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在我心中,天下姓李還是姓楊,本沒有分別;你是我的朋友,天下卻不是我的天下。”


    這句話說得誠懇之極,態度是罕見的認真。道人神情一動,卻聽到青衫男子緩緩接下後半句,“——隻可惜我也身處這天下之中,不忍獨善,不能自了。”


    兩旁高崖逐漸收縮,越來越窄,到了穀口,便隻剩下僅容兩匹馬經過的狹長通道,正是出穀必經的咽喉之地。就在穀口兩側,埋伏著數十名精銳兵士,彎弓搭弦,對準穀口。


    “怎麽還沒來?”全副戎裝、如同黑塔一般的尉遲恭神色狐疑,打量著一旁額頭已見汗的侄兒,“不是說有反賊會從此經過麽,莫非消息不確?”


    “絕不可能!”尉遲方連忙分辯:“叔父放心,我那位姓李的朋友甚是神奇,說話從沒有不準的。”


    尉遲恭早年家境貧寒,全仗兄嫂拉扯長大,視長兄為父,感情甚篤。尉遲方未成年之時便到他家,由他親手教習武藝,直到入勳衛府,有了自己住處才從他家中搬出。對於這個侄兒兼徒弟,尉遲恭一向甚為賞識愛重,視如親生。聽他如此說,不再多言,舉手示意家將藏好身形。


    便在此時,叔侄二人神色一動:那是馬蹄聲,迅雷一般從穀中傳來。精神一振,尉遲恭將手一揮,立刻數十張弓弦拉滿,雪亮箭尖齊齊對準了出穀之處,隻等來人。眨眼間蹄聲已在耳畔,身形依稀可辨:那是一匹高大的白馬,馬上人穿著一身唐軍服色,頭盔遮住麵容。


    “果然!”想起自己好友的囑咐,尉遲方穩住心神。馬的速度奇快無比,堪堪就要從穀口衝出,連忙舉手示意,同時大喝道:“放箭!”


    一霎間數十箭一起發出。目標卻不是馬上人,而是那匹馬,這是先前嚴令,務必生擒活捉之意。那人騎術竟是極其高明,耳中聽到號令,在間不容發之時猛鞭了一下馬臀,馬吃痛,驀地加速,騰空而起,快逾閃電直奔穀口,突如其來的速度改變讓如蝗箭簇都落了空。尉遲方大怒,親自拈弓搭箭,看準後蹄射去,這一箭既準又快,那馬不及閃避,哀嘶一聲倒了下去。馬上人也被淩空拋起,重重摔落在地上,一時竟掙紮不起來。


    “好箭法!”尉遲恭叫了一聲,洋洋自得,顯然對自己一手教出來的侄兒甚為滿意。此刻家將已然蜂擁而至,將地上人按住捆縛起來。那人垂著頭,一聲不吭,毫無掙紮反抗的舉動。頭盔已掉落在一旁,散發遮住了麵容,模樣甚是狼狽。


    突然之間,尉遲方心中毫無來由地一跳。不假思索走上前去,拂開亂發:映入眼中的是一張滿是塵土的蒼白麵孔,極其熟悉的笑容便在那張臉上緩緩展開。


    “果然好箭法,尉遲。”


    如中雷擊一般,校尉徹底呆住了。張大了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第十二章 囚徒


    “為什麽?!”


    年輕將官壓抑已久的話此刻噴湧而出,震得狹小囚室嗡嗡作響。鐵柵之內的人原本安靜地倚在欄杆上,此刻皺了皺眉,似乎想用手捂住雙耳,卻發覺手腳都已被鐐銬鎖住,隻得作罷。


    “不必這麽大聲,李某耳朵可沒聾。”


    “廢話,我當然知道你聽得見!”氣急敗壞之下,校尉已經口不擇言,“是你要我埋伏在穀口,還說叛賊會從此經過,結果被我射下馬來的卻是你!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就是尉遲見到的這回事。”相對於激烈態度,李淳風這種事不關己的冷靜更令人火冒三丈,“我與他互換了馬匹、衣裳,告訴他何處有埋伏,然後便讓他從另一條路離開了。”


    “你……你……”尉遲方張口結舌:“你可知私縱叛賊也是死罪?”


    “是我做的事,自然由我來承擔後果。”青衫人動了動身體,盡力使得自己的姿勢更加舒服一些,“欠債還錢,李某雖小氣了些,區區一條性命倒也賠得起。”


    一雙眼幾乎要從眼眶中瞪出來,校尉狠狠盯著麵前滿不在乎的友人,“李!淳!風!”


    這三個字幾乎是從齒縫中蹦出來的,看了他一眼,李淳風突然露出笑意,“抱歉。但尉遲可曾聽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什麽意思?”


    “易地而處,若我是他,而你是我,你會眼睜睜見我送死麽?”


