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你……”搔了搔頭,尉遲方道:“卻完全不象那時候了……”


    二人初識,尉遲方已是十八歲的青年,形體相貌俱已成熟,五年中變化不大;而當初十二三歲的黃毛丫頭,如今已變成了青春少女,這其中簡直天差地遠。望著眼前女子,腦海中浮現出當年嬌憨身影,依稀記得梳著兩隻丫角,一雙大大的眼睛,除此之外印象便完全模糊了。


    “嗯。”


    一聲過後,少女久久不出聲。尉遲方有些尷尬,不知說什麽才好,卻又急於打破沉默,便道:“你……這些年還好吧?”


    話剛出口,少女倏地轉過頭去。盡管看不清臉上神色,卻見下顎線條緊繃,顯然是緊緊咬住了嘴唇。他心中一陣懊悔,恨不得將剛才那句話吞入肚中。便是用腳趾想也知道,李瑗謀反被誅,李蘅從王爺之女變成罪人家屬,如何能好?當年那無憂無慮的天之嬌女隻怕做夢也想象不到,人生會有如此重大的轉折,天堂地獄,僅隔一線。


    正要出言安慰,卻見李蘅回頭盈盈一笑,臉上絲毫看不見傷感之色。


    “多謝掛懷,我很好。”


    尉遲方想起方才之事,“可是你為什麽會被那些人追拿,難道你真去行刺彭國公了?”


    仿佛一團火焰,從少女的眼中升起,一刹那間尉遲方被她目光中強烈的恨意所攝,幾乎無法移開眼睛。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隻可惜老天不長眼,沒能要了他的狗命!”


    “李姑娘!”愕然於她的反應,尉遲方道:“令尊之死,是因為他背叛聖上……”


    “不是!父親從始到終,都沒有背叛的念頭,是王君廓,他才是真正的叛賊!”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也見過家父。依你看來,他是什麽樣的人?”


    這句話問出,尉遲方怔了一怔。印象中李瑗為人親切和善,毫無王爺的架子。此人生性喜歡蒔花弄草,自己隨叔父前去做客那些天,正值風起,李瑗生怕大風吹壞園中初開的桃李,便以錦帳裁成屏風遮擋,甚至將臥榻也搬到花園中日夜守護。這樣一個人,毫無武將的剛勇,隻該做個多愁善感的文人。至於起兵反叛,確實難以想象。


    不等尉遲方回答,李蘅徑自說道:“王君廓那時是父親下屬,父親將他當作心腹,十分賞識,甚至……甚至還想將我許配給他。卻不知此人野心勃勃,覬覦大都督之位多時。玄武門亂後,父親人在幽州,對宮中消息毫無所知,是王君廓從長安快馬加鞭奔來,說秦王造反,囚禁了太上皇(即李淵),屠殺宗室。聽他一說,父親決意到長安城,找秦王問個清楚。車馬行近長安城北,王君廓突然帶領親兵來到父親帳中,持刀威逼他在事先準備好的謀逆供狀上簽名,然後將他殺死,把首級帶回長安向皇帝請功。從始至終,都是王君廓這奸賊的挑唆布局,為了自家功名富貴不擇手段,父親就這樣做了他刀下冤魂!”


    這番話說來出人意料,卻又合情合理。尉遲方腦中一片混亂,道:“既然如此,為何不到禦前辯個明白?”


    歎了口氣,李蘅道:“謀逆是何等重罪,父親興兵在先,又有供狀,鐵證如山。王君廓憑借平叛的功勞,目前已封了公侯,又承繼父親幽州大都督的職位,而我,如今隻是飄泊江湖的罪人之女,又有誰肯為我說話?”


    “我!我願意助你!”校尉不假思索,衝口而出。少女看了他一眼,忽地一笑:“嗯,你是好人。”


    這句話說得低柔婉轉,麵上帶著笑容,語聲卻有和年齡不相稱的滄桑。緩緩屈膝,跪坐在尉遲方身側,將臉揚起,左頰貼上了他的麵頰,如玉般溫潤清涼。轟然一聲,尉遲方頓時什麽也不知道了,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把眼前人摟入懷中,鼻中皆是少女身上芳馨氣息,正要低頭靠近,李蘅卻睜開了眼,低聲道:“為我殺了那姓王的惡賊。”


    如同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尉遲方一下清醒過來,“不,我不能殺他!”


