歌,一邊看著落日慢慢地從西天上墜落。當夕陽的最後一縷光輝被暮色吞噬,我和母親緊緊抱在一起,眼裏同時閃著淚花。  <h2>在布達拉的凝視之下</h2>


    ◎祖文


    他和她這輩子都隻有一個心願,就是能在布達拉宮廣場上舉行一次婚禮。


    這個心願,一直在他們的內心隱藏了整整四十年。


    那時,他和她,都是單位上研究藏文化的骨幹。他主要研究藏族風俗,她主要研究藏族曆史。


    他和她的結合,完全就是因為布達拉宮。


    那時,她剛大學畢業走上工作崗位,有一個有關布達拉宮的謎團一直未能解開。她冥思苦想了好久,都是沒有一點頭緒。正當她準備親自起程到西藏的時候,有人跟她說,不妨問問他。於是,她就去問了。一問,他還真的知道。這樣,兩人就認識了。


    認識後,兩人很快就確定了戀愛關係,並決定盡快結婚。他們決定去旅行結婚,目的地就是布達拉宮。那時旅行結婚還是一個新鮮事物,周圍的人聽說後都感覺非常的稀奇。沒多久,大家就都知道了。兩人興衝衝地做好了去西藏的準備,哪知,剛要動身,文化大革命爆發,有人馬上揭發,說他們想到西藏去搞破壞活動。兩人就同時被立即收押。


    文化大革命一搞就是十年。在這十年裏,兩人曆經磨難,受盡折磨。但彼此之間,因為一個共同的夢,所以就還是一直在以對方的存在作為自己繼續支撐下去的理由。終於,兩人都堅持了下來。


    這時,他和她都已人到中年。但彼此對對方,卻依然是十年前那樣的感覺。於是,他和她再次準備結婚,地點依然是布達拉宮。


    但那時國內的人才匱乏。兩人一落實政策之後,都馬上成了本單位的業務骨幹。在他們把到西藏的事剛又準備好之後,他的單位下了一份文件,通知他立即到國外的一所大學進修三年。


    這樣,他就到了國外。在國外三年,他的研究成果得到了同行的一致認可。期滿,他被一所全世界都著名的大學邀請,到該校任教。後來,他又把她接了出去。


    這樣,他們就一直和布達拉宮,漸行漸遠。


    但是,兩人的心裏,卻一直都有一個沒有任何改變的夢。這個夢,一直延續到了四十年後。


    四十年後,兩人都老了。他和她,都成了著作等身的著名學者。兩人的研究成果,基本上全是圍繞著西藏來開展的。他們在各自的領域,都受到了大家的尊重。


    後來的一天,某文化中心舉辦活動,邀請兩人出席。出席時,兩人都已是白發蒼蒼了。在請兩人致辭後,主辦方搞了一個觀眾提問。後來,就有人問了,說,二老一直在研究西藏,那請問,你們親自到西藏去過沒有?


    兩人一聽,頓時麵麵相覷。


    活動完成後,兩人回到了家。在家裏,對視良久,終於,他和她都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第二天,兩人就買了回國內的機票。


    一到國內,他們就聽說,青藏鐵路開通了。


    他們一聽,就立即決定,乘火車進藏。


    來接他們的人一聽,都不同意。說是乘火車進藏,時間太久,兩人現在的身體,有可能受不了旅途的勞累,不如直接乘飛機到拉薩,又快又便捷。但二老都搖了搖頭。


    這樣,他們登上了開往拉薩的火車。


    火車一路前行,兩人就一直默默地看著窗外,他們的眼睛,從唐古拉山到藏北草原,從可可西裏到措那湖,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他們能看到的高原上的任何一點事物。


    但他們的終極目標,卻依然是布達拉宮。


    49個小時後,他們到了拉薩。


    同行的人說二老剛到高原,恐怕適應不了高原氣候,建議先休息兩天。二老均搖了搖頭。於是,馬上找車,徑直到了布達拉宮廣場。


    甫一到廣場,兩人就立即被布達拉宮雄偉的氣勢給迷住了!他和她,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感覺對方的掌心,都流出了涔涔的汗。他們都明白,這是激動的汗。


    這時,廣場上響起了婚禮進行曲。這是隨行人員安排的。


    而他,則身著燕尾服,挽著身著白色婚紗的她,在廣場上緩緩行進。


    在火車剛到拉薩時,她就已經換上了婚紗。這套婚紗,她已經準備了整整四十年!


    兩人手挽著手,深情地對視,感覺四十年的往事,還曆曆在目。


    突然,她的臉色蒼白,急劇地咳了起來。他連忙扶住了她,她頭一偏,一口濃濃的鮮血猛地噴到了他的身上。


    隨行的人馬上叫車。他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大家都怔怔地看著他。


    婚禮進行曲還在繼續。而她,則慢慢地倒在了他的臂彎內,漸漸地一動不動。


    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但她的臉,則始終都帶著幸福而滿足的笑容。


    他看著她,輕輕地在她蒼白的額頭上印上了深深的一吻。


    半個月前,在國外,他在一個心髒病手術室外守了整整三天。後來,手術室門開了,醫生無奈地向他搖了搖頭,說手術並不成功,患者剩下的時間,最多不超過十五天了。


    她的身體一直很弱。在四十年前,他就知道,她有先天性心髒病。而這種病,是不宜到高原的。


    他靜靜地看著她蒼白的臉。布達拉宮就在他們的身旁,默默地凝視著他們,見證著他和她的愛情。  <h2>那是父親派來的天使</h2>


    ◎李遠


    我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因此,對雨季總是情有獨鍾,喜歡在雨中漫步沉思,讓點點雨滴打濕我的思緒,讓片片漣漪喚醒我的記憶。於是,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日子,我利用到縣城辦事的間隙,順便拐回到老家一趟,想去看看父親。因為,自己最近總是做夢,又夢見父親的樣子……


