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害怕,桃三娘的笑甚至更加深了我的害怕……我趕緊回頭飛也似的朝外跑,歡香館這裏甚至都讓我心裏陣陣發涼。哪知,到了門口看見昨日停放棺材的地方,地上還留有一大灘香燭燃過的痕跡,我生怕踩踏到,貼著牆邊繞行過去,一路就像身後有鬼怪在追趕一樣,我徑直跑過小秦淮,到了人群多雜的菜市,才稍稍定下心來放慢腳步。


    甫卻聽到有人大聲吆喝:“賣糕!賣糕!……重陽登高,平安壽高!”


    我驚得看過去,卻隻是一粗矮婦人在那擺攤賣糕而已,我才長出了口氣。


    這幾日連天氣都如此沉悶,我想起桃三娘的話,拿出茱萸香囊嗅了嗅,裏麵仿佛還有幹薄荷葉子,氣味辛香,但不刺鼻,的確讓人感到安心許多。


    程大爺一行終於走了。


    他隻是扔下錢給戲班子,並留下兩個下人料理善後,他自己便帶著一家子人,有點倉促而依然是浩浩蕩蕩地走了。


    ※※※


    一台大戲在鎮上敲鑼打鼓鬧了三天,到第三日恰是重陽正日,那天的戲唱得尤其鋪張濃烈,鏗鏘激昂,倒是便宜了鎮上的人們,平白增添了不少熱鬧。


    我在歡香館門前走過,卻看見店裏擠滿了慕名而來買糕的人們,有本地的,也有不是本地的……他們似乎都不知道、或者毫不記得,在這裏,幾天前才死過人?


    何二和李二忙得不可開交,倒是桃三娘清閑。


    她眼尖,不知怎麽就越過人群看見了我,立刻走出來叫住我,不由分說拉我進去:“來,三娘剛蒸好的薔薇糕,你也來嚐嚐!”


    桃三娘蒸屜裏這次蒸出的薔薇糕,卻是不賣的。


    她帶我進廚房,把白氣騰騰的糕拿出來,我看見糕上隱隱透出像是人身皮膚下,血紅色脈絡膨鼓延張般形跡的殷紅花屑……非比以往的花糕氣味,那種甜膩濃鬱裏,有一股奇異的腥香,桃三娘拿起刀,小心翼翼地切開一塊,用筷子夾了送到我嘴邊:“吃……”


    我心裏“咚咚”地跳得厲害,卻不敢違逆她的話,隻得張開嘴——


    ……


    很快,歡香館就恢複了往日的朝氣,仍舊是來往過去的,走路歇腳,熟人生客,羹燒酒熱。


    我漸漸地也把那件事拋諸腦後了,我甚至沒有發現,程大爺他們走後,我家的薔薇架迅速退變回枯黃萎跡,小秦淮的夾竹桃也花蕊消靡,不複光鮮。


    許久以後,她才親口告訴我,是她親手幫她做的,把夾竹桃的花瓣混入薔薇花瓣裏,專門做成一種花醬,再蒸製成薔薇糕給那女人吃……別人吃的隻是純粹的薔薇糕,而那女人……吃的卻是夾竹桃花糕。


    夾竹桃性具大寒毒,那女人吃了不止一塊……在程府回行的路上,那女人恐怕已經胎滑血崩,一屍兩命了……


    未必會有人就懷疑到二姨太身上,因為那三姨太死相蹊蹺,更沒人敢聲張,都隻忌諱著是不是有丫鬟的冤鬼索命?


    隻是她也活不長了吧?二姨太早已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她眼看著得到丈夫百般寵愛的女人死去,其實也不能真就從中得到任何安慰啊。


    “不過……”她對我露出一貫那種無法捉摸、光芒玄秘的笑,說道:“她的欲望我已經幫她滿足了,我自然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這豈不兩全其美?”


    我想起那重陽日薔薇糕的腥香,不禁打了個寒顫……


    三、阿膠肉


    鎮上一些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俗話,說:“冬至餛飩夏至麵。”


    可日子還未到冬至,冬雪才落下一場,歡香館裏熱氣騰騰的餛飩就出鍋了。


    我站在鍋邊看著桃三娘拿勺輕輕攪動那一隻隻浮起、白脹脹的大餛飩,聞著那股帶有濃鬱肉香的蒸氣,就喉嚨裏止不住地咽口水。


    桃三娘對做餛飩也很有一套;做湯餛飩的話,白麵二斤、鹽六錢,入水和勻後,得反複揉搓百遍,末了摻一點綠豆粉擀皮,看她手快如飛,一片片餛飩皮特別薄,而肉餡必須是精瘦肉,去幹淨皮、筋、肥膘,加椒末、杏仁粉、甜醬、芝麻鹽、素油等,起鍋的開水不能太多,鍋裏先放竹製的襯底,這樣水沸騰了以後餛飩才不會破,後再加入鴨骨熬好的冬筍鮮湯,餛飩下鍋後,先不攪動,湯一邊沸騰一邊灑進冷水,也不蓋鍋蓋,直至餛飩浮起,這樣才能做到麵皮堅韌而口感潤滑。


