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下來的嫩芽筍,切一指寬的小片配木耳、火腿絲,以及麻油、鹽、醬油、酒炒,便最是新春裏該嚐鮮的小菜!


    我吸著鼻子道:“好香!”


    桃三娘正將菜裝碟:“嗬,月兒,幫我把那邊青的、紅的莧菜都拿起來瀝幹水,待會要用的。”


    “好!”我爽快答應著去幫忙。


    這時從屋裏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口裏念道:“古人雲:茶之味濃香永,恰如燈下路人,萬裏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王員外,你說品茗莫不是品人一般?”


    “是!和公子說得才是至真道理,我雖賣茶,但與公子你相比,卻是粗俗人一個!”接話的人比先說話的看起來要年長不少,我抬眼一瞥,才發現他就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富戶王員外。


    說話的人,也就是方才帶著書僮進店那男子,他這麽頓著腔調講的那些,我都聽不大懂得,想必是個讀書人吧?可他們到後院廚房來幹什麽?


    桃三娘殷勤迎上去:“客官,想吃點什麽?”


    那人禮貌作一揖:“久仰歡香館桃三娘之名,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桃三娘擺擺手:“哪裏哪裏,客人實在見笑了。”


    那人的目光審視一番廚房,看見炒好的筍,更高興道:“筍乃是天下蔬食第一品,當年陸放翁一首《野飯》詩裏就把筍喻白玉,覺得素饌更勝葷腥魚肉。我等雖然沒有古人的風骨,但對道理卻是認通的。今日不若就請桃三娘給做一餐好素菜,我和員外清淡了口舌,才好品茶啊。”


    王員外連忙附和道:“和公子說得有理,就勞煩桃三娘你做些幹淨素齋來吧。”


    桃三娘笑著答應了。


    既然是做素菜,桃三娘便把鐵鍋在火上燒幹油膩,並且水洗了三遍,才另切筍片加木耳清炒一碟送去給王員外與那位和公子,又吩咐何二,將我洗好的青、紅二色莧菜分別切小段,過一下滾油之後,青配豆腐皮,紅配冬菇絲,醬油麻鹽拌好,盛上碟子顯得青紅相間的,清香誘人。


    看著他們做好了菜,我便把烏龜放在大石磨盤上,然後幫忙把菜端出去。


    風爐子上煮著一罐茶水,書僮正盛出兩杯,由王員外的一個小廝把杯子遞到桌上,王員外做個請的手勢:“和公子,嚐嚐這水,這可是我年前貯藏的一埕新雪,皆是讓府裏的丫鬟清早時從鬆枝上掃下來的。”


    我把托盤拿到桌邊,然後輕輕端起碟子放到桌上,隻見那和公子細細飲一口茶,品味一番點頭道:“嗯,水是好水,隻是新水味辣,若能放置三年再用,必定味甘如飴。”


    這時旁邊的書僮把水罐從風爐上移開,我忍不住伸長頸子瞥了一眼罐內,不知他們烹的是什麽茶葉,水麵一泓青翠如碧的顏色,我隔著幾步遠,也能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


    但我不敢停留,對他們道了一聲請慢用,我便回到後院。


    桃三娘已經又做好一道鬆仁燒豆腐,看見我走回來的神情,便笑道:“那人似是個茶戲的高手,說不定待會還能看見他變戲法呢。”


    “變戲法?”我一聽就來了興致:“什麽是茶戲?”


    “嗬,我也隻是聽聞過,但也不太懂得。”桃三娘搖搖頭,將豆腐也放到我手裏的托盤上。


    正走出去,聽得王員外又在說道:“我那不肖的犬子脾性浮躁,最是不通禮節章法,更讀不進書,我請和公子來這一趟,也是想讓他跟你學習一二,和公子是這樣大家風範,才能使得他那頑劣之徒自慚形穢啊。”


    我心忖:早就聽說王員外的大兒子不務正業,花錢散漫,原來他老子現在要請來老師教導他,不過這人看來也就三十左右,年紀並不很大。


    飯菜很快就上齊了,桃三娘從裏邊出來,親自替王員外他們布菜,那姓和的男子對飯菜自然是讚不絕口,又說了許多我聽不懂的斯文話,王員外原本沒有正眼看過桃三娘的,但因為和公子一徑誇獎,才對桃三娘仔細一望,露出真正驚訝的形容來,連說妄住在江都這麽些年,這方圓一帶竟有這麽一位美貌廚娘也全不知道。


    突然門外跑進來一個人:“員、員外,找見大少爺了,他昨夜喝多了幾杯酒,方才我們才在大太太的佛堂裏發現他的,用蒲團做枕頭,地上躺著睡了一夜。小的們已經請他起來了,待梳洗一番就來。”


    王員外頓足道:“這不肖的東西!讓他立刻過來!”