    父親的墳前,雜草叢生,隨風而動,寂寞無伴,默默無語。父親,在荒涼廣闊田野的陪伴下,在蒙蒙細雨的籠罩下,就那麽靜靜地躺著,孤零零地永遠長眠在這裏。多少次,我在夢裏呼你喚你,想你念你,還有盼你等你,可就是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你的樣子。我無助地抬起頭,仰望廣袤昏暗的蒼穹,心情簡直悲涼到了極點。還沒開始給父親磕頭叩首,眼淚早已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一次又一次點燃紙錢,看著它在我麵前嫋嫋升起慢慢燃盡,開始對父親喋喋不休地喃喃細語。我拚命地抽著香煙,極力想找尋那些溫暖而揪心的記憶,恍惚中滿目都是你的影子。父親,沒有我陪伴左右的日子,你感到孤獨寂寞嗎?你在那邊的世界裏,也會想念惦記著我們嗎?你的凝望無語,再次刺疼了我的傷痛和眼睛,我的酸楚淚滴,擾亂了我的情感和思緒,隨雨,隨風,隨我自己,漫天飛舞……


    老家離縣城還有一段距離,到縣城後,還需乘車才可以到家,回去的客車,很頻繁,也很方便,再晚我也不用擔心。因為明天還有其他要辦的緊要事情,所以,我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到縣城。隨著夜色的漸漸降臨,父親,我真的該走了。我戀戀不舍告別了父親,焦急地站在路旁,開始等車。誰知左等右等,回縣城的客車遲遲仍不見過來。於是,我的心情開始變得煩躁不安,心裏開始詛咒痛恨這煩人的雨季。


    正當我翹首企盼苦苦等待的時候,不經意間,一輛黑色的轎車從前方退回到我的麵前,停了下來,緊接著車窗搖下,露出一個陌生的麵孔,上下將我仔細打量一番後,開始說話:“兄弟,是回縣城嗎?來吧,我送你一程。”我真的有些吃驚和詫異,也在腦海中記憶深處不停地找尋和思考,想去找到關於此人點滴以及熟悉的信息,以及我可以堂而皇之乘車的理由。可我不能欺騙自己的眼睛和記憶,我的腦海始終一片空白。“來吧,順路,上來吧。”他見我遲疑不決,又接著說。


    抬頭看看不知何時又開始哩哩啦啦下雨的天空,以及越來越濃的夜色,盡管我的身上還多少有些錢財,可我此時似乎真的毫無選擇。我當時直覺就是他也許是回縣城,順便想掙點外快,可我又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頓時也就否定了自己荒誕怪異的想法,去縣城充其量也就三元錢,他也不至於是這個樣子的。當時的情形和景況,讓我根本也來不及細想和考慮,就硬著頭皮一頭紮進車裏,順勢坐在副駕駛座上。上車後,我乘他發動車子的瞬間,假裝回頭擦拭額前的雨水,順便扭頭看看後麵還有沒有其餘的人,還好,就我們兩個人,於是,我的心裏這才漸漸放心。


    看樣子,他和我一樣,也是一個不善與人交流的人。一路上,我們幾乎沒有說過幾句話,他開自己的車,我的腦海全是過去和父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不知為什麽,總是想哭,似乎隻有後麵的靠背,是我此時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快到縣城的時候,我的心裏瞬時開始充滿了感激,慌忙掏出十元錢,有些愧疚地遞給他:“謝謝你,要不是搭你的車,我恐怕今晚也就回不去了。”他連看都沒看,繼續熟練地開著車:“不用,不用,反正是順路,沒關係的。”於是,我就把錢放在車窗前,現在是市場經濟,我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估計也沒有免費可以乘坐的轎車,起碼,我當時是這樣認為的,要不然,我的心會不安的。


    到了縣城,他找個合適的位置,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拿起那十元錢,一再堅持並塞進我的手裏。我真的有些納悶,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想從他的臉上和眼神中找到合理可以接受的答案。見我有些木訥的樣子,他笑了,笑容很憨厚,也很燦爛無比:“看你焦急等車的樣子,就知道你一定有急事,所以,我應該送你一程,不用客氣,任何人都會這樣做的……”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車影,我真有點恨自己的小雞肚腸,簡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真的是一位好人,也許這隻不過是他平時樂善好施一貫的作風而已。也許是他從我紙錢飄舞輕落的頭上,從我沾滿厚厚泥巴的鞋上,從我留有泥巴痕跡的雙膝上,以及從我紅腫的眼睛裏……看出我的傷感和淒涼,而同情幫助我,但也請允許我相信:他就是父親派來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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