    三娘盛了一碗,撒點蔥花遞給我:“來,你也嚐嚐。”


    我也不客氣,接過來就急著往嘴裏送,不小心被燙到,三娘看見就笑。


    三娘穿著一身白底紅邊的棉襖棉褲,一色的包頭,耳鬢側和衣領口,都繡有兩朵對稱的紅梅,轉過身去還看見她腦後別一把雕花象牙櫛,愈加映襯得人姿容明豔,神采風流。


    這時何大背著一大包東西回來,桃三娘趕緊和他一起到後院去。


    我聽說她要釀製羊羔酒,聽著新奇,忙捧著餛飩跟在後麵看。


    隻見桃三娘已經預先浸了一石的糯米在一口大缸裏,何大買回了七斤肥羊羔肉,桃三娘另起一鍋,把它洗淨後加水一起放進鍋去,再枰了十四兩酒曲,和一斤煮過去掉苦味的杏仁一起,同羊肉一起大火煮燉。


    我極少見過用羊肉做酒的,三娘說因為她是北方人,從小羊羔酒卻是常見的。北地冰寒,羊羔肉在北方冬天是極普遍而又上等的肉食。待會兒等到羊肉煮爛,約有七鬥的汁水,就好用它來拌糯米了,拌完糯米再加一兩木香,隻要這期間不犯水,蓋缸十日之後,出來的羊羔酒便最是味道甘清,補身強腎的了。


    天空悠悠忽忽地,又飄下一些細雪來,風不大,所以一點不冷。


    三娘忙完了,見我捧著吃完餛飩的空碗還站在那,搖搖頭笑著趕緊拉我回屋裏去。


    現在時候還早,都不到傍晚的光景,隻是冬天裏白日子短,外麵又飄小雪花,反而顯得店裏愈發晦暗起來,桃三娘點起好幾盞燈,等著生意上門。


    我也正想要回家去了,才起身走到門口,卻見迎麵進來一人。這人我也十分熟悉,就是隔柳青街另一頭東邊巷子裏住的薛婆子。


    她兒子本是鎮上生藥鋪裏的夥計,她自個兒卻是我們這當地有名的藥婆子。平時專門走家串戶到各人家女人那裏,賣些私秘方兒、小藥丸子的;還兼會扶乩請紫姑神、掃帚仙,幫人求個神佑、問個吉凶卜什麽的,巧舌如簧地在大戶小人、甲乙丙丁之間說合買賣,甚至拐子拐來丫頭小子,她也幫人出手的……因此這裏人人都知道她的厲害,無不敬她幾分,不少年輕後生或小媳婦都有慣稱呼她一聲“幹娘”的。


    隻是不知道她怎麽突然跑到歡香館來。


    “喲!好香的餛飩啊!”薛婆子一進來就吸著鼻子說:“桃三娘啊,人人都誇你的手藝,我今天可是專門來試試的。”


    “這不是薛婆婆嗎!您老肯大家光臨,那真是給我天大地賞臉啦!”桃三娘笑麵相迎地走過去招呼:“李二,快上茶!”


    “哎!別勞煩夥計了,咱們這鄰裏街坊的,還這麽見外幹嘛!”薛婆子擺手笑道。


    桃三娘自己親自拿了茶壺和幹淨茶碗,給薛婆子倒上:“您老要吃什麽?這一頓我得請客!您要是給銀子那可就是看不起我!”


    “嗨,歡香館的飯能有不好吃的?那我可就倚老賣老,不客氣啦!”薛婆子咧嘴笑,我在一旁看見她嘴裏沒了個門牙,不禁就想起自己前兩年也是掉了一顆門牙,幸好後來已經長上了,不然可真難看……


    “李二,叫何二把那隻野鴨子殺了,去骨切絲,配筍尖、木耳做一道羹;還有,那小瓷罐燜肉上一個來,還有鬆仁燴豆腐,雞油炒個白菜。”


    “嗯。”李二點頭,照舊是一副悶頭做事,沒有喜怒的過多表情的樣子,轉身到後院廚房去了。


    桃三娘又喚何大:“把我醃的冬芥菜和花生取一碟來,再溫半斤黃酒。”


    “哎呀,你也太客氣了,我一個老婆子哪吃得完哪!”薛婆子起身作勢想要去阻止何大,桃三娘連忙按住:“都說了,你這是看不起我這小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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