    “是。”那人應著又跑了。


    我一心想等著看變戲法,店裏還有好幾桌客人,李二和何大忙著,桃三娘還要到廚房去替王員外他們做些小點心,我去後院石磨上把烏龜拿回來,然後自己到櫃台前找一張空桌子坐下。


    那男子和王員外卻一直在聊著我聽不懂的話,我伏在桌上聽著,這時間一長,眼皮子漸漸覺得發酸,便想睡,烏龜也是沒精打采地縮著頭一動不動。店裏的其他客人們吃完飯,都接二連三結帳走了,我趴在桌上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


    直到一陣腳步聲把我吵醒,我睜眼看去,是幾個人急急進了店來,隻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氣喘籲籲站在王員外他們麵前,眼睛隻敢望著腳麵,十足像是做錯事的模樣:“爹……”


    這位王公子說話聲音很小,我聽不清他說了什麽,這位傳聞中極不中用的大公子,看起來身量削瘦,對王員外的態度也十分畏懼恭謹的,咋一看來並不如別人說的那樣頑劣不堪。


    “嗯,你來見過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和公子。”王員外道,又轉向姓和的:“他就是我那不肖犬子,名叫葵安。”


    “和公子好。”王葵安拱手一揖。


    那人略一點頭,抬手示意:“請坐。”


    王葵安坐下,半耷著頭,也不說話。


    王員外氣得斥道:“不是才睡醒來?大白日裏就這麽沒精打采的?”


    王葵安一隻手局促地抓了抓耳朵:“昨、昨夜做了個惡夢,被鬼追著滿屋子跑,直進了娘在生時的佛堂裏,才得安生了。”


    “當著這麽多人也敢胡說八道!”王員外更加生氣:“下人說你昨夜又喝醉了?”


    “爹,我沒騙您,昨晚真的邪了門,今天醒來的時候,還有更奇的事呢!明明你說過除了清明或初一、十五、忌日,平時不許燒香的,可今天供桌上不知哪來的香灰,堆起三座墳包似的形狀,還有一條黑蛇盤在那裏,尾巴是分叉的……”


    “閉嘴!”王員外真的生氣了,厲聲喝道。


    王葵安這才住嘴不敢再說下去,但還有點不忿的樣子,嘀咕一句:“下人們也看見了的。”


    姓和的男子回頭對自己書僮說道:“把我做的那茶煮來。”


    “是。”書僮答應道。


    我見那書僮在包袱裏拿出一隻錫罐和三個黑色的茶碗來,把茶碗一字排在桌上後,又問何大要了個幹淨砂銚煮水,我看他手腳麻利嫻熟,一把隨身帶的扇子把風爐的火扇旺了,便守在爐子旁盯著銚子裏一動不動。


    這時桃三娘手捧著托盤走出來,是她剛做好的芝麻餅,熱熱地散出誘人香味:“來,客官請再用些點心。”


    王葵安的樣子好像還沒吃飯,桃三娘手裏的碟子還沒放到桌上,他就全然忘了禮節,伸手就抓起一塊餅送進嘴裏,旁邊的小廝趕緊給他倒茶,就是方才書僮先在風爐上烹的那罐青翠色茶水,王葵安拿起杯子一氣就喝個底朝天,然後嘖嘖嘴巴,繼續吃餅。


    王員外一張臉漲得紫紅,似乎想罵的話到了嘴邊,卻反罵不出來了。


    書僮將錫罐裏的茶末傾入銚內,蓋上銚子,側耳聽銚裏的水聲,不到半刻鍾就把蓋子掀開,拿一支自帶的木質勺子去輕輕攪一下茶水,再蓋上,少頃便離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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