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三娘語重心長地道:“我叫你到保揚河來,是讓你來做什麽的?”


    男子一時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語塞地望著她。


    青山桂也一臉錯愕地看著桃三娘,但漸漸地,她的臉色陰暗起來:“你、你……什麽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隻是麵容凝重,卻並不說話。


    桃三娘將手中的食盒舉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將這柳芽最後再送給這位麽?”


    我對桃三娘的舉動十分納悶,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菱兒,卻都齊齊變了臉色,菱兒從桃三娘手裏接過食盒,掀開盒蓋,青山桂親手端出那碟涼拌精致的柳芽菜,桃三娘緩緩道:“青姑娘,你已經忘記你為何要摘柳芽麽?”


    “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著什麽:“有些事我不大記得了……”


    陳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別聽她胡說鬼話!隻要你答應跟我一起回去,我什麽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隻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麽都不怕,什麽都敢做得出來。”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話猛然醒悟過來似的,看看手裏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決絕的神色,她對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道:“你放開他。”


    高個子依言抬起腳,姓陳的男子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著他:“我隻記得,從小與你為鄰,小時候曾與你做伴玩耍,後來我家遭逢變故,我被輾轉賣到聞香閣為倌人……那天你到聞香閣來,我與你碰麵,你當時候並沒說什麽,隻是我彈琴,你給了賞銀。之後沒幾天官府的人就來聞香閣滋事,其實卻是我被那官頭看中,想給我‘梳頭’卻舍不得那麽多銀子,老鴇跟他談條件,談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願從命,便遭到那人的戲弄,大半夜裏讓我到這河邊來采柳芽……現在想起來,就是兩個多月前的事,”說到這,她看著菱兒:“早春時節,天寒露重,凍得人手腳麻木,也無計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來了……”


    男子急切地打斷她道:“沒錯,我找了你很久,聽說你被人賣到江都來,正好我爹有同僚在這裏的衙門做事,我便托辭找他,實際就是來找你的……我也很後悔當時認出你時,沒敢立刻就帶你走,所以我隻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帶人去聞香閣尋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亂找時機帶你走的,卻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狸早看中了你,竟就趁這個機會跟老鴇談成這個條件……”


    青山桂搖搖頭,咬了咬下唇沒有說話,菱兒卻切齒地迸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聲道:“桂姐,我從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來找你,也是想要帶你走的,但是你卻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寧願青姑娘死了,也不願她被別人奪去。”菱兒憤恨地接話道,她的眉心緊擰,麵色比平素更加蒼白,雙目好似一對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絕不會丟下我在聞香閣不管,自己一個人跟你逃走的……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發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隻能成個孤魂野鬼罷。”


    “不!我、我隻是失手……”男子辯解道,他驚慌得雙手亂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話!你說你要走也得回聞香閣找菱兒,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廝打侮辱,你不願跟我走,那時又有人過來了,我、我以為是派來帶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後來我一直在水裏找,可怎麽也找不見你……”


    青山桂看著手中這碟柳芽:“我總在想為何要采這柳芽,現在記起,原是那天晚間那人跟老鴇談妥了條件後,老鴇為他擺花酒,讓他把識得的人都請來,他卻說你是讀書人,愛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飲食,見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來采這……我與你的恩怨,也該在入這門前了結的。”青山桂看著眼前那幢破損的牌坊,平靜地道:“這柳芽,就該是給你吃的。吃過它,你我便從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見。”說著,青山桂雙手將那碟子捧到男子麵前。


    “不!桂姐!”男子吼著就要過來拉她,立刻又被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按住肩膀,他掙脫不得,便回頭去瘋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個子對他的擊打好像全不在意,他隻一手就將男子拎了起來,朝柳公道:“公,現當如何處置?”


    “乒當”一聲,盛滿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將蓋頭蒙上,菱兒扶著她回到柳公身邊,頓時四下裏鼓樂齊奏,我的眼前霎時又恢複了方才那高聳的石牌坊和燈火通明的亭台樓閣,一人高聲喊道:“前麵開路,新郎新娘進府!”


    柳公和青山桂為首,看著那一行人魚貫走入那牌坊裏,我完全傻在那了,沿岸以及水裏的燈火,一盞接著一盞熄滅,河麵上似乎又恢複到以往的寧靜模樣。直到小武彈了我一個暴栗:“嗨!笨丫頭醒醒!”我才省悟過來,捂住額頭:“幹嘛彈我,好疼的!”


    姓陳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著青山桂的名字,但他無論如何也掙紮不脫高個子的手,高個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腳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麵前的柳芽,再去望那遠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麵前,男子抬頭看著她:“你為什麽要拆散我們?你是何居心?我與你素不相識……”


    桃三娘笑道:“你到死也要糾纏青姑娘,我受人所托,隻好幫你們了斷。”


    “死?”男子一愣,他忽然悲從中來:“桂姐沒死,桂姐嫁給那個妖怪了!一定是那妖怪騙的她!”


