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屍體的恐怖模樣猶在眼前,尉遲方不禁胸中作惡,扭頭道:“不必!”酒肆主人搖了搖頭,心安理得地將花生收入袖中。


    此時長街之上已漸漸熱鬧起來。兩人腳踏在鬆軟積雪上,發出輕微聲響。一隻寒鴉驀地從樹上飛起,枝幹動搖,簌簌落下許多雪花,隨風起舞。運送取暖木炭的車不久前剛從此地經過,路上有一道細細的炭跡,混同在車轍之中。空氣寒冷清冽,隱隱傳來炸糕和蒸蜜食的香氣。


    “以你看來,世上……真有僵屍回煞這種事?”


    “據說荊楚之地有一種法術,可以役使死屍,讓它行動。”李淳風攏著袖子,嗬了口白氣,微微眯起雙眼,“傳聞而已,既未親眼見到,難定有無。”


    “那麽這件事……”


    話未說完便被李淳風打斷:“你跟崔大人平日有交往麽?他是什麽樣的人?”


    “隻是數麵之交。”認真回想往日見聞,校尉答道:“他武藝高強,更寫得好書法,在軍中很有威望;但為人孤僻,不喜歡交遊,平生知交隻有謝大人一人。”


    “可有家眷?”


    “崔將軍早年喪妻,此後便未婚娶。”


    正要接口,熱鬧的市集中突然起了一陣騷動,驚呼夾雜著馬蹄聲次第響起。一匹黑馬如同疾風一般狂卷而來,正到尉遲方身邊,忽然人立而起,昂頭怒嘶。耳畔隻聽得“啊”的一聲,卻是一個行路女子被嚇得跌倒在地,眼看便要被怒馬踏在蹄下。


    尉遲方來不及多想,眼看旁邊有一處布匹店,順手扯一匹長綢,挽了個活結,看準時機將長綢甩了出去,正套在驚馬的脖子上。那馬長嘶一聲,四蹄踢得地上雪片紛飛,一股猛力將他拖了出去。一片驚呼聲中,尉遲方深吸一口氣,看準酒樓前粗大的木柱,將長綢另一端迅疾繞了上去,末端纏在腰間,沉腰下挫,雙腳仿佛生根一樣牢牢站定,不肯鬆手。那馬發狂掙紮,嘶鳴聲中,一股巨大力量湧來,人跌跌撞撞地就要衝向柱上。


    就在此刻,一聲呼哨響起。這聲音頗為奇怪,雖然尖利,卻並不刺耳,原先暴怒的馬匹忽然站定,鼻孔中噴出濃重白氣。隨即緩緩俯首,恢複了馴順模樣。尉遲方定了定神,這才覺得手腳酸軟,背脊冰涼,已完全汗濕。奔逃的人群漸漸圍攏來,掌聲四起,都說這位年輕軍爺神力驚人。他無暇顧及,連忙抬頭,卻見身側青衫男子麵露微笑,手指剛剛從唇邊移開——方才那聲音竟是李淳風所發。


    ※※※


    “這是崔將軍的坐騎?”


    “正是。昨夜事發之後,無人顧及,這馬便不知去向。不知為何會衝入鬧市之中。”


    馬純黑色,竹耳蘭筋,隆顙麹蹄,毫無疑問是一匹良駒。李淳風伸手輕輕撫摸馬背鬃毛,黑馬低嘶了一聲,俯首貼耳,與方才暴戾模樣不可同日而語。臉色凝重起來,將手縮了回來:指上赫然粘著鮮血。


    “是昨夜……”


    “不是。”李淳風迅速否定了他的話,“血跡鮮紅,尚未幹凝,絕不會超過兩個時辰。”


    “這位軍爺……”


    怯怯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二人的話。循聲望去,是方才遇險的那名女子,看上去二十上下年紀,淡綠錦襖,容貌姣好,麵色蒼白,雙頰胭脂褪盡,顯然是驚魂未定。見尉遲方回頭,便深深萬福,低頭道:“多謝相救。”


    “咳……無須多禮。”尉遲方慌忙回禮,毫無道理地臉紅了一下。某種程度上,外表粗豪的將官其實相當靦腆,尤其在與女子相處的時候。


    似是看出了他的不自然,女子嫣然一笑:“奴家姓柳,行五,京中人都稱我五娘。公子高姓?”


