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光點了點頭。尉遲方剛要上馬,突然看見一名親隨匆匆趕來,一邊氣喘籲籲地叫道:“大人!大人!出事了!”


    就在寧光寺外,一隊兵士將寺廟團團圍住,個個手中刀槍鮮明。緊閉的廟門內不時傳來哭喊聲,伴隨著敲砸門鎖的聲音,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怎麽回事!”尉遲方飛馬而來,大聲喝道,“你們是何人麾下?”


    數名士兵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名隊正叉手行禮:“這位大人,我們是龍騎尉秦大人的下屬。”


    “秦大人?是北衙司的秦將軍?”


    “正是。”


    唐朝軍製,分南衙北衙。北衙司由宦官及親信統領,相當於帝王親衛,職權猶在諸軍之上。尉遲方心中暗暗吃驚,道:“不知我的屬下哪裏開罪了秦將軍,卻要將他們關押?”


    話尚未完,門內人已聽見了他的聲音,叫喊聲更大:“大人!我們在這裏!救救我們!”一聲起,頓時有數人相應,聲音都是熟識,全是尉遲方的部屬。


    “校尉大人,他們沒錯,但有可能染上了時疫。為防止瘟疫流行,必須收押。事非得已,還請見諒。”


    “時疫?!這是什麽緣故?”


    “太醫院奏請聖上下詔,封鎖寧光寺,凡是與病患接觸之人,統統要關押隔絕。封寺時這幾名軍士正好人在寺中,隻好將他們也封在內。”


    “豈有此理!”校尉豎起雙眉,“我等奉勳衛府之命巡查,來此地處置疫情,怎能和病人關在一起?!這樣即使原先無病,也要染上了。快些開門放人!”


    “不行!”那隊正性情倔強,大聲道:“大人官職雖高,我們卻隻受北衙司管轄,不能聽從。這些人已經關押了一夜,就像大人所說的,隻怕原先沒有病現在也要染上,既然如此,放人就是抗命違旨,莫說是我,就是大人恐怕也擔當不起。”


    “你!”


    尉遲方怒火中燒,卻又拙於言辭。另一方麵,此人所說也不無道理,從大局來看,相較於瘟疫在全城蔓延的可怕後果,區區幾條人命確實算不了什麽。聖旨既雲嚴防隔絕,那就寧可關錯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然而這些人都是跟隨自己朝夕相處的部屬,怎能拋舍?咬了咬牙,提高聲音,向著門內說道:“不要慌!是尉遲方連累了各位兄弟,定會想辦法救你們出來!”


    此言一出,門內稍稍沉寂,片刻之後,又有人帶著哭音喊道:“大人!……這裏昨夜又有幾名病人死了,真是可怕極了!”


    這句話一說,頓時一片哀號痛哭之聲,尉遲方心如刀割,攥緊了拳頭,茫然不知所措。突然肩上一痛,卻是不知何處飛來的一顆小石子。低頭看了看,石子上竟還包著一張紙條,連忙撿起,那上麵沒有落款,也沒有抬頭,隻潦草寫著三個字:“玄妙觀”。


    他眼前一亮,刹那間煩愁盡去,幾乎要跳起來。字跡灑脫有力,向所熟識,不是自己那位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李姓好友,又是何人?


    一道深灰色的院牆之內,是一大片茂盛桃林。花期早已過了,隻剩下綠葉成蔭,鳥雀成群。桃林深處,小小茅屋,一切仍是蕭尹在時模樣,不同的是當初茶酒香氣變成了藥味。紅泥火爐上放置著一隻陶罐,青衫男子盤膝端坐爐前,身側放置著一堆不知名的藥材,此外還有幾本醫書,有絹帛也有竹簡。刺鼻藥味從爐上瓦罐中發出,一時間幾乎呼吸不暢。


    “李兄!總算找到你了!”


    經曆過之前令人焦頭爛額的事情,於斯時斯地再見這安穩沉靜的男子,正如看到了救星一般。尉遲方不禁大喜,恨不得上前一把抱住,對方卻頭也不抬,淡淡應了一聲。


    “你來了。”


    “咦,這是在做什麽?”起初的高興勁頭過去,校尉終於注意到眼前情景的詭異:天氣炎熱,這樣守在爐邊,多半要中暑,李淳風卻像是毫無所覺,身上竟然還裹著一條厚厚的氈毯。奇怪的是,臉上見不到一滴汗水。


    “製藥。”


    “藥?”聞言尉遲方心中一喜,道:“李兄已有治療瘟疫的方法了?”