    “你怎麽死了還這麽頑固?”桃三娘語重心長地歎了歎氣:“青姑娘也死了,柳公救了她的魂魄,她的屍骨已經葬水底,你難道忘了?菱兒知道青姑娘死後,也來投的河,而你,幾次三番非要下河去找她,最後也沒上來。”


    “我也死了?”男子懵了,喃喃地道:“我隻記得我推了桂姐下去,然後水裏再找她不到,我猜度她必不會走遠,就在整個江都找……我也死了?我怎記不起來……”


    桃三娘看著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可憐的蟲子:“你也忘記秦家為何會家破人亡了吧?就因為秦桂姐的爹將她許配了別人,你氣憤不過,便買通人到她那未過門的夫家,夜裏勒死一個丫鬟,便訛說是那家公子逼奸下人未遂,將人殺害的,鬧得官司很大,你以為這樣秦家就能斷了這門親,可沒想到秦家本是書香門第,秦老爺是個秀才,雖無官無職,卻很重信義,他絕不相信那公子是這樣歹人,所以不惜散盡了銀錢幫其打場官司,後來你趁機又著人去秦家提琴,秦老爺不允,你懷恨在心,便將他家馬車輪軸鋸壞,秦老爺一日出門途中便墜車一命歸天了。”


    我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若不是桃三娘說出,我怎也想象不到世間還有這樣心狠手毒之人,但這男子麵上無論怎麽看來,他也隻是苦苦追著青山桂,隻嚷嚷著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憐男人罷了……我頭發裏都感到一陣發木。


    男子自己好似也不相信:“不、不,你胡說的……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我要找桂姐,我非她不娶……”


    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這時也唏噓地搖搖頭,放開這男人,問桃三娘道:“該如何處置他?”


    桃三娘笑道:“他是進不去柳君水府的,隻是……放他在這瘋瘋癲癲的也不是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河麵遠處忽然傳來一個飄飄忽忽的聲音:“將他交給我吧……”


    “嚇!”那聲音像是透著絲絲的寒氣,我登時一驚,循聲望去,隻見數丈寬遠的河對麵,黑暗裏仿佛有個細高約數尺的長影子,隻是河麵的霧氣很重,燈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麽,卻聽桃三娘朗聲答道:“原來是黑攝魂使,怎麽恰好路過?”


    對方半晌沒有回聲,隻聽見一陣陣異樣的風“簌簌”刮過,猛地半空中一聲“叮叮啷啷”的鐵鏈子脆響,我還什麽都沒看清,就見一個東西迅速地在陳姓男子身上一卷,將他整個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見了。


    ※※※


    回到歡香館,我換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訴我,這身陪嫁時的衣服不是凡間之物,是要還的,還有說起方才河對岸那用鐵鏈鎖走陳姓男子的,就是傳說中那位專收惡鬼和迷路亡魂的黑無常,他不似白無常那般笑臉迎人,而總是陰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職任。


    我驚得瞠目結舌,但是想來,若按桃三娘說的,這男子即使做了鬼,還是一如生前那般固執,苦苦追著青山桂不放,卻不知還會做出怎樣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場婚嫁,卻真是辦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給他的麽?”我問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對生前死後的事全都憶來了,還自己蓋上紅蓋頭,自然是願意嫁給柳公的吧?”


    ……


    我回到家中已經是半夜了,但家裏人好似都不曉得我沒回來,連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床上,無意間一摸枕頭底下,竟摸出一隻用銀線刺繡著水紋的錦囊,我打開來看時,裏麵有一顆拇指大白色噴香的丸子,後來問桃三娘,她告訴說這是河神府上給我的謝禮,讓我好生戴在身上,以後必有用處。


    五、五色餃


    這一日恰逢六月六,因是姑姑節,大清早起來,娘起了香案,對著天地默默禱告一番,也是我兩位外祖都去世得早,不然這日子是必定要回娘家的。


    娘禱告完了,又從屋裏拿出一小包東西,裏麵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對小紅梅式的絹花、一小紮甘草,一邊催促我快去淘米洗頭,說今天就送我這木梳和絹花,甘草則是煮茶給全家人喝的,另外娘近日還特地攢下一塊尺頭,並趕做了幾對僧鞋,待會要帶著我和幾個月大的弟弟,拿著這些一起去城郊的澄衣庵舍與那裏的姑子做功德。


    說起澄衣庵,那裏的主持蕙贈師太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據說很懂得治婦人病,因此這方圓一帶的婦女都願時常去庵裏找她,她這人也樂善,身邊原隻收了一位二十餘歲法名淨玉的女徒弟,淨玉生得粗黑笨拙,大嘴凸額十分難看,所以平素也隻是幹些庵裏的力氣活,管理著庵後麵幾畝菜地,最近才聽聞蕙贈師父又新收了一個女子,是城裏嚴大戶家專門伺候老夫人的丫鬟,才十八歲上下,因為幾個月前嚴老夫人過世,她便剪了發立誌要入空門,為老夫人超渡,蕙贈師父念她心誠,便收納為徒,取名玉葉。我家隔壁嬸娘跟我們說過,這位玉葉尼姑生得那是俊俏,雖然年輕卻性情十分矜持老成,加上以前在嚴老夫人身邊,老夫人常年茹素,因此她早學得一手好齋菜,尤其是蒸一道五色餃,現在庵裏都拿它供佛或盛盒子饋送香客的。


    我洗好頭梳好辮子,娘抱著弟弟,我拿著尺頭和僧鞋,就出門了。


    這時正好桃三娘站在歡香館門前,看見我們便打了聲招呼,一邊叫何大進去拿些糕屑一邊走過來拍拍手逗我弟弟玩,我娘連忙道:“你怎麽總是這麽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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