    這回輪到尉遲方吃驚了,道:“你就是明翠閣的柳五娘?”


    “明珠映高髻,翠鳳滿枝頭”——長安城中明翠閣,在一幹少年子弟之中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裏的女子色藝雙絕,卻往往自重身份,隻以歌舞娛人耳目,不輕易以身事人。如此一來,反而更得貴族子弟的青睞,纏頭之資可達萬錢。一曲新詞既出,教坊爭相傳誦,無論是尋常百姓女兒還是皇宮深院中的妃嬪,人人皆以習得明翠閣中曲為榮。這柳五娘便是其中一名紅歌姬,卻不知為何荊釵布裙,卸盡簪環,獨自行走到此。


    “幸會幸會。”一旁的李淳風接過話頭,“在下姓李。至於這位公子……大約要一個時辰之後,才能想起自家姓氏了。”


    柳五娘雙眸一轉,掩口輕笑。尉遲方這才發現自己失態,臉色更紅,訕訕道:“在下……在下複姓尉遲,單名一個方字。”


    “原來是尉遲大人。”女子斂袖再拜,道:“有約在身,不得久留。大人今後若到明翠閣,千萬記得尋我,也好親奉茶酒,略酬今日相救之情。”


    身形嫋娜,淺綠人影當真如柳枝迎風一般遠去。尉遲方正極目而望,耳邊忽地聽到一聲輕咳,回過神來。卻見李淳風麵露微笑,拍了拍馬頸。


    “飛馬送佳人,韻事天成哪……雖非君子,也當成人之美,李某告辭。”


    “什麽?你要走?”尉遲方終於回過神來,道,“不行!”


    “哦?”青衫男子雙眉微揚:“尉遲大人要捉我去訊問麽?既無證據,恐怕難以定罪吧。”


    想到字跡已毀,校尉不禁氣餒。奇怪的是,自己心中其實並未將此人當作疑犯看待。


    “這件事情相當怪異,都說你見多識廣,可否幫助查探?”


    歎了口氣,李淳風道:“勳衛府中這樣愛管閑事的,為數不多呀。”


    “什麽?”


    “此事詭異難測,既非職責所在,推托幹淨也不是難事。何必插手?”


    青年校尉眼前現出昨夜情景。刀光、血光、飛起的頭顱,似乎就在眼前。手扶刀柄,慨然道:“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既然身為朝廷將官,豈能不管?”


    “嗯,大人果然公忠體國,佩服佩服。”口中說著,臉上卻絲毫看不出欽佩之意,“不過,李某一介草民,既未食祿,又沒什麽好處,這忠人之事麽,不免要打些折扣。”


    “好處”兩字說得甚重,尉遲方再遲鈍,也聽出了弦外之音。


    “官中還沒有懸紅,按照定例,隻要破案,賞賜是跑不了的。”尉遲方語氣中已有不耐之意,“是否要在下畫押作保?”


    “哎呀呀,不必不必。”李淳風欣然說道:“令叔吳國公名重長安,怎會信不過。隻是隨意樓有兩條規矩:一不白做事、二不白收錢。生意人習性,話說在前頭,免得日後紛爭而已。”


    尉遲方心中不滿又增加了幾分。倘若相信坊間流言,說不定就把對方當成了傳說中的高人逸士,誰能想到卻是個滿身銅臭的憊懶角色,方才的敬重之心全都化作了輕視。李淳風卻毫不理會他的想法,拍拍身上衣衫,道:“走吧。”


    “上哪兒去?”


    “不知。”


    見校尉一臉詫異,酒肆主人微笑著拍了拍那匹黑馬的頸子。


    “不過,它應當知道。”


    第五章 識途


    一個時辰之後,兩人已跟隨黑馬步出開遠門。城外積雪較城內更加厚實,路也因此變得難行。好在那匹馬一直不緊不慢地向前行走,一點也沒有顯出猶疑的樣子。


    “老馬識途,果然不錯。”尉遲方興奮不已,放鬆韁繩讓那馬自行尋路,“你看,這馬當真走的是那日道路。”


    與同伴的精力充沛恰成對比,酒肆主人裹緊身上氈毯緊隨其後,神色無精打采,看模樣恨不得將自己整個兒縮進毛氈之中,以抵禦四周隨著暮色而來的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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