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三娘笑道:“俗話說:六月六,吃了糕屑長了肉,這是我剛才做好了的,摻了豬油糖和炒芝麻,香香的。”


    何大拿出糕屑的紙包來,我娘就答謝著收下了,我們接著繼續趕路。


    從家到澄衣庵,大約有七八裏路,我們在大毒日頭底下走著,很快都汗流浹背的,弟弟很快就哭了起來,娘隻好一直哄著他,等到了澄衣庵,已是中午時分,庵裏香煙嫋嫋,今日到這兒的香客真不少。


    娘與蕙贈師太還算熟絡,因此徑直去到她的淨室,她這時正和幾位女客在裏麵喝茶閑聊,我娘隻好帶我們坐在屋外一棵大樹下的石墩上等。弟弟還是哭個不住,娘便解開懷給他喂奶,不一會兒屋裏的人就出來了,是一位帶著丫鬟和婆子的年輕夫人,我一眼看見丫鬟手裏抱著一隻奇特的紅毛大貓,真是稀奇得緊,但那貓隻是半昧著眼睛,似乎在人懷裏正打盹,全不屑去搭理周圍。


    師太送走了她們,才笑著過來請我們進去坐,我還一直伸著脖子去看那紅貓,師太就笑道:“也不是什麽稀奇物,不過是京城的人愛玩的,把貓用茜草染的紅罷了。”


    我娘讓我把尺頭和僧鞋交給師太,她連連謝了,要留我們吃齋飯,我娘又拿出一些錢,請她給我弟弟在佛堂裏點盞平安燈,她都一一允了。


    在佛堂燒完香,那蕙贈師太又自顧招呼旁的香客去了,我娘意誌虔誠,讓我抱著弟弟到附近去走走,她自己仍跪在蒲團那念經。


    因為前院人多,我便抱著弟弟從小門走到庵後,那都是淨玉師父管理的菜園子,繞著園子半圈挖了一條小水溝,不知從哪引來一道清泠泠的溪水,一眼望去那瓜果菜綠,煞是好看。


    一個頭皮烏青的尼姑正蹲在地邊摘茄子,我走過去看,那小茄子才剛剛發紫,比拇指頭粗大些罷了,她小心在意地連蒂一齊摘下來,裝得滿滿一籃子,正待起身,一抬頭便看見了我,果然不是淨玉,她穿著一口鍾的僧袍,顯得肩胸平順,身子瘦長,眉目也很清秀,想來就是新來的玉葉師父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朝她點頭笑笑,她也笑笑,便提著籃子走了,這時我娘找過來:“以為你跑哪去了,蕙贈師父要給你弟弟祈福做法呢。”


    我趕緊隨我娘去,到了蕙贈師父平素自己修行的小佛堂裏,已經等著好幾個帶著孩子的女人,蕙贈師父坐在佛龕前,手持念珠,其她女人圍著她“嘰嘰喳喳”,無非就是孩子夜啼、不知吃壞了什麽瀉肚子、孩子的爺爺剛過世……說個不了。


    蕙贈師太看我們也來齊了,便念一聲佛,眾人都噤了聲,她開始口中念念有詞,接著在佛龕前拿起一碗米,用手捏起一小撮,然後灑在每個孩子頭上,我懷裏的弟弟這時也乖乖的,不哭不鬧,用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四處看。


    灑完米,師太又從佛龕裏拿出幾張寫滿字跡又折成三角的紙,告訴女人們這都是經文,回去就給孩子縫在枕頭裏,可保平安吉祥,我娘也恭恭敬敬接過一張,趕緊小心在意地收好。


    蕙贈師太才帶我們從屋裏出來,忽然一個男小廝跑來:“師父,我們家少爺來了。”


    “噢?嚴少爺來了?”蕙贈一愣,然後對我們說:“你們先到齋堂去用齋,我隨後就來。”


    齋堂裏並不寬敞,隻是廚房外一間草頂的簡陋屋子,不過收拾得整齊潔淨,空氣裏有誘人的菜肴香氣,玉葉尼姑請我們落座,端出沁涼的煮竹葉水讓我們喝,然後又在每個人麵前擺上一碗熱米飯和一小碟菜,我仔細看那碟菜,是鹽豆豉燜煮的連蒂小茄子,小茄子看樣子囫圇地過過滾油,萎黃的模樣散發出特有的焦香。


    這頓齋飯雖然簡單,但是味道卻出奇地好。我們都吃完了,蕙贈師太還沒來,玉葉又從廚房裏端出幾個熱氣騰騰的籠屜,我伸頸一看,裏麵是一個個圓鼓鼓的餃子,每個都有我的拳頭那般大,但與一般的餃子不同,這餃子的口上敞開著,露出花一樣五種顏色,我再仔細看去,似乎分別是塞入綠的碎韭菜、黃的熟雞蛋、白的剁瓜瓤、黑的木耳絲、赭的醬腐幹。


    玉葉尼姑笑著道:“這是剛蒸得的餃子,待晾涼些,大家各帶點回去,也是我們感謝施主的功德。”