    “我……”尉遲方一時語塞。


    “這就是了,”酒肆主人神情甚是得意,“既然尉遲也做不到,何必苛責於我?”


    早知道此人個性中無賴倔強的一麵,卻沒有想到對性命攸關之事也視同兒戲。尉遲方愣了一愣,險些想撞牆,壓低聲音咆哮道:“是我太相信你!早知道便不理會你那些見鬼的布置,若我在場,決不會讓你做出這樣的蠢事!”


    “能得尉遲信任,正是李某的榮幸。”


    “你!”


    到了這步田地,校尉當真是詞窮力竭,索性也跌坐在地上,與李淳風隔著鐵欄麵對麵坐著,扶住了額頭,“如今怎樣做才好?道人既已逃脫,你是唯一人犯。叔父已經將此事回報,聖上震怒,下令徹查。一旦刑部來提人,我也無法保得了你。”


    “嗯。”


    看了一眼神色冷淡,仿佛與己無關的人,尉遲方一瞬間下定決心。站起身來,將牢門打開,又卸去了囚徒手腳上的鐐銬。那人卻不起身,眼光愕然。


    “做什麽?”


    “少廢話!趁刑部來人還未到,送你出城。”


    李淳風啞然失笑:“你要私縱人犯?”吃力地攀著柵欄站起身來,摔傷的右足一軟,又坐了下去,“若要逃亡,至少也得好腿腳。如今狀況,能逃到哪裏?”


    “我去尋匹馬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校尉伸手便要將他拉起。對方卻極其固執地攔住了他的手臂。


    “不是這樣,尉遲。”酒肆主人雙目注視尉遲方,神色溫和,語氣卻鄭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僥幸逃出長安,隻要還背著叛逆的罪名,就無法擺脫追捕。”頓了一頓,唇邊現出熟悉的調侃笑容,“還是說,一向忠勇愛國的校尉大人當真希望我跟隨蕭尹反了出去,索性投奔突厥?”


    張了張嘴,尉遲方不禁氣結,“為何你放人便沒話說,我放人就有這許多羅嗦?”


    “哈哈,這個麽,手頭功夫自然是尉遲了得,口頭上的功夫卻要讓我啊。”


    “居然還笑得出來!”校尉忿然道:“等聖上祈禳歸來,便要親自審理,到那時……”


    說者無意,聽的人卻猛地抬起頭來,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你剛剛說什麽?祈禳?”


    “是啊。糧草營被焚,城中都說是天意示警,聖上采納了法雅僧的進言,築高台祭天祈禳,時間就是今天。”尉遲方有些詫異地望著眼前人,“你不是知道此事麽?”


    恍如未聞,青衫男子雙眼向天,口中喃喃自語,“糧草營……祭天台……怪不得說火焚糧草營是第一環,卻原來環節的末端竟在此處!這才是所謂的連環計……”


    “……喂,你怎麽了?”


    驀地伸手,緊緊抓住尉遲方手臂,力氣出乎意料,大得驚人,倒把校尉嚇了一跳。暗處看來,李淳風雙目炯炯,亮如星辰,“皇帝有危險。祭天之事是個陰謀!”


    旌旗獵獵,甲胄鮮明,兩列武士一列執戟,一列執戈,魚貫而入。震天鼓聲恰在此時響起,與號角之聲相應,越顯出莊嚴肅穆的氣氛。就在城外曠野之上,有一座新築的高台。台高約八尺,分內外兩層,外為圓形,內層四方,周圍杏黃色的旗幟隨風飄動。天高野闊,極目四望,一片莽莽蒼蒼。


    “聖駕到!”


    隨著一聲高呼,道路兩旁站立的官員和侍從紛紛跪下,一時間恭迎之聲響徹上空。兩邊力士執羽纛,拱衛正中一騎。馬上人身著素白錦袍,上繡五爪金龍。體態豐偉,濃眉銳目,鼻梁高而微微彎曲;胯下駿馬通體棗紅,名為颯露紫。這一年,這位在中國曆史上留下濃重色彩的大唐帝王剛屆而立,正處於他一生中精力最旺盛、意誌最堅定的時刻。種種基於野心與夢想的宏圖偉略在那時已具雛形,很快便要成為大唐帝國未來不可撼動的根基。


    隊列緩緩前行,到了台前,勒住韁繩。侍從立刻跪伏於地,承接帝王的足踏。沿正中刻有雲龍圖案的步道直上高台,早已等候在台上的主祭已迎上前去,恭敬行禮,而後取過一旁早已熊熊燃燒的火把,雙手交到唐皇手上,又引導他踏入正中方形小壇。那裏放著一隻巨大銅鼎,鼎中堆滿沉香之類,等待君王前去點燃。高擎火把,萬人之上的白袍人向四方祭拜,兩邊鼙鼓也隨之敲響,震動天地,昭示著祭天儀式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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