    懷中柔軟軀體刹那僵硬,“為什麽?你剛才說要幫助我的。”


    “我的意思是,尋機辨冤,讓聖上公斷。”校尉看著少女越來越冰冷的目光,認真解釋道,“大都督雖然害死了你父親,可他畢竟是大唐股肱之臣。尉遲方既然身處軍中,自然不能……”


    “放開。”


    聲如敲冰鑿玉,冷得可怕。校尉怔了一怔,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鬆開抱住李蘅的手。女子低眉理了理鬢發,突然甩手一掌,帶著清脆聲響,落在尉遲方麵頰上。


    “膽小鬼!”


    這一掌力道不小,打得尉遲方臉上火熱。錯愕之下剛要開口,少女已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等到他追出門,夜色沉沉,哪裏還有人影?一刹那間,心中惘然若失。


    天剛蒙蒙亮,長巷中已響起急促的馬蹄聲。黃驃馬上坐著的正是衛府校尉本人。昨夜之事令他心緒紛亂,一夜不曾合眼。今日一早,便迫不急待來到隨意樓,想要從李淳風這裏討個主意,幫助李蘅洗清冤情。眼看熟悉的屋宇已在眼前,尉遲方飛身下馬,來不及拴好,一手拉著韁繩,一手去叩門環。大門應聲而開,探出來的卻是搖光的腦袋。


    “咦,這麽早……”


    “打擾。李兄起身了麽?”


    搖光正要答話,巷子另一邊突然轉過一乘肩輿,輿上端坐一人,四十餘歲,烏帽錦袍,竟是宮中服色。將到門前,從輿上走了下來,昂然道:“李淳風在麽?”


    “先生出門去了,還沒回來。”


    不等搖光說完,黃門打斷了他,道:“聖上有旨,著岐州處士李淳風速速進宮麵聖,不得拖延!”


    校尉不禁大吃一驚,抱拳道:“敢問這位公公,是聖上要見李兄?”


    黃門這才注意打量尉遲方,見他人物軒昂,軍官服色,倒也不敢怠慢,道:“不錯,咱家正是前來宣旨的。倘若李先生在,這便隨我進宮;若是不在,還請趕緊找尋。”


    尉遲方連忙轉頭向搖光:“李兄到底去了哪裏?”


    “不是你把人帶出去的麽,還來問我……”


    “什麽?難道昨天他去了寧光寺之後,便沒有回來?可我明明見他走了。”


    “先生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說不定就此出門散心去了,也沒個準兒。”


    這話倒不假,酒肆主人行事隨意,興之所至,數日不歸也是有的,身邊人也都習以為常。


    “這……聖旨召李兄,所為何事?”


    “原來這位大人沒有聽說求賢詔。”


    “求賢詔?”


    “不錯,聖上前日在朝堂頒旨,令天下寺院舉辦水陸道場,超度亡魂;又命令訪求天下奇人異士,施法求雨。都說長安城中李先生有鬼神難測之機,是當世異人,這求雨之道,想必他也精通,因此才要召見。”


    這番話一說,尉遲方和搖光立刻麵麵相覷。千餘年前,人們仍然篤信天地神明的存在,有關求雨、祭祀一類玄異之事,都堂而皇之記入正史。朝廷也有所謂太史局、司天監,專設神官,將天象、地誌的變化與人世興衰相連。如今久旱無雨,災荒頻發,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便不免做出一些怪力亂神之事來。眼下長安城中,有關李淳風身懷異術的傳聞早已沸沸揚揚,此刻就算說不是,也無人信了。


    見二人都怔在當場,黃門板起了臉,神情頗為不快:“聖旨既出,那就一定要見人。延誤時刻,誰也擔當不起這抗旨之責。二位既知李先生的去向,便代為轉告,務必要他進宮麵聖。否則龍顏一怒,咱家也交不了差。”


    第五章 試病


    目送傳旨黃門遠去,尉遲方長噓一口氣。靈光一閃,恍然大悟,難怪昨日王君廓派人前來招攬,想必也是為了皇帝的求賢詔令。倘若能將李淳風收為王家門客,舉薦給皇帝,並求來雨露,解除饑荒安定民心,自然是大功一件。但王君廓那裏還能拒絕,聖旨卻是刻不容緩,不禁苦笑,喃喃道:“李兄,你這回當真是惹了大麻煩。”


    “先生可沒惹他們,是他們惹上門來的。”搖光不滿地咕噥著,“求雨求雨,好端端一個人,又不是巫婆神漢,真是莫名其妙!”


    腦中憑空冒出李淳風頭裹紅巾手持符紙,滿口念念有詞的模樣,尉遲方盡管心中焦急,還是忍不住咧嘴笑了出來,“這樣吧,我四處找找,你在這裏守著,如果李兄回來了,就趕緊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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