    蕙贈師太這時走了來,她身邊跟著一位三十歲上下,相貌堂堂的華衣男子,玉葉便朝兩人合什一揖,口稱:“師父,大少爺。”


    蕙贈師太跟她說道:“小琥少爺昨夜又驚風病著了,大少爺過來拿藥。”


    玉葉皺眉擔憂道:“這可如何是好?總吃藥也還是好一陣又不好一陣。”


    蕙贈師太寬慰她道:“小少爺想吃你做的點心了。”


    “好,我這就去做。”玉葉說完又轉身進廚房去了。


    那男子又對蕙贈道:“師太這還有客人,我就不便在此久留了,我還是到外麵去等。”


    蕙贈微笑地點點頭,這時我懷裏抱著的弟弟“咿咿呀呀”地伸手摸我的臉,眾人看我弟弟可愛,都笑起來,引得那大少爺也回頭來望了我們一眼。


    吃完飯,我們每家人都分得了五個餃子,便各自回家了。


    到家時,我娘說因要答謝早上桃三娘送的糕屑,便將餃子分出兩個,讓我送去歡香館。


    歡香館裏這個時候沒客人,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門前的核桃樹上幾隻蟬在拖長聲地叫個不停。


    我拐到後院去,桃三娘在蒸紅綠鬆糕,就是磨細的米麵和糖,用老酵發透,分別拌入紅曲末或青草汁蒸熟即成,想是今天六月六,不曬紅綠也要做紅綠糕才應節。


    我跑過去:“三娘,天氣這麽熱也不歇著?我娘讓我給你送餃子來,是澄衣庵的小師父做的。”


    桃三娘接過我遞過來裝餃子的布包,便讓何二看著蒸籠,一邊打開了布包看,忽然“噗哧”笑起來,我詫異地望著她:“三娘,你笑什麽?”


    “想來這小師父倒是不俗。”桃三娘把餃子給我看:“這五色,不就表象如佛家所講的‘五毒’麽?”


    “三娘,什麽是五毒?”我不懂。


    “嗬,貪、嗔、癡、慢、疑……”桃三娘說著,把餃子重新包好,然後帶著我走到歡香館門前,將布包鄭重地放在其中一株核桃樹下,我雖然不知道她是什麽用意,但也就沒問,然後桃三娘又留我喝茶,但我還要回家給弟弟洗尿布。


    “那好,幫我謝謝你娘。”桃三娘送我出門,卻正好看到一人騎著菊花青的大走騾,帶著幾個跑路的小廝停在門前,我一抬頭看時,竟是方才就在庵裏碰過麵的那位嚴家大少爺。


    一小廝上前來看門首招牌:“果然是歡香館?那陳姨婆便是說在這等了。”


    桃三娘便上前招呼道:“這裏便是歡香館,客官用飯?”


    那嚴家大少爺從騾子上下來,徑直進了店裏,我則自顧回家去了。


    ※※※


    傍晚時分,一個不認識的中年女人竟來敲我家門,我為她開了門,她進來打量我一番,問我:“幾歲了?”


    我答她十二,她點點頭,說要見我爹娘。


    我爹正好在家,便讓了她進屋去做,我則抱著弟弟在院子裏和烏龜玩,不曾想沒過半刻鍾,就聽見屋裏爹趕那女人走:“你個死迷了心的虔婆!滾出去!”


    我從未聽過爹這樣罵人的,嚇了一跳,懷裏的弟弟也忽然“哇”一聲哭起來,然後就看見那女人笑著一張臉走出來,嘴裏還在說道:“莫急莫氣!你們再好好想想罷,我改天再來……”


    “滾!我們不賣的!”屋裏飛出一個茶壺,砸在女人身上,女人“哎喲”一聲,但沒受傷,她隻好趕緊逃出門去,出了門外,又在那恨恨罵一句:“這等好事,你還莫以為一定落你們家頭上哪!好幾家人家都排著隊等著,不過是多算上你家罷!”


    我爹氣衝衝地從屋裏出來,那女人嚇得老鼠見貓似的趕緊跑走,我一邊搖著懷裏的弟弟一邊疑惑不解問:“爹?她說什麽?”


    我爹沉著臉一言不發,把院門關上,便回屋裏去,我預感到一種不祥,心裏油然升起一陣害怕。


    ※※※


    當天晚上,江都城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這黃梅天時本是多雨水,並沒有什麽好在意的,可不曾想,這大雨卻一連下了好些日子,小秦淮裏的水也漲到與路麵一般高,時常淹上柳青街,那水攪得泥漿似的顏色。有時風還特別大,聽一些街坊說,那鄉下田裏大片大片的稻禾、菜畦都被風雨打得稀爛,往後的日子恐怕要開始不好過了。


    歡香館裏桃三娘這些日也同樣不舒心了,原因自然是因為飯館的生意差,說來也是因為天候不好,惹得菜市裏也買不到好貨,菜瓜被雨水泡得爛芯葉黃不新鮮,但這就罷了,甚至有那人昧了良心,把雨水泛濫而淹死的雞鴨撈起來收拾幹淨,拿到菜市上當好禽肉賣,而那真正好的活禽,不但少而且價錢比以往更貴兩倍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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