    酒肆主人這才抬頭,歎了口氣,道:“哪有這麽容易。”


    想起先前求雨之事,尉遲方連忙道:“先別管這個,聖上召你入宮,你可知道?”


    “猴兒剛剛告訴了我。是我差她去隨意樓探聽消息,又讓她將你引到這裏。”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那就無妨了。”尉遲方鬆了口氣,緊接著又疑惑起來,“不對,既然知道,為什麽不回隨意樓?”


    “不是不回去,是回不去。”


    “為什麽?”


    “哈。”避而不答,酒肆主人從爐前起身。不知為何突然搖晃了一下,站立不穩。尉遲方連忙伸手,下意識要去扶他,對方卻退開一步,沉聲喝道:“別碰我!”


    校尉這才注意到好友麵容。看起來一臉倦色,雙眼布滿血絲,眼下則有明顯黑暈。視線下移到對方頸中,突然張大了嘴:那分明是一塊淡紅斑痕,正是疫病的征兆。


    “李兄你,你也……”


    嗯了一聲,李淳風神色平靜,“離我遠些,也不要觸碰這裏的物件。”


    這一下震驚非比尋常,過了老半天,尉遲方才語無倫次地道:“怎會這樣?!”


    “為何不會?李某又不是神仙。凡胎肉骨,哪有不生病的道理。”


    話說得輕鬆,尉遲方心情卻沉入穀底。他和李淳風相知日久,自然不會如城中百姓那樣,將他當作神人看待。但此前經曆種種風浪,總見他舉重若輕,化險為夷,心底深處對他已是極為信賴,仿佛隻要此人在,便可確保無虞。如今卻連李淳風也感染了疫症,頓時茫然無所適從。似乎看出了校尉心中所想,酒肆主人道:“不必擔心,此事原本就在預料之中。”


    “……什麽意思?”


    “神農嚐百草,以身相試,本就是醫者本分。”說話的人心安理得,似乎說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想要弄清病理,知道它對經絡的影響,最便捷的研判對象便是自己:可以隨時得知病勢變化,監測脈象。”


    過了片刻才明白他話中之意,尉遲方不由得睜大了眼:“你……你是故意讓自己染病?!”


    “聰明。”不等校尉開口,李淳風已卷起左邊衣袖,隻見臂彎處至掌心有一條淡淡紅線。取出隨身銀針,先將其在炭火餘燼上灼燒片刻,而後右手行針,以曲澤為始,依次刺入內關、勞宮等穴,最後到左手中指指尖。那針粗而中空,紫黑色血液隨著銀針運行從頂端源源流出。尉遲方倒吸一口涼氣,當事人卻一臉喜色。


    “妙啊,果然如我所想!往常時疫,無非風熱濕燥,所謂天行癘氣,幹忤經絡,與天時密切相關。如今正是大暑天氣,脈象卻仿佛中寒,與《金匱方》中所說大不相同。假如能從我得證,或許便可以將前人之學推陳出新,另辟蹊徑了。”


    說到這裏,酒肆主人雙目閃閃放光,眉飛色舞,看起來不像得病,倒像得了什麽彩頭。見他如此,尉遲方不禁瞠目結舌,“可是,這病凶險異常,三五日之內便要發作,假如治不了……”


    “若李某也無法醫治,隻怕他人更無此能力。”雙眉一揚,李淳風打斷了尉遲方的話,一貫懶散的神色中,竟透出罕見的鋒銳之氣,“疫病傳播之速,極難控製,隻有盡早找到控製疫病的方子,稍遲便不堪設想。別說寧光寺中兵士要送命,就算這座長安城,也在劫難逃。”


    “李兄知道他們被困?”


    “嗯。昨日你帶人來的時候,我其實仍在附近,離開時正遇上北衙司的人奉命圍廟。若非見機得早,連我也出不來了。回樓已不方便,所以來這裏安身。”


    “但這樣一來,聖旨的事情怎麽辦?”


    “聖旨找的是龍王,又不是李某。”


    聽他口氣,仍是好整以暇,尉遲方不禁急得團團打轉,“生死關頭,還要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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